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欢冲进去,但依旧隔着一层玻璃。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只能看见凌乱的黑发,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这一次他连嚎哭都不敢了,心里揣着那么深刻的怯意,好像一开口,她的魂魄就要被惊散。

他一动不动地贴在玻璃上,好像某一种巨大的标本。

主治医生走过来,皱着眉头:"病人家属……"

他蓦然心惊:"医生,怎么样了?"

"她的情况没有明显好转,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好像行将就木的人,又被捅了一刀,他没有再追问医生,依旧像一只标本一样贴在玻璃窗上……

东方的天空己经露出第一缕晨曦,这个城市已经彻底开始了它的充满欢庆的气氛--

四处都是鞭炮声,辞旧迎新,辛劳了一年的人们,都阖家团聚了

过年了!

大中买了早点,叫一声:"老大……"

李欢回过头来,大中手里的一杯豆浆差点翻倒在地上,惊得只看着李欢满头的白发--仿佛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只是眨眨眼晴,李欢就满头尽白,再也看不到一丝黑发了。

之前,他才不过是两鬓染霜而己!

大中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只怔怔道:"老大,老大……"

李欢置若罔闻,只看到观察室的门开了,医生缓缓从里面走出来。这一刻,心里出奇地平静,仿佛不是在关心冯丰的生死,而是在关心自己的生死,一步一步走过去,平静道

:"医生,怎么样了?"

…………

叶嘉刚下飞机,走出VIP通道,就看到一辆很奇怪的车子停在那里。

他接到了电话,父亲说派人来接他。当时他己经在电话里拒绝了,这么多年来,无论来来去去,他都没有让家人接送过,现在,父亲生病住院了,又还何必多此一举?

经过的人,无不好奇地看着这辆车,因为这车也实在太打眼了。竟然是一辆最新款的迈巴赫。

如此招摇的天价顶级车停在这里,然石,一位穿制服的司机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一个貌不惊人的男人走了出来。

说也奇怪,他一站在车边,这招摇的车,立刻就变得那么适度,好像跟他的身份十分吻合。

"叶嘉,你回来了。"

叶嘉有点意外,还以为只是司机来,怎么是父亲亲自来了?

"爸,你怎么不好好休养?"

叶霈上前一步,看看儿子,才叹道:"上车再说吧。"

叶嘉上车,看看父亲的脸色:"爸,身体现在如何?"

"人老了,总会生病。没事,现在己经好得差不多了。你母亲情况如何?"

叶嘉淡淡道:"她现在情绪不太好,也许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叶霈沉默了一下:"儿子,我知道你怪我。但是,男人逢场作戏总是有的,我并没有想要和你母亲离婚。而且,

我也不会跟她离婚。外面的女人,永远无法取代她的地位。"

"如果没有一点爱情,离婚也不是什么坏事。"

儿子的反应太过淡然,叶霈盯着他:"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会没有一点感情?何况,我们还有你这样一个共同的儿子。"

叶嘉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总不能自己强逼父母离婚吧。

"儿子,这辆车是送给你的。"

"我有车,而且,这车子,我开着不适合。爸,我不需要。"

"你要开着不合适,谁还能合适?儿子,你不要推辞了,这些年,爸对你关心不够,心里一直很内疚……"

这是作为补偿么?叶嘉哑然失笑。自己己经是三十几岁快步入中年的人了,并不是因为父母离异受了委屈的小男孩。

他坚决地摇摇头:"爸,我真的不需要。你知道我的工作,我用不上这样的车。"

"你可以停在车库里,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我直接叫司机给你开回家。"

叶霈更是因执,也许是刚刚生病过后,身体明显没有痊愈,神情也苍老了许多,语调疲惫:"儿子,你们兄弟几个,只有你让我操心得最少,花费在你身上的心血也最少。这几

年,他们几个都在家族事业上获得了许多他们想要的东西,只有你,什么都不求。儿子,这是做父亲的一点心意,请你接受。我吩咐家里己经准备好了年饭,等你一起吃饭……"

叶嘉这才想起,是除夕了。

想起冯丰,她这个时候,一个人在干什么呢?

