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祝教授的课堂上离开,傅佩仙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在这之前, 她虽然一直想要为国家为人民做一些事, 但却一直都没有什么方向,好像眼前全是迷雾, 让她不知道到底哪一条路最需要她,她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 她每周都去教会医院当义工, 也会去教堂当义工, 她还去中医药馆舍药, 去尽力帮助更多的穷苦人。
但是不管是教会医院还是教堂,她当义工时都只是去负责迎接一些衣着不凡的外国人, 因为她是大学生, 擅长英文, 可以跟那些外国人侃侃而谈。她根本没有帮到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是她最想帮助的人。
而去中药馆舍药时,每回都要家里人派长随跟随保护, 她去那些贫苦人聚集的地方舍衣舍食舍药, 时常遇上打劫的和尾随的,幸亏有家人保护, 她才能安然无恙。
她也曾写文章,想要唤醒沉睡的大众, 但她的文章投到报社总是失败,报社编辑说她的文章“不值一文”,还奇怪她这种小姐怎么不写一写衣裳首饰, 明星八卦趣闻,或是风花雪月,这类文章才更好登。
她的父母也不可能出钱开个报社帮她印报纸啊,傅家还没有这么阔气。
她向家人争取的时候,表哥与父母都在问她“你的事业到底是什么呢?”
她说:“我想帮助外面的人!我想为国家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父母就笑着说:“哦,你是想做善事啊,家里还算有些钱,你想做善事就去做吧,每年拿出几百个钱,买些吃的穿的送给穷人,这也是在做善事。”
表哥也对她说:“我就在报国,以我的血肉之躯。你是我的妻子,自当分享我的一切。当我端着枪冲向敌人时,每一颗子-弹上都有你的一分功劳。”
家人慈爱,表哥也深情,可这并不是傅佩仙想要的事业啊。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放弃!他们已经失去了很多战友了,这座学校里,每一天都有人放弃,可能青春的热血只能燃烧一时,并不能燃烧一世,她也恐惧着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得冰冷。
直到今天,她仿佛终于找到了她可以发挥力量的地方了!
祝教授说的每个人都应该发挥自己的长处,小杨同学认真学习,积极国外的著作,用心体会,再将这些珍贵的思想都介绍给大家。
她也可以和小杨同学一样,将这些国外的思想翻译出来啊!
她不会德语,但她决定从今天开始学习!
还有,小杨同学提出的那个教大家学习技能的提议很有价值!
她一直想帮助穷苦的人,但除了给他们送钱送东西以外,她别的什么也没做。古人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竟然忘了这么浅显的道理!现在外国正在迅猛发展,国中落后良久,要想赶上外国,需要全中国人一起努力。开工厂,办实业确实是一条出路,可进工厂当工人需要更多的知识和技术,很多人根本没有机会去学习。
她可以想办法帮一帮这些人啊!
傅佩仙回到了家,傅太太看到她跑进来连忙说:“仙仙,你看看谁来了?”
一个清秀高大的青年站了起来,他穿着军装,笑着说:“仙仙,我妈喊我来给你送些新鲜的荔枝。”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大篮带着叶子的荔枝。
傅太太笑着说:“看你姑母多掂记你。一会儿我准备一些东西,你跟志武去看看你姑母,陪她吃个晚饭再回来吧。”说着,傅太太站起来,道:“你们坐着说说话吧。”
王志武就是傅佩仙的表哥。王家与傅家以前住在一条街上,傅家是诗书传家,王家也是诗书传家,两家门当户对,远亲不如近邻,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
王家搬走后,本来两家该断了联系的,但凑巧的是傅家公子与王家公子竟然都要去北京考举人,同乡,又曾是近邻,便一起上路,而且很巧合的是,两位公子都中举了,衣锦荣归。
不过没过几年,大清国破,傅、王两家见朝廷不行了,也就当那一次考中的举人不算数。本来还想活动活动去当个县官老爷什么的,这回也不必提了,都留在家乡了。
不过虽然朝廷不行了,但傅、王两个公子还是挺认那一次的同年之谊的,于是就趁势结了个亲家,这便是傅佩仙的姑姑与姑父了。
在傅佩仙与王志武出生后的这短短十几年里,中华大地上风云变幻,时代变化太快,傅王两家的长辈也都很开明,并没有固守陈规,所以王志武就去当了军人,傅佩仙上了大学。
本来王志武当的这个军人,并不代表王家想让他当战场,而是图着当军官的便宜,好日后照抚家里的。所以王志武已经是一个小伍长了,这不止是他的努力,更多的还是托了孔方兄的福。
本来这一打算是很靠谱的,毕竟大清国多少掏钱当官的啊,正经去打仗的除了底下的小兵,领兵的全都是正正经经的军官,那种都是世袭的,轮不到掏钱的郎外官上场。
王家本来打算的挺好的,不料,这这这现在这官他不讲道理!你要开拔就开拔,打仗就打仗,为什么会选王家儿子去呢!他这个伍长是掏钱买的啊,王家不是武官世家啊!
