少来吧,有人可以欺负,你当然开心!我要是也能天天欺负你我也开心。

大盗笑着转身在前带路,顺着河滩向上游走。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舒爽,很快便将我方才受到虐待的心理阴影驱散了个无影无踪。

行至一片古树林前,高高的树冠遮天蔽日,枝干上缠满了婴儿臂粗细的藤蔓,树下则铺了厚厚的落叶。我才要迈脚入内,被大盗长臂一伸拦住,笑道:“你可知这林子里的落叶有多厚么?”

我摇摇头,看着他。

“厚到足可埋起一头熊。”大盗笑,“你若一落足只怕立刻便会陷个没顶,到时便不是小月儿,而成了小叶子了。”

嘁,我又不是某人写的什么我的穿越时光里的女猪脚,什么小叶子大叶子的,你就说该怎么办就是了!

大盗道:“昨天吃到的果子在这片古树林的尽头,小月儿你是在这里等着我采了果子回来呢,还是由我背着你一起过去?”

既然事先已经说了要由我来摘果子,总不好半途而废,虽然我确实害怕掉入这厚叶堆里化做树肥,但已到了这里少不得要咬牙硬撑了。于是说道:“那就有劳大盗哥哥背小月儿一起过去了。”

大盗似是早料到我会做此答复,不假思索地背身蹲下,而我也轻车熟路地趴到他的背上——也好,累一累他,就当是报方才欺负我之仇了。

但见他纵身跃起,突然抓住树上缠着的藤条,像人猿泰山似地从这棵树悠到了那棵树,紧接着在空中换手又抓住另一根藤条,就这么一路背着我荡了过去。

我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地箍住这坏家伙的脖子,闭上眼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听得他笑着的声音清晰地钻入耳孔:“喂,小野花,是谁说过不愿守着院墙大的一片天过一辈子的?闭着眼是看不见院外的天空的!”

这…话虽如此…好、好罢,能骑着个男人在树林间飞奔的机会只怕以后不会再有了,若不睁眼看一看此情此景,说不定日后回想起来会后悔呢…

我咬着牙慢慢睁开眼,身形过快引起的强劲气流一时间令我无法看清眼前的情形,当我终于适应了这样的速度,不禁彻底瞠在了大盗的背上。

不知何时他已带着我荡到了这片藤树林的边缘,边缘这一排树的脚下竟是万丈深渊,然而我们并不能看到深渊之下的景物,因为在这渊内充溢着浓浓的似云似雾的水气团,在脚下翻涌着奔腾着,经由清晨尚未升上中天的阳光一照,竟呈现出千万道或大或小缤纷瑰丽的彩虹来!

我已完全不能用言语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这情景美好得简直不像是真实存在着。大盗背着我在彩虹间飞荡,那一刹我竟有种宁与他于此时“不如归去”之心。就这么带我走罢,无论去哪里,哪怕再也回不来,哪怕再也没有明天,哪怕下一秒就粉身碎骨…

“喜欢么?”大盗的声音传入耳中。

“嗯。”我说不出话来,只将下巴置于他的肩上,心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同他在一起,我竟不再害怕高处,不再害怕速度,所有我所怕的都被他化为了尘世中最美丽的风景、最动人的享受。

也许…也许他同我在一起时也才会有这种挖掘世间最美好事物的神奇力量罢…会吗?

或者,或者只有渴望有个温暖的家的人才对这可以令自己孤独的心感到些许宁静的美好更为敏感?譬如我,譬如他。

安置·地契

吃罢野果,喝过山泉,似乎到了上路时候。

大盗说在这太平城近郊的山区里,有一处小小的村落,平时外人罕至,很是幽谧,我若既想长住又想藏身,那里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细细一想,我对于独自在古代生活无甚经验,若一个旁人也不接触只怕会困难重重,毕竟我不是鲁宾逊,结交几个朴实的乡民对于过活还是很有帮助的,于是点头应允。

趴到我的驾驶座——宝马牌大盗的背上,启动引擎全速驶出,一阵的腾挪跳跃兼疾速飘移,闭着眼,耳旁的风声呼呼响着,偶尔竟还闪过一声幼鸟的鸣叫,想是正从鸟巢边擦身而过。

不多时地势似是渐渐平缓,越过一道人迹难至的险峰,方才能看到远远的山坳里有了房舍。大盗带了我直奔过去,飞快地掠过几处民居,最终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院子很简陋,是用稀疏的竹篱围起来的一方略为平整的土地,两片木板象征性地做了个院门。推开院门进去,只有两间土坯房,房顶盖着厚厚的茅草,令我忍不住担心万一天干物燥失了火,这房子可就跟奥运会主火炬一样了。