他摇摇头:"爸,我还有有点事情。抱歉,无法回家吃饭了。"

叶霈明显地很失望:"儿子,一家人好久没有聚过了……"

"爸,家里有哥哥姐姐还有晓波他们,再说,你完全可以找你最愿意呆在一起的人过年,反正妈也走了……"

"儿子,你还是不原谅我?"

"爸,你知道我并没有责怪你。每个人的生活态度不同,你有权利追求你最想过的生活,而且,这些年,你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叶霈哑口无言。

叶嘉拿出手机,拨了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听。他再拨,还是没有人接听。

叶霈见他的脸色逐渐不安,问道:"儿子,有事情?"

"嗯。我找小丰,她一直没有接电话,"他有点焦虑,"爸,我今天不回家了,我要去看看小丰……"

我爱你

"哦,你还要去看冯丰?"叶霈摇摇头,"现在真不理解你们这些年轻人,分手了,真的还能继续做朋友?"

叶嘉看父亲有点不以为然,自己也摇摇头:"爸,我不是要和小丰做朋友。如果有可能,我会和她复婚的。"

"复婚?"叶希有点意外,"儿子,你这又是何必!天下好女人何其多,你何苦偏要令自己不愉快?"

"爸,天下好女人多,但是适合我的不多。只有跟小丰在一起,我才感觉到愉快,跟其他人在一起,不行,没这个感觉。"

"你要去找小丰,也不争这一时半刻,回家吃了饭再说吧,一家人都等着你。明天你可以去找她,带回家来都行。"

叶嘉沉默了一下,这一刻,对父亲不能说没有任何感激,毕竟,父亲在自己的婚事上从来没有施加过任何阻力。

"爸,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带小丰回来的。但是,现在我得去看看她。我特意赶回来,就是要陪她过年……"他面有愧色,"爸,请你原谅。你有大哥他们陪着,可是,小

丰没有任何人陪,她也没有亲人,原谅我这一次吧。"

他下车,又对父亲说一声:"爸,你保重,我会尽快和小丰一起回来看你的。"

叶霈想叫住他,他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立刻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

反复拨打她的手机、座机,都无人接听。

叶嘉心里越来越有种不详的预感,本来是要去家里找她的,想了想,立刻叫司机掉头,往她的小店赶去。

小店关着门,他才想起今天是除夕,不营业了。小店的门上贴着告示,说因为春节放假一周,要正月初六才恢复营业。"

他立刻拨打萧昭业的手机,萧昭业的声音有点不稳,还心惶惶的:"叶医生,你可回来了。姐姐失踪了……"

心仿佛掉进了谷底,叶嘉还是镇定着:"怎么会失踪了?"

"……黄晖被人杀了,姐姐参加完他的葬礼,就不见人影。我们给她打电话也没有人接,我们还等着她一起过年,我们怎么办?"

黄晖死了?

叶嘉握着手机的手有点发抖,究竟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这一切,自己为什么毫不知情?

萧昭业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什么,他们几个初来现代,冯丰就是他们的监护人。这是他们的第一个除夕,放假了,不知道该干什么,而且,因为失踪几人,再加上黄晖的死亡,

每一个人都隐隐察觉到一种潜在的危险,原本指望着冯丰回来,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可是,她却突然无故失踪了,几个少年,无不惊恐。

叶嘉的声音还是镇定的:"萧昭业,你带着他们几个好好过年。不要乱走,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

"好。叶医生,你找到姐姐后,尽快给我们打个电话吧。我们都很着急……"

"行。"

他挂了电话,立刻又给李欢打电话,出了这么多事情,李欢,难道也会一无所知?