这事一出,王家父母哭天喊地,求诉无门,最后只想出一个给儿子娶媳妇的主意来,叫人哭笑不得。
王志武自己倒是不惧上战场,还真想试一试自己的刀锋。
他与表妹并无男女之情,却很担心现在这社会气氛,特别是大学校园,学生天天喊什么爱情自由,婚姻自由,他害怕傅佩仙受影响,再惹出什么丑事来,所以现在天天上门,各种礼物不断,唉,想到日后他一去千里,生死难料,正常夫妻还要担心妻子琵琶别抱,何况他们原本就没有感情。只能寄希望于表妹的操守与傅家的家教了。
他心怀不安,对傅佩仙就百依百顺,仿佛一个知情识趣的好情郎,真心人。
傅佩仙与他本就有亲戚之谊,幼时两人还时常见面,现在成了未婚夫妻,以后要相伴一生的,她也愿意与他更加亲密无间。
这样两相之下,傅佩仙便很乐意与王志武说一说学校的事,以及她的事业。
傅、王两家都乐于见到他们年轻人培养感情,总替他们找机会。
傅太太走了以后,傅佩仙就与王志武坐在沙发上,她迫不及待的将课堂上的事讲给王志武听。
王志武听在耳中,对这祝教授与小杨同学就不那么喜欢了。这两个女人,不思相夫教子,竟然如此不安于室,真是世风日下。
但他并没有立刻反驳傅佩仙,而是问她:“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傅佩仙说:“我想先自学德语。小杨同学那么厉害,我不敢与她比,只学一门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王志武倒是很高兴傅佩仙自学德语,学习嘛,那不就闷在家里了?不头悬梁锥刺骨,怎么能学得好呢?这样一来,傅佩仙就不能往外跑了。
他马上赞成:“好,我支持你。这样,我回去就去找一些德语的书籍给你送来,你好好学,不要管别人说什么。我是很赞成你学习的。”
傅佩仙感动的笑了。就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结婚以后就要做一个好媳妇,要孝顺公婆,尽快替王家生一个孙子,以后当然不应该再像当未婚姑娘时那样天天去学校抛头露面,跟男同学一起上课,这肯定不合适呀。
只有王志武站在她这边,帮她说服了双方的父母。
他是一个开明又拥有先进思想的人,这是这段婚姻中最让她欣慰的事。
傅佩仙说:“还有,小杨同学提议可以有针对性的教百姓一些技术,让他们能够更好的找工作,拥有更多的工作机会。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我想在家里先试一试。”
王志武就笑了,摇头说:“仙仙,你这样做可不行,家里会乱套的。你把下人们都教会了,他们不肯在咱们家干活了怎么办?要是人都跑了,家里没人做饭,没人打扫,就没人侍候了。”
傅佩仙愣了一下,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她的心里像是梗了一块,说:“要是人家不想在咱们家干,那就该让他们走。我们可以再请人。”
王志武还是摇头:“你太天真了,仙仙。可靠的人不是那么好请的。再说,再请来的下人,你再继续教他们,那不是还是要跑的吗?下人不必学技术,他们只要侍候人就行了。”
傅佩仙第一次发现她与王志武的不同之处,这不同如此的突然,让她根本想不到。
“可这是不对的。”她说。
王志武说:“仙仙,我支持你学习,可你不能伤害自己家啊。”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爱情的模样
傅佩仙没有继续争论,她安静的跟着王志武去王家, 用过晚饭后, 再被他送回来。傅太太与傅老爷看到她回来以后才安心,傅太太热心的问:“去你姑母家,你姑母有没有说什么?”
