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不知被人背后品头论足一番的楚亦锋,悠哉悠哉地上了楼。
卧室的地板上,散落着衬衣、跨栏背心、长裤、短裤、床尾处还扔着一块手表,而他自己早已经满身泡沫仰着头对着淋浴哼哼歌。
后院真有块儿空地,尽头竖着一副篮架。
毕月抻了抻胳膊腿,活动开四肢抄过楚慈手里的皮球,在地上拍了两下,还行,蹦得挺规则,听着楚慈的废话:“谁先投进5个球算赢!积满5次犯规对方得1分。”
“来吧。”毕月眯了眯眼,真磨叽。
毕月接过球摇了摇脑袋,贫血导致有些晕头转向,刚刚拍了下脑门,但见小楚一把拍下她手中的球,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个空篮。
“偷袭?你也太没风度了,小孩儿!”
“你太没礼貌了大姐!”楚慈一副小痞子的坏笑,“拿着球就是开始了!谁让你不认真听?!”
“得分交换球权!”
“得分不换球权!”
“这是什么规矩?”
“客随主便,我家球场就是这个规矩。”楚慈霸道十足。
毕月咬咬牙:“行,让着你小孩儿吃粑粑蛋。”
小男子汉的自尊心被激怒了,居然咒他吃粑粑蛋?!运起球一个加速越过毕月直扑篮下。
毕月在后面紧紧追赶却已鞭长莫及,只好念咒般吼了一句:“不进不进不进!”恐吓式防守起了效果,楚慈手一抖,板吃厚了,球嘣的一声弹筐而出。
毕月暗喜,可算轮到老娘了。
哪曾想篮筐另一侧的楚慈接过落下的球,立定瞄准,一扔,又进了。
“二比零!”楚慈双手举过头顶给自己鼓掌。
毕月彻底怒了:“投不中还带抢篮板二次进攻的啊,还不出三秒区,这也都是你们家的规矩?”
楚慈有点儿意外,这大姐还真懂啊,嘴上还不吃亏:“yes,小老师,你听我发音标准不?”那态度明摆着,就是要欺负你!他非要看毕月和他有缘再见!
毕月双手使劲攥拳,这个新躯壳用着实在不太给力!
要力量没力量,要速度没速度,要爆发力没爆发力,三无产品,一定是个只会读书四体不勤的女书呆子。
楚慈的战术简单粗暴,仗着比毕月长的高点儿,充分发挥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一色的高空作业!
投不进,抢篮板,再投,再抢篮板,再投,如是这般,又磨进两个球。
这就赛点?四比零?!她的卫生纸钱啊!
毕月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把刘海扒拉到一边,蹲下身使劲提了提鞋后帮,扬起下巴,眯了眯眼睛,你把老娘惹毛了!
楚慈不知毕月情绪有变,还不依不饶道:
“姐姐,你要吃鸭蛋了!零分,哎呦!”
毕月屏息,呼气,缓缓吐出一句:
“帅哥,现在开始上课!”
二楼的某个卧室窗户边儿,楚亦锋身着黑色纯棉大t恤,好看的手指拿着条白毛巾,擦着头发、看着外面。
楚慈当毕月胡言乱语,开始起速运球,毕月咬牙紧跟,盯住球,一,二,三,就在楚慈出手的一瞬间,毕月拼尽全力纵身一跃,大喝一声:“block!”(封盖,盖帽)
楚慈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只是踮了下脚根本没跳。不曾想眼前纤瘦的小女子一下化身长空雄鹰,遮天蔽日罩向自己。
小少年正发怔,手里的球重重地被毕月剁了下来。
楚亦锋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他眯眼盯住局面。
还好小少年楚慈第二反应还算灵敏,他猫腰捞回皮球转了一圈继续袭篮。
说时迟、手刚抬到半腰处,那时快、毕月一个箭步上去伸手一抄:“steal!”(抢断,断球)
这喊英语的气势…楚慈手一抖,球掉了,毕月截过来转身运回了外线。
这回真是唬住了窗口的楚亦锋和当事人楚慈…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练家啊!
毕月运了两下突然停了下来,收住球,摆出一个标准的三威胁(攻击型姿势)。
果然还是傻妹一个!楚亦锋松了口气,再运球就是违例,哪来的村妞在他家搞笑。
楚慈和他哥一样的想法,流里流气小步颠过来,嬉皮笑脸对毕月道:“你没拍了,快把球还给小爷!”
