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叶伯煊,看起来格外意气风发。
他走进会议室,环顾了一圈儿四周,朗声说道:
“会议主题改一改,把实战中勘察到的地形、环境等因素考虑进去,我们来研究抵抗最小的进攻路线。
各位,各抒己见。”
从这一刻起,叶伯煊逆光站立,他频频挥动手中的教鞭指着大屏幕,或是时而和文书参谋会低语几句。
这个会议,他开到了忘记午饭时间,直到饥肠辘辘,他还意犹未尽。
三天时间。
夏天不知道自己到底因为什么,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她是在外公笑呵呵的目光中,僵硬着脊背走出去的。
还好,外公亦如从前,从不给她难堪、不让她为难,没说出其他给她施压,可…
外公越是这样,夏天越觉得她要是拒绝了,对不起八十岁的老人。
夏天走在五月天的京都大街上,她觉得是时差的问题,怎么刚睡醒又迷糊了,直到她踏进了家门,她那个不认识几个字的亲娘,给她总结了。
虽没一语点醒梦中人,但夏天承认,她承认自己确实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开朗乐观,是有点儿执拗,还畏畏缩缩不太勇敢。
因为伤过,她疼…
她又不傻,她怕疼…
苏美丽抓着夏天的胳膊往她和夏爱国的大屋里拽,夏天躲着苏美丽拧着膀子急道:
“娘,你等会儿再说,我去给你们取手表去。”
夏天是万万没想到她这么大岁数了,刚回来第二天就挨揍了。
苏美丽对着夏天的后背就是一巴掌:“我生你、养你。老天拔地的干活、没命地挨累是为了你那点儿破东西啊?!”
发现夏天挨打完脸都变红了,苏美丽降低了嗓门,开头说话打着商量,继续拽夏天去她屋:
“…我最近新学的,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性格决定命运。哎呦我地老天爷啊!
甜甜啊,你这是随谁啦?你可别折磨娘了行吗?娘在一边儿看着都替你们急!
你咋就拐不过弯儿、拧不过那道劲儿呢?!
我是真后悔啊。我当初怀你时咋就见天儿的啃大萝卜呢。让你这性子哏了吧唧的!”
老太太躺在炕上,闻言使劲瞪了眼棚顶,她就是不爱听。凡是有人骂她小孙女,不论谁,她都膈应!
娘俩推推搡搡地进了屋,夏天揉着后背。坐在炕沿边儿,揉完拽过老太太的手。
苏美丽指着老太太。眼睛盯着夏天:
“你心也太大了!就不问问你奶奶是拥护啥去的医院?
我跟你说啊,这二年伯煊是真不易,你给我老实支着耳朵听好了,等伯煊回来你给个笑模样。该你欠你的,人家不欠我们的,图点儿啥?懂点儿事儿不?!”
老太太心烦:“你说点儿有用的!”她现在气短身子亏、还下不来炕。她要是跟以前好人似的,可不用她小儿媳。凡事抓不到个重点,瞎咋呼的欢!
夏天刚才躲着就是没有勇气听,此刻倒坦然了,语气淡淡道:
“您说吧,别单挑好的说,也多说说他的不好,免得我不知道、再吃亏。”
苏美丽叹了口气,她听出来她闺女的意思了。
“…甜甜,当时娘觉得天都要塌了,你哥你嫂子去给老师傅们送年礼。娘拽你奶都费劲,扛不起来,抱不动的,冬子顾你奶就顾不上你爹。
你爹、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我眼前…”
苏美丽用衣服袖子擦了擦眼睛:
“咱家在这没根儿、没亲戚,实在亲戚就是叶家。那时候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总共这几口人,两个躺医院的。
别看你婆婆那人傲了吧唧的,但该咋是咋地,她嘴硬心软!老话说的好啊,嘴甜之人心里藏谜奸,嘴硬的人心直口快心地善…
还有伯煊啊,他啥时候不要过形象,胡子拉碴的坐在你爹床前护理,扶着,就差背着抱着了。请假,为了你爹请了好几天的假。
那老些钱,你爹想不开,娘也想不开,就觉得咱家暗无天日的了,其实到现在那人抓进去了,他说钱都霍霍了,说白了就是不定藏哪了,认蹲监狱,咱也没要回来。伯煊还得劝我们。”
夏天的泪滴掉了下来,她为什么在离开前要给她爹留个计划书,非折腾什么家具啊,差点儿折腾进去她爹的命。
“…你爹差点儿被林业局抓走,伯煊去救;
…你爹差点儿因为那么多钱想不开,伯煊去劝;
工厂难为你爹,他还无心干活,伯煊白天上完班,下了班直接去咱家中心店再上班。
又重新找了个合作工厂,又大周末的得请外地来催货的人喝酒,一喝就是好几拨。
后来你哥请长假了,他说他不在法院发展了,实在不行不受重用,就赶明被单位不要了回家考研究生,这才让伯煊轻松了一点儿。
唉!也只是一点儿,你哥啥啥都不懂、大白鼠一个!”