傅佩仙坐在沙发上说:“姑母问您好, 还说要请您去听戏, 说是北边来了一个名角, 过两日要开唱。”
傅太太摇摇头:“你姑母就爱这些新闻玩意,我可不爱听。以后你也要记住了, 女人成亲后, 不能总往外跑,抛头露面的不像样子。”
傅佩仙安安静静的没有说话。她早就学会了, 不要与父母争执, 但也不要顺从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要答应下来。
幸好小弟弟那屋突然传来哭声,傅太太赶紧起身,大声喊保姆:“春秀,春秀!少爷哭了, 你在哪儿呢!”
春秀赶紧从厨房跑过来, 抢在傅太太前面跑进小弟弟的卧室, 将小弟弟抱起来哄。这时隔壁的小妹妹也哭起来了,傅太太一人难分两身,被吵得头疼, 大叫:“哎哟,我的耳朵都要被吵聋了!”她吓唬小弟弟,“你再哭,明天就送你去先生那里,叫先生拿板子狠狠打你!”
傅佩仙跑去哄小妹妹,在厨房帮佣的吴妈已经在屋里了,抱着小妹妹正哄着她说:“三小姐别哭了,明天早上我给你扎个小辫子,戴个花儿好不好呀?”
看到傅佩仙进来,小妹妹还带着泪珠的脸蛋扭过来,抽噎着说:“姐姐,是外面又有人来抓人的吗?”
傅佩仙的心就绞疼起来。
傅家有些钱,但也只是有些田产和屋舍而已,家中虽然用着几个下人,却都是老仆,外人看着家大业大,实则都是死钱,动弹不得。
大概一年前,宪兵队登门借钱,傅老爷给了,结果他们第二日又来借,傅老爷略略推搪了两句,说昨天给过了,那几个宪兵就大闹起来,立时就要把傅老爷抓走。
傅太太赶紧开了钱箱,将箱中的钱都倒给他们,才求他们放了傅老爷。
当时小弟弟和小妹妹都被藏在了柴房的煤垛后面,大人让他们不要出声,他们就连哭都不敢哭。
她回来后,小弟弟和小妹妹都吓病了,请了大夫喝了一个月的药才好。从那以后,他们俩就总是会做恶梦,夜里一惊醒就要哭上很久。
傅佩仙抱住小妹妹把她哄睡才出来。
傅太太靠在沙发上,喝热水吞药片。
傅佩仙走过去抱着妈妈说:“妈,我们不能再忍受下去了!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到几时呢?”
这混乱的世界需要有人来终结它!
傅太太刚才被闹得头疼,现在就没精神。她拍着傅佩仙的胳膊说:“仙仙,你们这些学生都不懂。我们是小民,这天下的大事,要由大人们去做。小民们再多,比不过大人们的一根手指头有劲。唉,等日后你就懂了。”
傅太太喊春秀来扶她进屋休息去了。
傅佩仙坐在沙发上沉思。
这样的对话,她与父母进行过不下百次。有时,她仿佛能明白父母的话,只是不想认命!
而有时,她又会有一拳打在绵花上的感觉。就像今天与王志武聊天,她就有这种感觉。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两人都不想理解对方,于是就僵持在这里。
她再一次犹豫起来。
嫁给表哥真的对吗……
第二天,傅佩仙坐着黄包车去学校,路上看到宪兵队,黄包车的车夫都吓得加快速度。那些宪兵不怀好意的盯着黄包车上的女学生看,那目光之中的淫邪之意让傅佩仙浑身发毛。
外国人是坏人,可他们自己国家的宪兵队也不是好人。
黄包车停在学校大门口,傅佩仙下了车往学校里面走,看到在校长办公室的那幢楼围着许多学生在看布告栏,大家似乎都很激动。
傅佩仙加快脚步过去,没走到就听到有人在大喊:“学校在搞什么!请日本教师、让日本人来上学、还要盖个日本楼!”