两人距离几步时,毕月突然一运力,将球平着推出。楚慈猝不及防,听咚的一声,球打楚慈胸口弹回到毕月手上。
“这回有拍了,我说上课就上课!”
毕月瞄了一下篮,轻柔出手一投:
“!(定点投)”
毕月衔枚疾进,一个胯下换到左手,从左侧直奔篮下。楚慈紧紧贴住,步步紧逼。接近底线,毕月大跨步迈出欧洲步,楚慈守株待兔等着封盖,毕月跨过篮筐,直接从右侧打板上了个反篮!
“layup!(上篮)”
帅哥这回彻底傻眼了,张大嘴成了稻草人。
“!(勾手投篮)”
“!(后仰跳投)”
四连击,楚慈濒临崩溃了。
窗口处的楚亦锋觉得…这应该是特么幻觉!
“臭小子,看好喽,生死球!”毕月找到了手感,脑中开始闪回那无数个清晨与深夜,为了高考那几十分的加分,在闷热无比的球馆里跌落的每滴汗,每行泪。
运着球退后两步,一并腿,一弓身:
“--shot!”
是三,这句楚慈听懂了,农村妞投三分球!!!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说着:
“你,你要是让这丫头投进这球,这辈子你都要给她欺负了!”
楚慈突然启动,不再去管手中那颗皮球,而是径直向瘦削的毕月扑过去。
球已出手!
人已扑倒!
弧线,绝美的弧线!
毕月的喊声越传越远,楚亦锋听的一清二楚,他放下了要打口哨的手指,认真的看向那个犹如误闯他家的村妞:“!(加罚,三加一)”
毕月双脚蹬开扑到她身上的绝望的小男孩,一窜而起,兴奋地吼道:“史蒂芬库里知道吗?!史蒂芬库里就—他—么—这—么—投!”
楚慈黑着脸挣扎着爬起来,投球就投球,推倒他干嘛?!带着哭腔道:“库个屁啊,我裤子都卡破了!老师!”
运动一番,脸色红扑扑的毕月,笑了…
一直站在窗口处,为了观看战局忘了擦头发的楚亦锋,看清了毕月的那张脸…
第六章
餐厅里的楚亦锋,无语地抬头看向楚慈。
楚慈手拿大海碗,刚开始还知道用筷子夹,大概是夹烦了,正好他哥抬头瞅他,少年索性拿起盘子往大海碗里倒。
“我还吃不吃了?”
少年脸不红气不喘继续倒:“我们俩人,你老哥一个,小半盘还不够?大伯、大伯母还没回来?”楚慈又自问自答小大人叹气道:“唉,都是大忙人啊!”
楚亦锋撩下筷子,双手环胸,靠在椅子上看着楚慈:“你还管她饭?”
楚慈嘿嘿笑了,他自认为占了便宜,一手端大米饭,一手端一海碗菜:“老师给我缝裤子,我管饭。哥,你别小气吧啦的。”
楚亦锋看着一步上两个台阶的少年,又转过头瞅了眼餐桌…
黄瓜炒鸡蛋有那么几片掉在餐桌上,红烧肉的盘子里只有肉汤了。
“刘婶儿,你来一下。”
“那个家教老师,我妈说过定多少钱了?”
刘婶儿微驼背小声道:
“说是满意就给二十元,每天两个小时,要是小慈太过反感,教满一个月就给十八元,和从前一样,然后再重新选家教。”
楚亦锋手指轻弹茶几,琢磨了几秒后,他掏裤兜递钱:“一会儿她走时你就把这二十五给她。”
“这?”