苏美丽觉得她太过平白的语言,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完女婿的好,她得给甜甜找了个画面感强的描述,下重压:
“甜甜,冬子去年期末考完,是伯煊给他开的家长会,他到点儿没回家,我就问冬子干啥去了。
他告诉我,伯煊领着两个小的、外带个他,还得请他自己那摊给他工程的人吃饭。拖家带口的去请别人吃饭,你想想,他得多忙,他那么要脸的人、唉!
可这两年里,他是能自己带孩子就自己带。
搬出去那阵,我给他甩脸子了,还有一次我直接不乐意了也是因为他太忙。
周末开车拉着俩孩子,车里放个洗脸盆当尿盆,说是去周边县城去找他那些复员手下,是去请他们去他那六层大楼上班…
给我气的啊,人家种地就种呗,咋又管闲事儿了?管也就算了,还拉着俩孩子说是去感受生活…”
如果说之前苏美丽那些说重点的介绍是让夏天心揪了起来,那么之后说的这两件事儿,让夏天眼神放空,心却被堵的满满的。
她不知不觉的小声问道:“他就没有缺点吗?”
苏美丽正滔滔不绝地说着,闻言愣了一下,结果老太太抢了先。
老太太使劲抬头想看电视机下面的柜子,最后徒劳,扬起了胳膊指向那:“有!还是太败家、太能花钱。”
那个柜子里,满满当当装着全是给她这个奶奶的营养品、小零食,都是叶伯煊定时供给的。
夏天泪中带笑。
原来,最熟悉的陌生人,也可以这样定义,还可以有另外一种的诠释。
宋雅萍仍旧是一身军装,她推开了夏家的门,和眼睛有点儿发红的夏天对视…
第七六六章 棋逢对手的婆媳俩(三更)
这也是一名棋逢对手。
宋雅萍看到夏天那一刹那,她就像对待她儿子、女儿似的,先是上下扫了一眼。
看看还是不是那个有本事气她的儿媳,变没变模样,这个让她偶尔想起也会牵肠挂肚的人,到底胖了瘦了。
夏天和宋雅萍对视时,眼睛是刚哭完的略红肿状态,可双眸中的温和,也是近三年里从来没有的。
两个女人,婆婆和儿媳,她们都有复杂的情绪袭上心头。
夏天在国外时,刻意压制着自己没去想叶伯煊,但在挑选手表时,宋雅萍曾经所做的点点滴滴却浮现在了脑中。
对于夏家,她夏天深爱着,是血缘、是本能,正如人得吃饭喝水一般。
对于婆婆家,尤其是眼前这个婆婆,说是恨不得不回大院儿,那是假的。
她陪着婆婆、两个女人撑起了公公和叶伯煊不在的那些日子。春节、八月十五、送走老人…
婆婆陪着她,给她带孩子,从闹闹和小碗儿呱呱坠地那天起,她在自己吃喝用上,实心实意,那一件件大衣,那一次次骂她的语气:
“多穿点儿好的,年轻不美、什么时候美?”那个红色揪揪帽。
还有因为刘芸挨的那一巴掌,是婆婆第一个站出来骂她窝囊废,骂着还不忘拿热毛巾和鸡蛋,说是单位欺负她、她要上门理论,某人打了她,她要上门问问对方有没有教养…
还有后来她不管不顾的说走就走,出差、受伤,婆婆嘴上骂着她。该怎么着也怎么着了。
夏天对着宋雅萍又笑了笑,主动走上前帮宋雅萍抬自行车过门框。
她那阵找叶伯煊要孩子,摔门给婆婆听,不爱听她说话转身就上楼,和婆婆吵架顶嘴对峙,一次次在心里琢磨她为什么要有婆婆,她那个婆婆快要气疯她了…
现在想想。到底当时是因为什么让婆婆口不择言。让自己敢顶牛干仗,挑起战火,直到拐走婆婆的亲儿子堵她心口窝。
当时解气。可现在…
夏天掰着手指算过,从她穿到了这个年代一直到现在,真细数数,她跟她爹娘在一起的时间。都没有和宋雅萍相处的日子多。
至于叶伯煊那个军人,没回京都前就跟个摆设似的。
她们都有不足。她也是,婆婆亦是。
她们都不是坏人,她们对待外人都能留口德、替别人着想的多…
宋雅萍看着这样的夏天,她已经有几十年感受不到不知所措是什么滋味了。
两年前。眼前的夏天让她尝到了,这怎么刚回来刚见面,她又感受到了。
“回来了。”平淡的打招呼方式。宋雅萍又补充了一句:
“这回折腾一趟,不会再走了吧?”