“我们也有学生去日本留学,这是正常的学术交流。”
“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在学别人,别人也在学我们。”
傅佩仙赶紧挤进去,告示板上新张贴了一张公告,上面说学校决定盖一个三层楼,共十六间教室,会聘请四名日本籍的老师来上课,还会接收大概六十名日本青年学生,希望大家团结友爱,共同学习。
傅佩仙皱着眉从人群中挤出来,往小红楼走,在走到小河边时,看到了河两旁才种下去的新树,据说这些树就是日本的樱花树。
她心情复杂的加快脚步,觉得真是一个问题没解决,又添了一个。
校长跟日本人关系好,学生们中早有流言,但学校的老师和教授们都很信赖校长,学生们虽然有不满,但也没有人觉得校长是汉-奸。
傅佩仙以前觉得校长只是长袖善舞,哪一边都不得罪人,日本人势力大,他也是无可奈何。
但不管怎么样,盖一个日本楼,请日本教师,接收日本学生,这都比种樱花树还要过分。
傅佩仙心情烦躁,不知该怎么面对校长在心目中的形象。她迫不及待的赶到小红楼,想跟同学们说一说,讲一讲,看看有什么办法阻止此事。
小红楼里已经是热热闹闹的了。傅佩仙听到里面人声鼎沸就马上推开门想加入进去,但推开门以后,里面的情形却跟她想像的不同。
小杨同学站在一张凳子上,举着一张纸说:“现在已经确定下来的方式有,一,煎饼果子;二,修轮胎;三,吹汽球;四,做冰糖水果串子!大家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傅佩仙目瞪口呆,一个晚上没来,她却好像是缺课了一星期。她马上过去,问小杨同学:“小杨同学,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杨玉燕从凳子上跳下来,看到她惊喜的说:“傅同学,你终于来了!我们正在集思广益,想一想轻松好学好教的小手艺,准备开识字班呢。你快帮我们一起想呀!”
傅佩仙看一看时间,这才早上八点半,没想到同学们已经想了这么多了!她佩服的说:“小杨同学,你真让我惭愧啊!你是不是一晚上没睡?这就想了这么多办法了!”
杨玉燕现在就住在学校,下一层楼就可以上课了,这就显得人勤奋多了。她毫不脸红的接受了傅佩仙同学的夸奖,客气的说:“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旁边几个女同学马上说:“小杨同学可不要太谦虚了,她出了两个主意呢,煎饼果子和冰糖葫芦都是她的主意。”
杨玉燕得意的谦虚:“没有没有,啊呀,你们说的我都要脸红了。大家继续想啊,多想几个,我们就能吸引更多的人来上识字班了!”
识字班这个东西虽然说是对大家好,但事实上推出以后,频频遇冷。贫苦穷人都要挣钱养家,哪有闲功夫去识字?
哪怕识字班的标准一降再降,已经降到了只教五十个字,学会十以内加减法就算扫清了文盲,还有政府颁发的奖章呢。
就算是这样,都没人肯来学。
大学的学生们也不止一次推广识字班,每回都是费力不讨好,久而久之,识字班就成了一件苦差,学生们不得不去做,又收不回太大的成果。
以前也有学生提出,可以送些东西给来学习的人,比如送一块布头,或送半斗粮食,送五个鸡蛋,等等。
这样确实可以吸收很多“学生”,仿佛有效果。
但哪一个组织都不能这么白往里扔钱啊。
杨玉燕的这个办法却是最好的!
首先,技能是可以重复教的,这一批学生学会了,毕业了,下一批学生来了还能继续学这个。
其次,这些技能都很简单便宜,或是工具,或是材料,都不必花费太多。补轮胎是最需要技术的,但工具只需要置办一次就可以永远使用,还能传给子孙呢。
最后,既能开识字班,又能教人活口的技术,这是一箭双雕啊。
傅佩仙被热烈的气氛转移了注意力,忙活了一天都没想起日本学生和日本教师之事。
到了晚上,夜色已经降临,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走了。她在小红楼帮着收拾被大家弄乱的客厅,突然听到小杨同学惊喜的声音:“你来了!”