“告诉她这是预付一个月的工资。”楚亦锋说完就挥了挥手。
好不容易找到个顺堂弟心性脾气的,得留住。
提前预付工钱,这不合常理,可这也算是人情的一种。
看她那身打扮,恐怕家境差到一定程度了,至少他就没见过漂亮姑娘寒酸成那样的。
刘婶儿云山雾罩的重新进了厨房,她没明白楚亦锋是啥意思,可她了解他的性情。
看着常常嘴角上翘爱笑好脾气的人,实际上是话很少,最不耐烦解释。
楼上。
毕月轻叹出声,她刚刚分明说过不饿的,虽然只有自己清楚现在说话嘴中都会分泌唾液:“楚慈,从明天开始家教时间调整,晚六点半到八点半。”
宣布完,毕月倒是十分从容的接过筷子,和楚慈一起分享红烧肉和鸡蛋。
“嗯嗯。”没心没肺的楚慈笑着点头,他和之前判若两人,亲昵地坐在毕月身边,一手翻着卷子、一手扒拉着饭。
毕月想,她也就吃今天一天,以后错开晚饭时间,自然就不用占学生的便宜了。不要说是肉很金贵的时代,就是后世也不能随便端别人家饭碗,这是一种礼貌。
一个教、一个真的认真学了,时间总会过的很快。
在毕月心里惦记着明天见到女主人、再开口商量想提前收家教费时…
“这是预付的钱,小毕,你收好吧。”
毕月脸色慢慢变红,太突如其来,语言上卡壳了,她略显吱吱呜呜,可手指却捏紧二十五块钱。
这是一种本能,穷途末路般看到有路可走的绝后重生。
楚亦锋坐在沙发上和电话里的哥们嗯嗯的应和着,眼神已经落在了站在门口的毕月身上。
她终于不再是那个不符实际年龄镇定从容的样子了。
不知为何,略显窘迫的毕月,取悦了楚亦锋,他饶有兴趣的嘴边儿带笑。
“怎么这么少?!”楚慈看向刘婶儿。
刘婶比毕月脸色还涨红,她摆了摆手想说真不少,她急了,她脱口而出说的是:“我干一个月才五十五。”
“好,我马上就到。”当楚亦锋挂了电话回眸看向门口时,毕月已经踏着月色离开了楚家门。
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的楚亦锋,侧头瞟了一眼吃着苹果的小少年:“你对她很满意。”
心不在焉看着电视的楚慈,装作漫不经心地回道:“她不是什么书呆子老师,不一板一眼。哥,她说话也有意思,还有点儿话痨。”
楚亦锋听到那句“话痨”、“有意思”…酸楚涌向了心里的某处角落,他急迈了两大步站在了沙发边儿。
想起小叔在七九年越战中牺牲;
想到小婶儿现在还无法面对,又因为工作需要被委派到国外大使馆当秘书;还有小慈的外公要带小慈离开去南方时,这个堂弟当时拒绝的理由是:“我姓楚,我为什么要去舅舅家生活?!”
比其他男人要纤长的手指抓了抓楚慈的毛寸头发,掌纹清晰分明的手掌更是覆盖在少年的头顶。
楚亦锋没说话、没像其他哥哥般开导弟弟,他只是认真地低头看着十三岁的少年。
楚慈又变成了一副吊儿郎当样儿,挥开了楚亦锋的胳膊想要离开客厅、离开别人能看透他情绪的地方:“哥,你能别酸吗?赶紧走走走,我大鹏哥偷溜回来了吧?你抓紧跟他会见,要不然隔壁刘伯伯削他、他狼哭鬼叫,我睡不好觉!”
爬了一半楼梯的楚慈再次回眸劝道:
“放心,大伯母再加班也不会晚过十点,不是我一个人在家啊!”
一整块黑色大幕布撤掉,楚家的院子里驶出一辆银灰色丰田皇冠。
就这车,在一九八五年,凭借大尺寸车身赋予的气派,在当代人眼中被车内豪华配置烘托出的高端,这绝对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代表”。
用楚亦锋老子当时被震住的原话是:
“老儿子,你跟爹透句实底儿,你和你姐这是折腾着挣了多少钱?!可别哪天经济调查查到老子头上!”