苏美丽笑的眼尾都出了笑纹:“亲家母。快,进屋。下次她再出公差什么学习啥的,就是走,也得让她告诉你一声,要不然我先不饶她!”
自行车车筐里,一网兜香瓜,宋雅萍直接和苏美丽对话:
“婶子这几天怎么样?正好我来了,先给她量量血压。”
夏天站在大屋门口,看着宋雅萍脸上带着浅笑,似乎是习惯性给老太太检查。
如果说之前那些是她自己想开的,还有一点点后怕,后怕这个婆婆又好了伤疤忘了疼该骂骂她,那么这一刻,夏天眼里是满满的感激。
她将来也得当婆婆,她又能做到如何?
“这是给您的手表。”夏天又推了推男士军表:“这个也是。”
小客厅里,正如两年前那场谈话,婆媳俩面对面的坐着,可那时的宋雅萍掌握主动权,今时今日的她从进门那一刻就落了下风、情绪激动造成的。
宋雅萍忽然侧过了头,压抑住哽咽声说了句:
“您您的,叫我妈!”
宋雅萍转过了头,她眼中是她硬憋回去的泪花。
“夏天,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是吧?你问问你亲娘,我这两年到底偏心眼了没?闹闹和小碗儿是我亲孙子、孙女,我有什么不给他们留着?
亭子…亭子她那样,你也有女儿,你要摊上亭子那样的,明知道她跟乡下婆婆处不来,害不害怕?给不给带孩子?
我怕她又出茬头,再离一次婚戳我心。可你问问你娘,就是亭子坐月子那个月,我也是几天来一趟。
怎么就没个人理解理解我?连你外公都说我偏心眼,但这次我真没有。”
“您想多了,我只是觉得您忙不过来。”腰板挺直的夏天站起了身,递给了宋雅萍毛巾。
“不是什么不是,不是最好,手表我收下。”
这样的对话内容,宋雅萍和夏天,谁都没有想到。
宋雅萍一路骑车过来,她就想着怎么摆事实举例子,好好讲讲她儿子的不易,最后再以闹闹和小碗儿扯着伯煊的手哭着要妈妈当结尾。
让她现在这个有能耐心又硬的儿媳,心理防线慢慢崩塌。
夏天倒是猜到了婆婆会上门,可她最初在美国想的是:
只想给手表,没有理由,没想叫妈,不说其他。
“被分配到哪个司?”
“翻译司。”
宋雅萍疑惑:“这不是欺负人吗?学国际关系去翻译司?”
“没事儿,哪都是锻炼,我过几天还要回北大参加考试,把北大的学士学位拿下。”
“你在外国打什么工?怎么不知道多带点儿钱?人在万念俱灰下,以我的经验,那也必须要有钱、人还得好好活着,这两样是立足之本。买一堆手表干嘛?我和你爸不缺。”
夏天看着苏美丽端着果盘进屋,她笑了笑:“现在看起来是不值钱,但这手表有收藏价值。”她就没回答第一个问题。
就像宋外公一样,宋雅萍从头到尾没提叶伯煊一个字,父女俩非常有默契。
宋外公想的是,三天的换洗衣服,你们自己看着办。
宋雅萍觉得是说其他没意义,赶紧翻过那篇谁对谁错吧!