她回头一看,见是一个油头粉面的西装青年,手中提着许多礼物提袋,满面放光,双眼发亮的立定站在门前,张开双手接住扑过去的小杨同学,两人热烈的拥抱在一起,深情不必言表。
傅佩仙突然就感到有些害羞了。
杨玉蝉拉着傅佩仙走开,小声对她解释:“那是苏先生,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傅佩仙说:“我听说过。他们感情真好呀。”
杨玉蝉:“他们是自由恋爱,取得了我母亲的同意后给他们二人订了婚。”
自由恋爱。
傅佩仙突然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
她永远也没有自由恋爱获得爱情的机会了,等她嫁给表哥以后,就永远失去了爱情。
傅佩仙走到学校门口,却看到了等在学校门口的王志武,他穿着军装,宪兵都不敢来找麻烦。
“表哥。”她赶紧走过去,有些惊喜,刚才失望的心情好像消失了一点。“你来接我吗?”
王志武笑着说:“我借到了德文的学习书,去你家送给你的时候听舅母说你还没有回来就来接你了,怎么今天这么晚?我们快回家吧,舅舅和舅母都很担心你呢。”
傅佩仙很想跟他说今天在学校大家都做了什么,小杨同学出了一个多么好的主意。
王志武却不想听,打断她的话说:“回家再说吧,快走快走。”
黄包车摇摇晃晃的走着,她火热的心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好像没有什么不对。
他们并排坐在车上,手还牵在一起。
他们也是未婚夫妻,感情深厚,家人也很支持。
但对比刚才见到的小杨同学与她的未婚夫,傅佩仙发现她与表哥从来没有那么热烈的表达。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善良的代价
苏纯钧踩着夜色来到了杨二小姐的身边, 只有在这里他才像一个活着的人。
他喜欢杨二小姐悦耳的声音不停的在他身边说话, 他喜欢听她的生活是多么的有意义又积极, 他喜欢她的一切,就像是他也在跟她一起过着这么有意义的生活一样。
在他到小红楼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都没有看到这里的其他人。不是他们不在这间屋子里,而是他不去在意他们。
直到张妈端来了给他做的一大碗馄饨面, 热腾腾的放在他面前,慈爱的把小菜和筷子摆在桌上, 笑着催他:“快吃吧, 瞧瞧我们二姑爷, 都瘦了。一个人在家,肯定没好好吃饭。”张妈啧啧道,“我看我该去跟那马大妈说说, 一个月给她开不少钱呢,家里又没别人, 不必她做事,几顿饭都不会做了?金公馆怎么□□的人!”
苏纯钧破颜一笑,说道:“张妈, 不怪他们,马大妈每天都做饭的,一早一晚, 都给我准备的有。我是这段时间太忙了,这才累瘦了点。”
他确实瘦了些,脸上的肉都挂不住了。
杨玉燕离得近, 早就看出他只怕这段日子不好过,小心翼翼的问:“是不是市长不好侍候?”
那个砸了何处长鼻梁才有苏纯钧高升的市长在她的心目中自然像个恶龙一样凶恶不讲道理,苏纯钧的职位再受重用,也是去侍候人,低声下气。她要不是担心影响他的事业,都要劝他不干这种受气的活了。
苏纯钧对她笑一笑,温柔似水:“没事,市长最近病得不轻,没空找我的麻烦。”
代教授此时也过来坐下,好奇的问:“市长病了?怎么病的?”