两间房一是卧室一是伙房,卧室里仅有一张土坑和一桌一椅,窗扇也是由两片破木板拼成的,一关起来屋内便漆黑一片。伙房里是一个土灶台,还有一个破了口的水缸,一口锅,别无旁物。

“这里没人住么?”我在屋内转了一圈,问道。

“我以前偶尔会来住上几天,特别是下雨的时候,在谷里无处避雨。”大盗笑道,“这房子原来的主人是个盲眼老婆婆,膝下无儿无女,全靠四邻救济度日。由于上了年纪,神智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几个月前不知怎么就从屋里走出了门,恰巧我路过,将她背了回来,她只管当我是她的侄儿,是以村民们也便以为我确是她远房的亲戚,倒也不曾疑心,我便也时常来探望她,陪她说说话儿。上个月老婆婆寿终正寝,这房子便空了下来,因此即便我在这里住下也不会遭人非议。倘若有人问起你,你只说是我的…娘子便好。” 说着便望着我坏笑。

我低了头又在屋内转了转,他这话虽有占我便宜的嫌疑,不过事实上也只有如此说方能不引起村民们对我这个黑户的怀疑。偏头想了想,轻声向他道:“还有件事需麻烦大盗哥哥帮忙…我身上这套衣服在这里很不合时宜,另这房内也需添置一些生活用物,只是现在我不方便自己出去购置,是以还请大盗哥哥…”

“请我帮忙可是有条件的,”大盗接住我的话坏笑着道。我抬眼看他,他凑过脸来,鼻尖几乎要碰上了我的鼻尖,我才要躲闪,被他一把攫住下巴,垂下眼皮来笑着看我,低声地道:“小月儿还欠我个人情罢?”

人情?…哦,是了,他是指八月十五那晚把我从土地庙送回城里的事,并且还治好了我扭伤的脚腕子。

“大盗哥哥的意思是…”我警觉地问他。

“你的名字。”大盗深深一笑,“这一次,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心尖儿莫明地一颤:名字,他一直在要,然而在此之前这似乎仅仅是他的一个玩笑,可这一次…这一次好像是做了真,是否意味着…意味着我对他来说已不再只是一名过客了?

“我…”我轻轻吸气,“我叫岳灵歌。”

“哦…”大盗慢慢地笑起来,“不是‘岳清音’了?”

我这才想起曾骗他说自己叫岳清音的事,于是假装没听见。

大盗沉沉笑着,用巧克力般的嗓音念着我的名字:“灵歌…灵歌…”忽而大手一伸盖住我的眼睛,紧接着我便感觉到一个温热的东西飞快地从我的额头上掠过。

他放开了手,那张覆着薄薄的人皮面具的脸又恢复了惯有的调笑,轻轻地兜了我的下巴一下,道:“好罢,我的大小姐,说说,都需要小的我效劳些什么?”

来不及整理方才那个瞬间带给我的几近窒息的纷乱思绪,我努力克制地冷静下来大致算计了一下,将需要添置的东西一一说与大盗记下,之后他便未再多做停留,架起轻功径直奔回太平城内替我跑腿儿去了。

待他从城内将东西买回来后,我便一一安置好,村头有一口公用水井,他便又帮我挑了水将伙房的水缸灌满。我还不耻下问地请他教了我生火,这行当看似简单,实则并不易上手,什么事情都是有它自己的规律和技巧的,我在大盗老师的指点下亲自实验了几回,折腾了个灰头土脸又被他没道德地笑话了一通,最后就顺便给自己烧上了洗澡水。

柴米油盐及肉蔬也都有了,食物大约可支持上三四天,大盗说,为了防止我在还没还上所欠他的新的人情之前就被饿死在床上,三天后他会从城里帮我带下一批食物来。

一切收拾妥后已经是日落时分了,我大方地炒了两样青菜招待大盗,由于是来古代以后的初次下厨,尚未掌握住土灶的火候,一个菜炒老了一个菜炒生了,不过大盗还算给面子,吃了个不亦乐乎。

天色擦黑的时候大盗走了。我洗过澡,换上新买来的粗布衣衫,乏力地躺到床上。从离家到安家,算来不过才一天的功夫,我却觉得好似已经过了很久一般,想想这一次出来只怕再也不会回去岳府了,心中不免又有些不舍。过往情景一一在脑海中闪现,由初来古代到后羿盛会,每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历历在目,忽然惊觉自己竟原来是如此地在乎着、如此地珍惜着这一段的时光,否则以自己懒散的性子又怎会将每一件事都记得这么的清晰?