都开口叫妈了,那还有什么可继续劝的。静待。
夏天一手一个扯着孩子们步行回家,她问着问题,孩子们童言童语的回答。
她才知道,五岁可比三岁词汇量丰富多了,而她,还停留在孩子们三岁的记忆中。
“妈妈,你可别提了。你刚飞走,爸爸带我们回去,我以为得顿顿吃面条,把我怕的呀!后来他学会了柿子炒鸡蛋、黄瓜炒鸡蛋,想吃好的,他带我们下馆子。然后王奶奶就从南方来了。”
她的小碗儿,记性一向差,却记得那段“灰暗”的日子。
“妈妈,你不用背我们。爸爸说了,等我长大长高,男子汉得背妈妈,顶天立地真男儿!”
闹闹忽然指着一栋六层高的办公楼说:
“看!爸爸的楼,天上麒麟。他说意思是别人都得夸我和妹妹,我们很棒,非常棒!”
夏天仰头看着,喃喃道:“真俗”…L
第七六七章 身体才是诚实勇敢的(四更)
叶伯煊也“近乡情怯”了。
他站在大门口,听着院子里自家那俩淘气鬼的呼哈声,表情倒挺淡定,一般人真看不出来他的心理变化。
只是,脚步迟疑踌躇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母亲也好、丈母娘也罢,也许还有外公,外公着急让他过幸福日子,备不住也得有失水准。
总之,今儿得有一个算一个,一定会轮番劝慰夏天,摆事实举例子,列举他的种种好处。
你说,他有那么好吗?这是叶伯煊自我否定的第一个问题。
让他有点儿不敢进屋的关键原因,还在于怎么有点儿不好意思呢。
当然了,就“不好意思”的心理,如果没人给他灌一斤半白酒,打死他都不会透露半个字。
“冬子,给姐去胡同口打点儿酱油,快着点儿。”
夏天挥动着铲刀,习惯像对待从前的夏冬似的,准备掏裤兜找钱。
夏冬噔噔蹬跑走,他顶烦他姐拿他当长不大的孩子,跑的太急,边跑还边瞪了眼夏天,差点儿和刚做完心理建设的叶伯煊撞个满怀。
夏天和大门口的叶伯煊对视了一眼,叶伯煊总觉得夏天那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看着夏天转身进屋继续炒菜,他摆了摆手,叫孩子到旮旯处,准备来个日常问询。
月芽用着小米牙啃着肉丸子,在烟熏火燎的厨房报告道:“姑姑,姑夫问你今天和哥哥姐姐都说啥了。”
小丫头说完晃了摇晃小身子,可爱的小模样学着闹闹哥哥,特意哑着嗓子粗声粗气道:
“妈妈问你给我们做饭没?每天晚上准时回家没?妈妈说你那楼名难听。”
小毛脸红。斥责月芽:“以后不许学舌,这是什么毛病,我看你又要欠揍了。”其实月芽除了被夏天打过,真没欠揍过。
夏天也脸色微红,但动作从容,该干什么干什么,小毛烧火时频频对她侧目。
两个女人。虽然从事的行业不同。但共同话题却一点儿不少。
“…是刘芸帮我度过那个难关,她说用的是你的钱。后来工程款到位,我又给送回去。多给她,她说我打她脸,这个人情我记住了。
后来听说没两天,刘芸就给你们那皮鞋厂又扩大规模了。
有实力、有人脉。和我这种赤手空拳的对比,我这种确实得走点儿弯路。”
小毛说到这。又忽然挑了挑眉:“不过经验足,有利有弊。我这也算一次危机处理了。这经验、花钱买都买不到。”
夏天点点头,女人要想做成点儿事,最起码就得有一颗大心脏:
“两年前的我。想事情还是不全面。现在国情在这,想要干大干强,难处可想而知。嫂子。政府工程是怎么回事儿?我明天去你那、还有爹那都转转,后天再去刘芸那对对账。”
三天假期。不太够用,到了一个新的工作环境适应,虽然没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职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夏天觉得,至少她不能让同事们觉得她只是个小丫头、小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