………………

下午了,天气阴惨惨的,但是好在没有下雨了。

风冷冷地刮着,医院里的人少了一些,能出院的都尽量出院了,许多人都赶着回去吃年夜饭了。

住院部的VIP病房更是显得清净,豪华得跟酒店似的大楼,几乎令人感觉不到这里是医院。可是,再豪华的病房还是病房,尤其是这样的时刻,更是令人感觉不到丝毫的人气。

这是11楼,透过窗户是一片空中花园,里面盛开着一些温室出来的精心栽培的冬日的花。再然后,还能看到远方悬挂在空中的大红气球,热烈昭示着新年的来临。

再美的景致,看在眼里也是死气沉沉。

李欢收回视线,只盯着宽大的病床上那张惨白的脸。她躺在中间,像一个衰弱的小孩子,嘴唇干裂,长长的睫毛压住眼帘,一动不动,仿佛,再也不会睁开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觉得自己眼晴有点儿花,他看到那排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唔……"

一声低低的呻吟声。

他欣喜若狂地俯下身去:"冯丰,冯丰……"

她缓缓睁开眼晴,恍如梦里。

身上并没有其他任何感觉,只是觉得冷,像浸在冷水里一般。

"冯丰,好点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呻吟一声:"冷……"

冷?盖得这么厚,怎么会冷?

他摸摸她的额头,额头是温热的,并不冰凉。再摸摸她伸在外面打着点滴的手,手也是温温的,并不凉。

他把被子给她拉了拉,手轻轻覆在她露在外面的手上,柔声道:"我在这里,不会冷的"

她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两下,看着他满头的白发,一时觉得这个人很陌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怎样的环境。

"李欢……"

她声音微弱,他几乎要贴在她唇上才能听清楚她说的什么。

"李欢……"

"什么都别说,先休息,好不好?"他笑得那么开心,声音几乎柔得要滴出水来,"我一直都会陪着你的,一直都陪着,今后,再也不会离开了!等你好点,我们再说话,无论你

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实在是太疲倦了,脑子里也是昏昏沉沉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她闭上眼晴,很快又睡着了。

他松了口气,手轻轻理理她睡得有些皱皱的眉毛,她的眉毛也很长,有几根特别奇怪地纠结在一起。

很长的时间,他的嘴唇都轻轻贴在她的唇上,仿佛一个在荒漠里行走了许久的绝望的人,一瞬间终于逃出生天。

巨大的狂喜几乎击溃了他,他的头侧在她的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沉沉地睡了过去。

大中蹑手蹑脚地进来,他拿着两个电话,一个是李欢的,一个是冯丰的,两个电话都响了许多次,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见李欢睡得那么熟,这是连续一周以来,他第一

次熟睡,便不想打搅他,又悄然退了出去。

冯丰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是黑的,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心里有点害怕,想动一下,才发现有人拉住自己的手,很温暖的感觉,仿佛还在那个下雪的夜晚,两人手拉着手,在街上狂奔。她惊喜地喊:"黄晖……"

声音明明那么大,是用了全力发出的,为什么却轻如蚊蚋,身边的人都感觉不到?

她用了一点力,紧紧地拉那只手,一个劲地喊:"黄晖,黄晖……"李欢蓦然睁开眼晴,拉亮了病房里的灯,看她的嘴唇一张一翕的,依稀辨认出,她竟然在叫"黄晖"。

他喜道:"你醒啦。"

她却立刻闭上眼晴,好一会儿,终于适应了光线,她再次睁开,发现眼前满头白发的人,不是黄晖。

她想坐起来,浑身却绵软无力,神情越来越焦虑:"你走开,我找黄晖……"

"冯丰,"李欢轻轻扶住她,她却几乎是用尽了力气在挣扎,越挣扎,一些刚刚发生的事情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黄晖死了!

黄晖死了!!

黄晖早已埋葬了!!!

这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他已经去了!

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嚷起来,拼命想跳下床去:"你为什么要多事?为什么?我不想活,不想活啊……"

一了百了才是幸福!

活着,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她挣扎得太激烈,刚刚取了点滴针管的手背几乎要滴出血来。

李欢轻轻抱住她的双臂,她拼命地厮打他,咬他:"你滚开,谁要你多事,你滚啊…"

一排齿痕印在他的左手上,因为没有力气,她咬得并不深。可是,这已经用光了她暂时积攒的一点力气。她的头垂下来,口里喘着粗气,一动也不能动。

他紧紧搂住她,看她瘦瘦的手腕,腕上的那块割裂口子上的纱布被染红,周围一团淤青,血都干涸着流不下来。

他心如刀割:"你怎能死?你有什么权利去死?黄晖的父母,难道你就没有义务照顾了"