睡沉之前回忆到了今日白天被大盗捂住眼睛时的情景,那由额头飞快滑过去的温热究竟代表了什么呢…恍恍惚惚,心里莫明其妙地念叨起一句佛谚:刹那即是永恒…

于是,睡了。

次日清早起来,心情格外舒畅。

这是我新生活的第一天,万事万物都充满着新意。洗漱梳头,熬了些小米粥饱饱吃了,推开屋门正要到外面呼吸一下山里清新的空气,却见院里早已多了两位来客,一人一狗,那人姓大名盗,那狗…

原以为三天之后才能再见到这名人类,谁想这么快便又可以与他笑脸相对,一时间竟隐约有些喜出望外。佯作淡淡地问他又来作甚,他笑说替我带了护卫来,免得被村子里的小光棍们欺负。看在他如此体贴的份儿上,我决定亲切地昵称这条相貌凶恶的大公狗为“盗盗”。

大盗依旧没有多留,照例摞下几句调戏我的话后就一溜烟儿地窜了。再见到他时是两天之后了,果真带了新鲜的肉和蔬菜来,并且还留下了半天混走了我一顿午饭。

秉着低调行事的原则,自打在这座小院儿安置下来之后我极少外出,若有需要添置的东西便告诉给大盗,请他替我从太平城内买来。反正一个人情也是欠,两个人情也是欠,虱子多了不咬,人情欠多了他就记不过来了,到时我还可偷偷地少还一二件。

大盗每隔几日都会带了食物或是我要的生活用品来,而我每次也都会留他在家吃午饭,这几乎已经渐渐地成为了我俩的一种习惯。其实…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必再管我,毕竟他已经完成了那个赌约,可不知为何他对此事绝口不提,就仿佛像现在这样的几日一见面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于是每次的见面我们都是心照不宣地度过,他偶尔会带我到山里去赏赏景致,坐在高高的树上看大雁南飞,躺于叮咚的溪旁对卧浅睡。时常说些半真半假调情的话,兴到浓时还会做出浅尝辄止的亲昵的举动。只是…只是这样朦胧暧昧的关系始终都似隔着一层窗纸,没有人去捅破它。

时间在宁静的生活氛围中慢慢地流逝了半个多月,这日早晨我习惯性地来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抬眼间,见公狗盗盗同学涎着脸跟在一只疑似是女性小狗的身后正从远处的草丛里跑过来,不禁顶着一粒大汗珠感慨万千:这果真是个恋爱的季节啊,重色轻主的盗盗狗!竟撇下我这个主子不保护,一大早儿地跑去草丛里跟姘子偷欢?!岂有此理,这个月扣它两根骨头以示惩罚!

正在心里暗暗说着盗盗狗的坏话,便听得有人叫了一声:“妹子!”

抬眼望去,见是一位中年汉子,我倒是见过的,他天天打柴都要从我的门前过,记得是姓刘,便叫他刘大哥。

“刘大哥找奴家可有事?”我隔了篱笆低头行礼道。

“妹子,你男人在不在?”刘大哥走过来,站住脚问道。

我额上划下几道黑线,这村民们都很憨直,说话也不像文人那么讲究,这样没遮没拦地一问还真让我有点窘。因为怕村民们起嫌疑,我确是冒着这屋主李老太太侄媳妇儿的名头住下的,是以也不好否认,只得又凭白被大盗那厮在不觉间占了个大便宜去。

“他…他进城给人帮工去了,刘大哥找他可有事?”我低声问。

“喔!村长有要事,让全村所有的人都到村东头的周正家去集合。你男人要是不在,妹子你就自个儿过去罢!我再去通知别人。”刘大哥说着转身通知下一家去了。

这个…虽说这是小山村,我最好也还是少露头得为妙,本来我便是个新来的,一句话说得不好、一件事做得不对,惹出了事端来反而不美。况“我男人”不在家,我这个“小媳妇儿”不露面也可以怕羞见不得人为借口混过去,村民们也该不会有太大意见的。

拿定主意才要躲回屋去,便又听得有人叫了一声,道:“妹子!你是李老太太的侄儿媳妇罢?!”

我回头循声望去,见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面容和善,快走了两步向着我过来,我也连忙施礼,道:“回这位嫂子的话,奴家正是。敢问嫂子是…”

妇人上前来拉住我的手笑道:“我是村西头大槐树底下吴保达家的,前几日便听我婆婆说起李老太太的侄儿和侄儿媳妇搬了来住,原想来看望你的,又见你那院门成日价关着,只道你是怕羞不敢见生人,便说过几天待你熟悉了再来找你聊天儿…哎哟!你看这小手嫩的!妹子肯定不是乡下人罢?一看就是没干过重活儿的!在这里可住得惯?”