苏纯钧看代教授有些发福了,笑着说:“看来张妈的饭做的是好吃,您这衣裳都紧了。”
代教授赶紧夸张妈:“哎哟,我现在吃的比以前在家里住的时候还胖呢。张妈这手艺真是不得了。”
张妈笼着手站在旁边,又是高兴又要谦虚:“我那都是家常菜,教授您不嫌弃就行。快让我们二姑爷先吃吧,吃完再说话。”她轻轻推了一下苏纯钧,朝桌上的馄饨使眼色,仿佛是叫他别那么傻,先吃饱。
苏纯钧深感自己已是张妈的自家人了,排在杨二小姐后面的就是他了,这地位不得了。
感动之下,不能辜负张妈的好意,便风卷残云般将一大碗馄饨面吃得干干净净,连香油拌的小咸菜都没剩下。
吃完之后,肚中有食,浑身也升起热气来,也有力气了。
苏纯钧再手捧一杯杨二小姐亲手端来的甜水,将这段时间市长那边的乱相一一道出。
日本人伸手之后,各方也都起了反应。但对市长来说并不算好消息,反而更加焦头烂额。
上面指示不能答应日本人,但也不能惹怒日本人。
这样的命令,就是让市长变成一只橡皮球,任日本人踢打而反抗不得。
市长抓了许多“犯人”关在宪兵队,却并不肯将“犯人”交给日本人,即不提审,也不放人。
日本人逼问“犯人”,宪兵队就拿几个人送去充数,或是已刑求至死,或是已屈打成招。
但日本人的目的本来就不是真的要抓什么犯人,而是逼市长允许日本兵进城“维持治安”。
代教授冷笑:“我国无人了吗?要日本兵来维持治安!”
苏纯钧道:“日本人说中国人抓不到犯人,是要包庇,他们为了保护日本人,一定要抓到犯人,他们不用中国人抓,自己来抓。”
日本人从三天来一次,到一天来三次。市长受逼不过,终于生病了。
代教授一下子就笑了:“市长这也是没办法了。”
苏纯钧点点头,叹了口气。他亲眼看着中国的执政首脑,一地父母,对着外国人的耀武扬威屈膝伏就,毫无办法。他一面同情市长,一面也更加痛恨他们让中国沦落到如此田地。
直到现在,上面仍然要求市长“交好日本人”。
杨玉燕说:“学校要盖一座日本楼,有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要来。”这是昨天代教授晚上就告诉他们的事,今天告示板上也贴出了通知。
小红楼里大家都忙着办新的识字班和学习班,没什么空去反对。但学校里面反对的声音可不小。
代教授说:“这正是日本人的阴谋啊。他们对百姓好,盖医院,盖学校,像一个友好善良的民族,但这只是为了消除我们百姓的戒心,让百姓们更容易接受他们,在浅移默化之下,让日本能更顺利的统治中国。”
苏纯钧说:“是的。在日本的触角更深的东三省,那里的日本学校更多,从小学到大学,没有中国老师,就用日本老师,这样教出来的学生会日语,与日本人根本没有分别。”
而在对待上层的时候,日本人绝不会手下留情,他们威逼利诱,目的就是想要统治中国。
代教授笑着说:“所以啊,等日本学生和日本老师来以后,你会发现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说不定全都即友好又大方,还会说中国话,对中国充满赞美和向往。”他问杨玉燕,“对这样友善的人,你能一直恶言相向吗?”
杨玉燕扪心自问:她做不到。
不止她做不到,这座学校里九成的人都做不到。
因为大家也都是善良的人,都愿意相信对面的人是好人,只是其中有一些很坏的,大部分的人都是好人。
要是来的日本学生和老师真的像代教授说的那样善良友好,那学校的人抵制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接受他们了。
杨玉燕思考过后说:“可是,要求大家去抵制所有的日本人也不现实。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仇恨的,而我们肯定也不希望我们的人民充满仇恨,毫无道理的仇恨别人。”
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清醒的看出现在上层的博弈到了哪一个阶段,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应该变成战争机器。
代教授拍了拍苏纯钧,平静的说:“所以只有一部分人负重前行。他们替所有人去做这些让人不快的事。”
屋里的人安静了下来。
他们都看向苏纯钧。
在这段时间以来,他们重新认识了解了苏纯钧,他们发现他还是那个在学校里的青年,并没有变成一个恶棍。但有什么力量促使他深陷泥潭却不肯挣扎,仍在一步步的往下走。
他必定是有一个伟大的目标,一份令人敬佩的事业。
他们不必明言,只在心底如此猜测。
一个字都不能说。
为了保护他的安全。
苏纯钧发现众人的目光,突然笑起来:“看我干什么?”他抓住杨玉燕的手,轻声说:“我可能要做一件伤害你的朋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