她微微喘息,干涸的眼晴里,再一次流出泪来。

他慢慢放开她,想起医生的吩咐,起身倒一杯温热的牛奶端到她的嘴边:"喝一点吧…"

她侧过头去。

"冯丰,喝一点儿。"

她忽然大喝一声:"滚开,你们都想害我,害黄晖,他死了,你们就满意了吧。现在,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你来幸灾乐祸的吗?……"

他没有做声。

"李欢,你恨我,你一直恨我,想报复我。现在,我得到报应了,你该满意了吧。你走开,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没有恨你,永远也不会恨你!冯丰,我爱你!今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你陷入任何危险了……"

"我不相信,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你滚出去……"

"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除非你死了!"

也许是灯光,也许是病房那么清冷的带着死亡的气息,李欢的面容,仿佛也在随着头发刹那间衰老。

冯丰昏昏地盯着他满头的白发,即便心里那么混沌,也涌起难言的恐惧和不祥,不,其实不是这样想的,不是这样的,不死,他不能死去!

谁错过谁出局!

自己不能再看着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了!

 她看着他的眼里掉下泪来,想叫他一声,嘴唇蠕动一下,又发不出声音来,却见他迅速转身,悄悄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然后,转过身坐在她身边,扶着她,柔声道:”先喝一点东西,好不好?”

 一滴泪滑在牛奶杯子里,荡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她喝了一口,又躺了下去,闭着眼睛,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了.

 医生又来巡视一次,察觉她心跳过快,显然是情绪太过激动的缘故,医生考虑了一下,随后开了药单,让护士给她滴上一种昂贵的进口营养剂.有镇定催眠稳定的功效,滴上不久,她就

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李欢在她面前坐了一会儿,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紧绷着的心弦,总算慢慢舒缓了一些.

 露台里放着一张舒适的茶几,旁边是按钮,24小时内,病人和家属均可以提出任何服务要求,随叫随到,这也是VIP病房的好处,完全是五星级酒店的服务方式,每天上千元的住院费,也

不完全白花.

 尤其今天是除夕,很早,特户就一次次来问餐了.

 大中一直在套房外面的会客室坐着,稍微安排了一下,又在病房门口轻轻敲一下门.

 李欢走出来,大中见他紧绷多日的面色终于舒缓,赶紧道:“医生说她无大碍,老大,你可以放心了。”

 李欢欣喜地点点头:“只是她身子还很虚弱。”

 “住几天院就没事了。”

 “这次得多住几天,等她好一点,再做个全身检查。”

 “既然她没事,老大,你该吃饭了,你这两天没吃什么东西,如果弄坏了身子,谁照顾她?”大中想的是,其实,根本不需要老大自己照顾,否则,花钱请特护干嘛?现在,老

大几乎是包办了特护的所有工作了,但是,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一次次催他吃饭。

 “嗯,我会吃的,我也饿了。”

 李欢看着桌上丰盛的年夜饭,端起碗就吃。每一样东西都很可口,心里好像滋生了一宗力量,要自己更强!只有自己更强,她才能更安全!

 他吃了一碗饭,又走到门口,她依旧闭着眼睛,沉沉地睡着!

 明明是悲伤的,可高兴的因子却冲破悲伤的阻挠,好像某一次的新生。这是两人在一起的第一个除夕啊,好好歹歹总是在一起了。

 只是以后的每一年,但愿她都是无恙的,不是这样躺在病床上。

 电话再次响起,大中递给他,:“老大,是叶嘉打来的,打了很多次,我告诉他你不在,有什么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他接过电话,叶嘉的声音很惊惶:“……李欢,你知道小丰的下落吗?”

 大中没有告诉他,一直没有告诉他!

 李欢平静道:“她现在在医院里。”

 “怎么会在医院里,生了什么病?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赶来……”

 挂了电话,李欢又继续吃饭。他知道,再过得一会儿,自己就无法这样安静地吃饭了。

 吃完饭,忽然很想抽一支烟,可是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抽烟了,冯丰最不喜欢别人在自己面前抽烟。以后,自己就永远没有机会抽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