我微笑着又施了个礼,信口道:“吴嫂好。说来惭愧,小妹从小到大确不曾干过重活儿,只因从小体弱多病,爹妈不肯让累着,日常在家也只是干干杂活儿,帮家里做做针线而已…让嫂子笑话了。”

“哪里哪里,妹子可别不好意思!”吴嫂拉着我的手热情地笑道,“照我说妹子这才是好命呢!你汉子一看就是个能干的人儿!你家这房顶都是他自个儿修的,劲儿也大,身子也结实…”说到此处她忽然掩嘴一笑,低声道:“只怕在床上鼓捣点儿事儿也是以一当十罢?”说着还用手肘碰碰我。

我登时这一脑门子黑线加瀑布汗哪!这些乡亲们还真是…够率直!够泼辣!…

我红着脸嗲了一下子,道:“嫂子说笑了!进屋来坐坐罢。”

吴嫂摇手道:“不坐了,村长不是让咱们到周正家集合么?咱姐儿俩正好一起过去罢!”

事到如今只好跟着一同前去,想在这村子里混下去就得按村子里的规矩办事,只不知这村长突然召集全村人却是为了哪一档子事。

说是全村人,实际目测了一下也不过四五十口子,小孩子不算。男女老少都聚在周正家门口,个个面目严肃。村长是个半百老者,看上去还是蛮有威严的,他的左右各站着一个男人,左边的一个身形略瘦,看上去倒是文质彬彬,只不过不知为何一脸的怒容,额头上还冒着汗。右边的一个相对槐梧一些,相貌也算老实,同左边那个一样,亦是怒容满面,双眼直勾勾地正瞪着左边的,看这样子估计是这两人间有了什么矛盾,因此才请村长将全村人叫来给他两个评理。

这样的事情在小村落里很常见,人们没有法律知识,又不愿去衙门将事情闹大,更不可能请讼师为自己辩护,在这样的情况下村长就会将全村人叫到一起,由当事人将事情的经过讲清楚,请全村人来评个孰对孰错,说来也相当的民主呢。

村长见全村人到得差不多了,便清了清嗓子,沉声开口道:“今儿个把大家叫来,是为了周正和张聚两家的田地纷争问题,请大家来给评个理儿。先让这二人把事情经过跟大伙儿说一说——张聚,人也到齐了,你先说罢!”

张聚就是右边那位生得略壮实的汉子,见村长发话了,粗眉一皱,怒声道:“大伙儿都知道!后坡那块儿地是我老张家祖孙三代以来一直耕种着的,不是我张家的还能是谁家的?!可这周正这会子突然说那地是他们家的,说什么是他太爷爷当初见我家里穷,便将自己家在后坡的那块儿地给了我们家——大伙说说,这不纯属瞎扯吗?!”

话音一落众乡亲便一阵轻声嘀咕,吴嫂在我耳边低声道:“这周正也真是的!后坡那块儿地是张聚家的,这全村谁不知道?!他偏偏又冒出来抢这地,哪里就能给他了?!照我说啊,肯定是这周正连考了几年秀才都没考上,他死去的爹娘给他留下的那点子家当让他给耗完了,便开始打人家张聚家的田地的主意了!”

我没有吱声,这种事我也就是被迫来此看个热闹罢了,他们争他们的,与我无关。

听得村长又道:“张聚你先莫生气,让大伙再听听周正怎么说。周正,你说罢。”

周正不愧是读过些书的,虽然同张聚一样的生气,倒还算冷静有礼,听得他道:“当初家祖念及张家穷困,一时发善心拨了自家的地给张家耕种——因我周家前三代都是读书人,每日到城里靠给不识字的人代写书信为生,或是做些其他的笔头上的活计,因此若许年来也顾不上耕种,白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需要它的人暂先用着——这是我周家长辈们的好意,然而那田地虽白让张家耕用着,却没有赠予他张家,是以所有权应仍归我周家。大伙也知道,小弟我天生愚钝,考了数年秀才未果,因此决定放弃此途,安心在家种地过活。我周家仅此一块田地,小弟为了养活自己也只好将这地收回,虽说这么做对张聚家来说确是造成了损失,然而小弟我也总不能活活将自己饿死罢?何况这地本就是我周家的,说句无情的话:就算小弟将这地要回来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这番话还未及引起众人议论,那张聚便先急了,怒视着他道:“你这些话谁都能编出一套来!如今村子里你太爷爷那一辈儿的人早都不在了,我也从未听先祖和先父说起过此事,又到哪里找证人去?!口说无凭!算不得准!”