虽是楚将军变了味儿夸奖儿女的话,可也正是因为楚将军的这几句话,平时这车变成了基本不露面,楚亦锋上下班的真正座驾、是院子里那台孤零零的二八自行车。
毕月的右手不自觉攥紧裤兜。
她不是见钱眼开到和钱难舍难分,她是在合计着,怎么能让这钱上生钱,否则花没了、无痕了,她到时候拿什么翻身和命运抗衡。
八十年代京都城的月光,照在瘦削女孩儿的身影上。
女孩儿有些蔫头耷脑的往学校赶路,可见身体已出现疲态,但她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
毕月时而皱眉,时而疑惑地看看路边,时而又沮丧地踢踢脚边儿的石子儿。
银灰色皇冠轿车飞速冲出,它经过女孩儿的身边,似乎是认出了女孩儿,轿车在几百米外又突然减速,没停,只是变成了慢行。
也是在轿车急速经过的同一时间,毕月脸色一变,她驻足一瞬,只觉得下身有股“大热潮”在袭击着那几张单薄的纸片,也许、大概,很有可能下一刻她裤子就要被浸湿。
毕月跑了起来,她不差钱儿了,她得坐公交迅速回学校。
楚亦锋疑惑地看着倒车镜,他那双深邃的双眸里,满满都是毕月像个小炮弹般疾跑的倩影。
毕月给他的第一印象…城乡结合部走出来的霸气姑娘,长的甜腻人,但看的出来,脾气差劲。
眼睁睁看着毕月跑上了公交车,已经撩下车窗想喊毕月的楚亦锋,忽然意识到…今天,自己有点儿莫名其妙。
第七章
就像著名歌手张蔷的那首《我的八十年代》:还有一首诗,一首朦胧的诗;
还有一首歌,一首迪斯科;
我的八十年代,多年以后我们还相聚在这里,回忆我们那曾经热烈的爱情。
八十年代的京都、全国,真正进入了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对于属于本时代的年轻人来讲,它更是一个充满理想、矛盾、热烈、激情、澎湃、追求潮流的年代。
正如这个夜晚,两种“阶级”,演绎着不同的故事。
白衬衣、米色裤子、略尖儿长款的白色皮鞋,脖颈处还带着成色清透的玉观音,如此形象的楚亦锋下车关上车门后,他先是看了眼小四合院门口停放的十几台自行车,又扫了眼大摇大摆停放在小路中间的三五辆轿车。
只需拽下隐蔽处的一根线,再轻叩几下门,没一会儿功夫,一个嘴边儿还叼着半截香烟的花衬衣男子打开了门,一开口就是地道京腔:“呦,楚哥来了。”花衬衣跟在楚亦锋的身后,边走边介绍都谁“列席”了家庭小聚会,又弯腰给楚亦锋开门,对着暖烘烘的屋里喊了句:“楚哥到!”
气氛就是这么巧,一九八五年,上海滩的主题曲正流行于大街小巷,楚亦锋伴着那句“浪奔浪流”进了屋。
“楚哥?”男人们抬下手示意。
“楚大哥,你来了?”几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冲着楚亦锋笑。
“楚大哥”无论熟不熟,只是略点了下头,转身直奔左手边的小客厅。
小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几位,正中间那位烫发、刘海往后梳的很高很蓬松,为了长时间保持住这大哥大的发型,自然头上抹了大量发胶。
楚亦锋的白皮鞋直接蹬了一脚“发胶男”翘起的二郎腿:“大黑天儿你戴个镜子!”
总政大院儿参谋长的小儿子刘大鹏摘下了蛤蟆镜,对着身边两侧挥了挥手,他旁边的两个盘靓条顺的女孩儿笑嘻嘻的站起离开。
“你怎么才来?哥们可为了你那些臭毛病,从家里跳到露天、从露天跳到舞厅、再从舞厅跳回家里了嘿,怎么在哪开聚会,你都不积极?!”
楚亦锋坐下时微皱了下眉头,他顶烦女孩儿们擦脂抹粉的那股香味儿。
“没劲!”仰靠在沙发上,一派松弛样儿才继续道:“我说大鹏,我今儿可看见你妈了,她说你还在穗城,你说你家老爷子要知道你在这左拥右抱,哥们下次见你时,你也许后半生不能自理了。”
蛤蟆镜摘下,身高一米七八,微胖,长的人五人六的刘大鹏起身给楚亦锋开了瓶啤酒,嬉皮笑脸道:“你别给小爷我整露馅了,哥们就还是好汉一条。嗳?疯子?”
“你特么才疯子!”楚亦锋捡起瓜子对着刘大鹏面门扔,一扔一个准头。
“别闹别闹!说正事儿,哥们这趟穗城行,扎了这个数!”翻转两面比了个五的手势:“遍地是倒爷啊!真特么开眼了,还特么有老外倒,倒券!我算是服了你了,你也没去过啊?!你还真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
楚亦锋磕着瓜子儿,一手还不忘掸掸裤子弄平整些,声音平静,也是第一次劝发小:“行了,你也有启动资金了,我估摸这些钱,你干点儿什么都不难,你也该做点儿有店有面儿的事了。
大鹏,26了,你虽说是被迫转业,但无论到哪天,咱都是军人。跟你老子憋的那点儿气,差不多过吧?你说呢?”
楚亦锋说完,仰脖干了一杯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