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新糊了窗棂纸的窗棂旁,光线带着玉般的莹白投在她脸上,使她细如凝脂般温润的面庞有了一种让人的心慢慢沉淀下来的安详。

他嘴角眉宇间就有淡淡的欢喜。

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在他们面前率性地表达着喜怒哀乐,也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坦然地面对他的讥讽,嘲笑,蛮横和暴*…有时把他当成调皮的孩子般包容他,有时又把他当成一个玩伴似的调侃他…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对待他。

过继给四叔时,是在母亲已经知道父亲竟然和外室先于她生下了长子,而且次子只和他相差两个月…到了四叔家,四太太那时刚怀孕,总嚷着一定会生下儿子,为什么要把老大家的儿子过继到他们家来…弟弟出生,他被送回了林城老家,和祖父生活在一起。

在他的记忆中,祖父那摆满了紫檀木家具的房间里总是充满着呛人的关东烟味,偶尔照进来的光线从来不是明亮的而是灰扑扑的,姨太太,妈妈们脸上永远带着喜悦的笑容——那时他总觉得奇怪,怎么有人永远都高兴不悲伤呢? 不像他,每天抬头望着那四四方方的天空时,就觉得有种让人窒息的味道,就让他心里觉得烦躁不安…想一跃跳上屋檐,居高临下地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后来他渐渐长大,上辈的叔伯们看他的目光是不甘中带着幸灾乐祸,婶婶们看他的眼光中是悯惜中带着一点忿然,下辈子侄辈看他是好奇中带着一点试探…从来没有人,对他展颜一笑。不,有过,以前在他身边贴身服侍的石榴,就曾经甜甜地对他笑,把他塞进她口里的酥糖吐出来懊恼地说“我不喜欢吃甜食”,在他不做功课的时候拿着板子扬言要打他…这个曾经让她头痛又无奈的人,有一天突然紧紧地抱着他,与其无比哀婉地求他:“我死了,你把我烧成灰,然后撒在屋后墙角的那棵石榴树下。”

他还记得,他一把推开石榴,焦躁地跳着脚:“你把我的剑还给我,不然等你死了,我就让人把你丢到城外的乱坟岗去,让你没有香火,成为孤魂野鬼,不能转世投胎。”

他口中的剑,是三清观的道士在他家捉鬼的时候他让小厮帮他偷得一把桃木剑——那个时候,他不想读书,想做书里的大侠,背着剑,走四方,打抱不平。

石榴当时什么也没有说,摸了摸他的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当天晚上,石榴就吞金自尽了。

祖父吩咐人把她葬到乱坟岗去——她是花了二两银子买进府的,不是家生子,也没有说人家。

他一把抱住石榴的尸体,不让人拖走。

祖父当时叹了一口气,旁边的人道:“别管他,过两天就好了。”

没有人敢忤逆祖父的话,他也不敢。

他知道,祖父的这句话,能让石榴的尸体在家里摊了两天。

他找来了柴木,淋上了油,放了把火。

火光冲天,把家里的人都惊醒了。

大家披着衣服到处乱窜。

祖父的脸色铁青,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你想干什么?”

他看着火苗把石榴卷了进去,看着她渐渐的卷曲,发出刺鼻的怪味…

可他强忍着,站在那里看着。

老宅子里,只住着祖父和他…他不敢问,石榴为什么会吞进自杀。

所以当祖父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对祖父说:“我要把她的灰撒在石榴树下。”

祖父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个疯子,大太太则嘶声裂肺地哭着扑了过来。

从此以后,下人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家里的叔伯见着他目露戒备…可他并不觉得伤心,因为他发现,再也没有人敢对他说,“不”了。

然后,大太太把她的陪房庞德宝从很远的广东调了回来,开始近身服侍他。

庞德宝尽心尽力地侍候着他,把他当成真正的主子一样的恭敬,也会陪他对着那棵被烧焦了枯死掉的石榴树发呆。但他心里并不满足,而是常常觉得焦躁不安,想有个人像石榴一样,不想的时候就对他说“不”,喜欢的时候就对他说“喜欢”…而不是让他猜来猜去…

就像沈穆清一样…不管他怎样,她都相信,她不会伤害他…会对他流露出菩萨般安静的神态…如果她高兴了,看他的目光就会闪烁着星星般的璀璨…那是她在被人面前从来不曾流露的表情,只为他一个,只有他知道,让他总有一种洞察秘密后的神秘喜悦,透过表象看到了本质的欢悦…

萧飒全心全意地注意着沈穆清,见她微微蹙眉,见她脸颊泛红,见她露出无奈的笑容…他嘴角的笑变得生硬…心底有了苦苦的涩意。

汪妈妈,是在教训她吧?