张聚的话倒是受到了一部分村民的赞成,纷纷点头称需要拿出证据来才算数。却见那周正并不着急,偏脸往地上吐了口痰,一副胸有成竹地样子,道:“证据当然有,否则我也不敢胡乱与人争地。今日请村长大人将大伙请来我家,就是为了能让大伙替小弟我做个见证!家祖是读书之人,自然明白凭证的重要性,小弟也曾听家父说起过,祖上有一份地契,一直在家中妥善存放,小弟今日便将这地契取出来给大伙过过目,也好证明我周正并非信口雌黄之徒!”

众人一听有周正有地契不禁又是一阵嘀咕,吴嫂又在我耳边小声道:“要么说读书人就是聪明周全呢!人家有地契,这事儿还能错了?这下子张聚是没办法了,总不能让人家周正活活饿死罢?!于情于理这地都得还给人家去。”

既然有地契,那这事儿就简单多了。我心下一叹,张聚只怕也指着这块儿地生活呢,如今被周正收回去,他以后又要如何度日呢?这世上有些事情没有绝对的对或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有难处,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秉公处理,若以人情决断只怕是断不清楚的。

转念间那周正已经带了几个乡亲进了自己屋子,很快便又出来,手里捧了一摞书,向众人道:“那地契便在这书里夹着,书是祖上留下来的,小弟许久未曾动过,如今拿出来请大伙看着小弟找那地契,也免得被人怀疑小弟捣鬼!”说着瞥了一眼仍旧满面怒容的张聚。

众人闻言便都往前凑了凑,吴嫂是个爱看热闹的,拉着我只管挤上前去,便见周正小心翼翼将那摞书放在院子里的石磨上,一本一本挨个翻着书页找那地契。

这些书已经老得泛了黄,皱皱巴巴的,可见周正所言不虚,确实应是他祖上留下来的。翻了半晌,终于在其中一本内找到了一张折起来的纸,亦是皱皱巴巴通体泛黄,而后小心取出来慢慢打开,将书有字迹的一面亮给众人看,微笑道:“乡亲们中有识字的不妨过来看看,以证实此地契并非造假!”

果见三四个人走上前去,细细看了又看,而后回过身来向众人道:“没错,是地契,就是后坡那块地!”

结论已明,周正含笑道:“大伙都看到了,请为小弟做证,明日小弟便要将后坡那块地收回,还望大伙体谅!”

众人一见人家有凭有据的,自然没什么反对意见,纷纷答应着就准备各自散了,忽听得那张聚一声怒吼,冲上前去就要揪打周正,口中咬牙道:“我去你的!哪里有什么地契!我家祖孙三代都在那块地里耕种!你凭啥说收回去就收回去?!我打死你个□的!”

周正身单力薄,哪里能是张聚的对手,吓得忙躲,脑门子上的汗都下来了,众人连忙冲上前去拦住张聚,纷纷劝说他莫要冲动,便听村长道:“张聚,虽然你也为难,但是那地是周正家的已经错不了了,你还是赶快回家去跟你媳妇合计合计,看看今后该怎么另谋个出路才是!张聚媳妇!张聚媳妇!”

村长抻着脖子在人堆儿里找,有人答道:“他媳妇前两天回娘家探亲去了,这会子不在村中,只怕到晚上才能回来呢。”

村长便叫了两个人将张聚硬拉回家去,免得再生事端。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我也硬拉着吴嫂准备回家转,忽而瞥见那五大三粗的张聚的眼中竟然含了泪花,心中不由一动。

我自己从不流泪,也最见不得别人流泪,尤其这一次流泪的还是个堂堂的七尺汉子,着实令人心中不忍。

不禁扭回头去看向事件的另一主角周正,显然方才被吓着了,抹了把额上的汗,开始收拾那磨盘上的书,并且将那地契仔细折好重新夹回书内。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似乎…有什么不大对劲…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太对…是周正的态度么…他过于镇定了?不,这不能算做什么疑点,他是读书人,遇事表现得比粗人冷静是很正常的,何况他有地契为证,更没有理由像张聚那样急红了眼了…

等等——地契?!——没错!我想到了!那地契——是假的!

搭讪·互探

问题就出在那地契之上!难怪方才看见觉得有些别扭——但凡书籍纸张放得年代长了都会泛黄,那是由于纸与空气中的水份发生了氧化或者说是酸性水解的现象,然而看刚才周正一本一本地翻那些旧书,包括原本夹着地契的那一本,都仅仅只是书页的边缘部分泛了黄,书页的中间部分依然是白色的,这就说明这些书摞在一起时将空气挤压在外,空气只能接触到书的边缘部分,因此才造成了外黄内白的现象。

然而书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夹在其中的地契之上。那地契被折了两折,夹于书页之中,倘若书与书之间挤得过紧,以致空气无法接触到书页内部,那么夹于其中的地契是不可能接触到空气从而产生酸性水解现象的,也就是说——地契不可能像刚才周正拿给我们看时的那样通体泛黄!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空气能够接触到书页中的地契,可别忘了这地契是折了两折的,就是黄也是黄纸张的边缘,可周正这张地契,虽不能说黄得均匀,却也是里里外外全部呈现出黄色来——如此只能说明一点:这地契是假的,周正伪造了年久效果,目的就是为了谎称这是他祖上留下来的契约,以骗取张聚家在后坡的那块儿田地!

事实已经明了,然而…然而我到底该不该站出来揭露周正的骗局呢…

我乃一介女流,在古人眼中女人的形象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何况此地又是小小一座略显闭塞、识字的人都没几个的山村,我的话能有人信吗?此其一。

我是新搬来的住户,虽说冒着李老太太侄媳妇的名儿,也不过是因为大盗曾经照顾过李老太太,又给她安了葬,村民们看在这个份儿上才默许了我住下,真要计较起来却是无凭无据,我若将事实道出,惹恼了那周正——由此事件可看出此人颇有些心计,万一反咬一口要我拿出与李老太太沾亲带故的证据来,我岂不是哑口无言自讨苦吃?此其二。

凡事要低调,莫要强出头。这是我一直以来给自己立下的行事准则,虽说此前也没少破此规矩,从而引出不少麻烦,而这一次却不同以往。我是离家出逃的,算来已有小半个月了,岳家父子再沉得住气也不可能不报官,此时想必太平城内到处都贴了我的画像悬赏寻人,即便这村子里的人消息闭塞,我最好也莫要引起他人的注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这一次我再被捉回去…老天!老天!——我不敢想了!——我呼吸困难了!——我好怕!——我——呜呜呜!…此其三…

于是综上所述,我…我决定…还是…还是…不吱声的为妙…

眼见着张聚被人拉回家去,众人也渐渐散了,我的心却已是无论如何再难平静,百般矛盾地立在原地,举步维艰。吴嫂也并未急着拉我走,在旁边同两三个相熟的妇人悄声议论。

那位老成持重的村长走过我的面前,看了我一眼,我咬咬牙,才要冲动地叫住他想将实情对他和盘托出,忽听得一个声音从身旁传来,道:“这位小娘子看来面生,敢问是哪一家的千金?”

我偏头望去,见正是那个骗子周正,一双细眼望在我的脸上,面带笑容地向着我走过来。我不想理他,低了头,快步想要离去,却被吴嫂拦住,笑道:“这妹子脸儿嫩得很,周兄弟可莫吓着人家!人家也不是什么‘小娘子’,是那前不久才没了的李老太太的侄儿媳妇,叫…哎哟,你瞧我!这么久了连妹子你的名字还不知道呐!”

我暗暗埋怨这吴嫂多事,没奈何,只得低声道:“奴家姓萧,名月儿。”

周正“哦”地一声笑道:“原来是李奶奶的侄媳妇,我因此前一直在城内亲戚家借住攻读,没能回来给她老人家送殡,实是惭愧!不如今晚就请小嫂嫂叫上李大哥一同来我家吃顿饭罢,就当我为李奶奶的事向二位赔罪了。可好?”

一声“小嫂嫂”叫得我浑身鸡皮疙瘩仔乱冒,才要婉拒,便听吴嫂笑道:“今晚只怕是不成了,她男人到城里给人帮工,极少回家,大兄弟你还是改日罢!”

我心说吴嫂这女同志嘴也忒快了些,怎么什么都往出说哇?再耽搁下去不定又惹出什么麻烦来,便拉了她笑道:“嫂子,这厢已经没有什么事了,不如到我那里坐坐罢。”

吴嫂连忙称好,便辞过周正,同我一起回了我那小院儿。女人家聊天儿无非就是东家长西家短,加上吴嫂又是个爱说的,往我的床上一坐那张嘴就没停过。我却根本没心思听她说话,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闪现着张聚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无情一点的说,就算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即便不说出来也不能算我做错了事或者触犯了法律,这属于道德范畴,至多是…至多是令自己良心不安罢了。要知道…我自己的处境也是不甚安全的,倘若因此而被官府发现,麻烦事会接踵而来,岳家父子的质问,田幽宇的逼婚,最重要的是…我、我的内心深处好像已经被某个人印上了一个难以割舍的痕迹…令我…令我不想被抓回家去…