如天之骄女的穆清,因为自己,被一个做妈妈的教训了…

他心时突然间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自己只是想…想看看那目光中透着皎洁的微笑,想看看那泛着如三月桃花般娇艳的面颊,想看看那如蝴蝶翅膀般颤动着的纤长睫毛…却让她受到这样的羞辱…

萧飒的手捏得紧紧的指尖发白。

他却一无所知。

四个人重新站在一起。

萧飒的面容还是那样的爽朗,神态还是那样的从容,沈穆清却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落寞,一种颓废…如一盏明亮的油盏,渐渐燃尽。

她心里不由暗暗称奇。

任翔跟萧飒到底讲了一些什么,竟然会让他一副倍受打击的摸样?

汪妈妈却是很高兴的。

这个萧七,还是有点眼色的。见自己把姑奶奶拉到一旁,果然就老是了不少。

任翔却是目光闪烁,一会儿暖暖萧飒,一会暖暖沈穆清。

“任公子,如果堂姐出了这样的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沈穆清表情沉稳,冷静的问任翔。

任翔被点了名,微微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萧飒表情是阴沉的,如暴风雨前的天气,隐隐带着一触即发的狂乱,让人心悸,“这事宣扬出去了,沈家固然是件大丑事,可对你而言,只怕也不是那么光彩吧?”

任翔欲言又止。

萧飒已不耐烦:“任翔,你相不相信,我有一种法子让你开不了口?”

任翔苦笑,却答得很是服气:“我相信。”

沈穆清不由诧异地望着这连个人。

不过是在一起住了几天而已,竟然就互相摸清了对方的底细?

“沈四姑娘的陪嫁里有一块地,在太仓西桥,只靠着石塘柔。”任翔斟酌的开口,“如果能拿到那块地,就能在石塘旁建个码头,到时候,凡经过太仓的船就不得不在码头停靠,假以时日,我就能与崇明帮的人一教高下了。”

还好是为了钱!

沈穆清停了反而松了一口气。

汪妈妈却忍不住嘀咕道:“就是为了这样一块地…任公子也特辛苦了些!”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

“妈妈有所不知”任翔间屋里的两个女人对自己的行为好像都大为不解的样子,忍不住辩解道:“我也曾像四姑娘提出那块地,可不管我出多少钱,四姑娘都不卖。不仅如此,当她知道了我的打算后,还准备将那块地卖给崇明帮的人,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所以才…”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事出有因

萧飒却是大手一挥;“这些事再说有何用!”

任翔苦笑着望向萧飒。

“既然这样,我有个小建议。”萧飒笑望着任翔。

任翔目光一凝。

“你回太仓去,和沈四姑娘把婚退了。”萧飒的表情淡淡的,身姿笔挺,看任翔的目光非常专注,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压迫感,让人不得不静心敛气地听他说话。“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想点买卖,你要是有兴趣,不如来帮我如何?”

任翔吃惊过后面露狂喜,朝着萧飒作了一揖:“多谢萧兄提携!大恩不敢忘!”

沈穆清倒是眉脚微挑。

这是什么生意?竟然让任翔这样的感恩戴德,一副已经发了大财的模样?

“要是太仓的认问起来,你就说,沈四姑娘在京都”,萧飒继续道,“由大伯父做主,两人解除婚约。”

任翔也干脆,道:“反正我在太仓也没有什么人,既然和萧兄合伙做生意,我看,我就暂时离开太仓吧!这样一来,解除婚约的事就可以说成沈四姑娘瞧不起我的出身门第,宁死不嫁好了——反正我人也不在太仓。我也会让手下的小弟兄大肆宣扬,不会让沈四姑娘的名声受损的。”

汪妈妈大喜过望:“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沈穆清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二叔那里也这么说吗?"沈穆清却担心她那个二叔。

任翔犹豫了一下,道:”姑奶奶放心,了不起多舍些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