我承认自己在这一事件上的缄默是为了一己之私,也承认以上种种理由都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好减轻心里的负罪感…就、就当我从来不曾在这村里待过罢,没有我在,事情一样会发生,结局一样会像现在这样黑白颠倒…当我不存在吧…当我不存在…

心事重重间已经不记得那吴嫂是何时离开的了,看看屋外竟已是时近黄昏,想必吴嫂在午饭前便已走了,我自己竟一直发愣地在床上坐了一整个下午。

强打精神进了伙房烧火做饭,将大米淘好焖上,正要洗菜择菜,忽听得有人敲院门,心道今儿怎么这么热闹,这又是谁啊?

狐疑着出得屋去,却见我那大公狗盗盗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狐假虎威地冲着院门汪汪直叫,这家伙倒是狡猾,一瞅该吃饭了就跑回来履行公务了。

开了院门,却见来人竟是那个周正,不禁提高了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地道:“原来是周大哥,可有事么?”

周正的目光往我的屋内一溜,笑道:“这会子前来打扰小嫂嫂真是不好意思!只因我也许久没在家中待了,如今要留下来过日子,一看家中竟然缺东少西的,今日若再想进城去买已是来不及了,只好厚着脸皮来找小嫂嫂借些暂用,还望小嫂嫂发发善心,照顾照顾我这孤家寡人…”

说到“孤家寡人”这四个字他还特意地加重了语气,我心下冷哼,这小子看来是把我当成寂寞难耐的独居怨妇了!读了点儿书就真当自己是风流才子,专想干那拈花惹草的勾当。一时间真想关门放狗狠狠教训这兔崽子一顿,连同张聚的账一并算清,无奈他并未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行为,一切都只是我的揣测而已,不能轻举妄动。

“周大哥言重了,都是乡里乡亲的,自然遇事要相互照顾。”我淡淡地道,“不知周大哥想借什么?”

周正笑道:“怕小嫂嫂笑话…我家里竟然连切菜的刀都没有,原先的那一把早锈得不成样子,赶明儿我再拿去城里磨,小嫂嫂这会子若是不用,便先借与我罢。”

拜托,这个时候家家都在做饭,能用不着菜刀吗?!…唔,估摸着是他想多在我这里逗留片刻,好借机搭讪…哼,大不了我今儿不切菜了!

“周大哥且在原地稍等,我去取刀来。”我也刻意加重了“原地”两个字,回身进了伙房,待取了刀重新出得院来,却发现那家伙竟然无视我的提醒,擅自进了院门,正蹲在那儿逗着盗盗玩儿。最可气的是盗盗,刚才还哇哇哇地叫得凶恶,这么快就偷开懒了,尾巴扑啦扑啦地摇得欢实,伸着舌头玩儿命地舔那姓周的手掌心。

我心里这气是不打一处来,强忍着走过去,刀刃儿冲着周正一递,道:“周大哥拿去罢,恕奴家不送!”

周正忙起身,小心翼翼地接过刀去,却又似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害我险些忍不住拿刀砍向他的贱爪。强压心中反感将他送出门外,而后关上院门上好闩儿,气鼓鼓地回至伙房,将青菜洗了用手随便折吧折吧扔到锅里炒,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儿,很不爽快。

饭后烧水洗了个澡,才换上衣服便又听得有人敲院门,我简直连拆房子的心都有了,原以为住在这样人口不多的小山村里会有个宁静的生活的——虽然那样也许会很乏味,但是我更加不喜欢一天到晚总有人跑来敲门,而且那条好吃懒做的狗还干脆一声也不吭了!明儿天一亮就让它卷铺盖——卷尾巴走人——走狗!

出得屋子,见那猥琐的狗正冲着院门摇尾巴,我走过它身边时狠狠地攥了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将头发上的水拧到它的身上,它激凌了一下子跳到旁边茫然地看着我,然后又冲着院门摇它那条难看的尾巴。

“谁啊?”我没急着开门,轻声问道。

“小嫂嫂,是我,周正,来还你菜刀的。”门外那人应道。

“周大哥先拿着罢,待我男人回来让他去取就是了。”我语带暗示地道。

周正在外面笑道:“这点子小事还需烦劳李大哥作甚?!明儿一早我便进城去磨刀,这刀便用不上了,小嫂嫂拿回去罢,我都送到你门口了,你还要让我再拿回去不成?”

“天色已晚,男女有别,奴家不方便开门,周大哥先回罢。”我索性直说道。

听得门外周正一声笑,道:“既如此,我便不令小嫂嫂为难了,明日白天再来还刀…”

我没再理他,转身正要回屋,却听得他的声音忽然清晰了起来,笑着道:“或者…小嫂嫂若不方便开门,便从这里将刀接过去也好。”

我讶异地回头看,见周正站在篱笆外正冲着我笑。这小山村的民居都很简陋,不像城里或近郊的富裕些的村子,院墙都是用石块或砖垒起来的,这小山村每家每户的院子不过是用半人高的篱笆围了那么一圈,充其量就是用来将家禽或牲口圈住,根本挡不住人。

我心里一时既恼火又无奈,只得回过身走至篱笆前,道:“周大哥太客气了,不过一把菜刀而已,不必这么上心。既然你执意要还,那奴家便收回来了。”说着便伸手去接。

周正的眼睛不住在我身上打量,笑道:“原来小嫂嫂才刚沐浴过,难怪不方便开门…怎么,李大哥今晚又不回来了么?”

我抬头看看天色,道:“快了,这会儿说不定已到了村头了,周大哥要不要留下来同我家当家的喝上两盅?他呀,最喜欢喝酒,就是一点不好,每次喝了酒都要同人打架,有一次不小心打折了谁的两根肋骨,差点被差役给捉了去!真是令人担心呢。”

周正一听这话连忙笑道:“不了不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歇下了。小嫂嫂你…夜间风凉,当心莫要吹着才好…”后面这句话语气已经暧昧起来,一边将刀递给我一边用那双细眼在我的领口处一瞟。

他、他他他、他祖宗个棒槌的!他竟然敢用目光猥亵我!一时间火撞脑门,正准备借由接刀的机会假作不小心用刀刃给他放放血,还没等伸出手去,忽见他身后多了一个人,语声带笑地道:“多谢周大哥对我娘子的关心,小弟在这里替她谢过了!”紧接着一只大手搭上了周正的肩膀,周正腿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

是…大盗?!他、他怎么破天荒地晚上来了?他、他简直来得太是时候了!我的心情不亚于被库巴大魔王绑架的碧琪公主见到了超级马里奥,满心的不快顿时烟销云散,忍不住翘起唇角微笑着望向他。

大盗穿了身粗布衫子,身后还背了只竹筐,筐里装着从城内买来的菜,似笑非笑地站在周正身后,先是看了他一眼,而后笑着对我道:“娘子,怎么不请周大哥进屋里说话?”

未待我答话,周正已忙忙地从地上站起身来,想是本就心虚又加上方才受了惊吓,满脑门都是汗,用手背揩了,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李家兄弟罢?原来如此年轻啊!为兄是来还弟妹菜刀的,今儿借用了一下。天也不早了,你们小两口早些休息罢,为兄这就回去了,改日还要请兄弟和弟妹一起到为兄家做客呢!”说着将手中的刀递给了大盗。

大盗接过刀,笑道:“周大哥不用客气,届时小弟一定会拎上两壶好酒登门叨扰的!”

周正讪笑两声,作辞而去。我走到院门前拔了门栓给大盗开门,谁知开了门往外一看却不见了他的影子,正纳闷儿间忽觉腰上一紧,整个人就被他由身后夹在了腋下。

哦…忘了,他会轻功,随便一窜就能跳进院来,何须等我开门呢。两腿儿在半空划拉了两下,见死活够不着地,只好歪头看他,道:“大盗哥哥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大盗曲起手指在我的脑门上重重地弹了个脑崩儿,直疼得我眼冒金星泪花乱迸。他将院门重新关了,落好门栓,而后夹着我大步进了房内,砰地一声将房门关上,背上的筐子随手一甩扔到墙角,菜刀也随手一甩扔进了筐子,长腿一伸把支着窗扇的木杠挑掉,窗扇便啪地一声合上了。

他、他这是想干啥?在跟谁赌气吗?还是、还是…决定了要跟我说明白些什么…

大盗把我从腋下转移出来,钳着我的腰走了两步后手臂一松,让我的屁股狠狠墩在桌子上,未待我来得及叫疼,他已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我的额头上,笑着道:“娘子,你怎可以趁为夫不在家时隔着篱笆同别的男人搭讪?”

我仰了仰脖儿逃开他的手指,揉着方才被他弹疼的脑门,不理会他的玩笑,只问道:“大盗哥哥这会儿来是有要事要对小月儿说么?上次你带来的菜还剩不少,怎么又买了这么多?”

大盗两手支在桌沿儿上,身体前探,将我罩在他的双臂间,笑道:“我该再早些来才是,说不定还能看到美人出浴图,如今也只能像那个姓周的一样赏赏领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