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就过了,生意肯定谈不成。
果然还是她更英明。开出合适的价格少去讨价还价的功夫,这不,短短几天,买卖就做成了不是?
她往巨大的黑木太师椅中一坐,悠悠闲闲地翻开了文书。
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变了。
半晌,她愣愣地把手中的文书一合,扶着额笑了起来。
皇甫雄居然被幽无命打服气了!
他根本就没还价,按着整支足数的军队,八千人头,奉上了黄金,且在文书中责问幽无命是否看不起他皇甫雄,觉得他的性命不值钱——他又多添了两千套秦州最上等的灵甲,声称是他皇甫雄的身价。
最后特意添了一句,他皇甫雄花钱买命,与幽无命之间算是两清了,下次幽无命若是落在他手上,他绝不会饶他一命!
看完这封金灿灿沉甸甸的文书,桑远远的心情又更美丽了三分。
她左右看了看。
这张大黑木椅,幽无命坐着刚刚好,她坐在上面,就像个年幼的小皇帝坐上了龙椅一般,空落落的。
他看着精瘦,原来竟比她大只那么多!
“幽无命……”
她低低念叨一声,垂头一笑,然后捡起了那份秦玉池的证供。
轻飘飘的几页纸。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慢慢翻开了它。
第68章 大天衍之术
秦玉池的这份证供倒是简单。
桑远远很快就看完了。
她把供词合上,闭上双眼暗暗思忖起来。
原来,二十年前秦州王秦玉泉曾意外救过一名天坛圣子的命,为报答救命之恩,这名天坛圣子告诉了秦州王一个天大的绝密——天坛发动大天衍术,看到了云境十八州的命数。
让所有的人感到五雷轰顶的是,这世间命数,竟已只剩三十年!三十年之后,这个世界将被冥魔占据,彻底变成血腥炼狱。
无论如何推衍,结局始终冷冷冰冰——这个世间,气数已尽。
天坛用尽一切办法,想要逆天改运。
这个惊雷般的消息把秦州王给炸傻了。反复思忖之后,秦州王与胞弟秦玉池作出了决定——混入天坛,掌握先机,伺机而动。
秦州用了数年,把秦玉池打造成一个‘身体孱弱,无心俗世,一意向道’的闲散王族,然后再花了大钱,把他送入天坛,做了圣子。
圣子也分许多阶层,刚进入天坛时,秦玉池接触不到核心隐秘,只知像他这样的,在内部被称为外门圣子,再上一层,便是内门圣子,比内门圣子更高阶的还有掌运圣子,再上便是副坛首和坛首。
秦玉池苦熬多年,广撒金银,终于在不久之前晋阶为内门圣子,领到了一件绝密任务——天坛发动大天衍术来观天运、逆乾坤,需借助一件圣物天衍镜,而这圣物天衍镜在六年前发动逆乾坤大术时,彻底破碎成了一百零八片,碎片散落各处。天坛提供线索,派出内门圣子,四下搜寻。
秦玉池领到的线索在冀州。他运气不错,数日前成功寻到了一枚天衍镜碎片。他瞒了下来,没有向天坛汇报,而是借口探病回了一趟秦州,把碎镜带到秦州王的面前。
秦州王从这片碎镜中窥见,韩少陵在不久的将来,将一统云境西部各大州国,成为当世佼佼者,他,是最有可能带领云境逆天改命的天命之子!
于是秦州王果断祭出了金贝,令女儿秦无双前往韩州赴宴,务必拿下韩夫人之位,即便不成,也要混个小夫人当一当,抱上天命之子的金大腿。
再后来,秦玉池带着天衍镜碎片返回天都,不曾想竟在半道弄丢了碎片。他不敢让天坛知道他已找到了天衍碎片却没有向上面汇报,便令亲卫屠了曲家庄,不留一鸡一犬。
再再然后,就撞到幽无命这个煞星手里了……
桑远远合上了这份证供。
闭上眼睛清理思绪。
首先,天坛借助圣物天衍镜的力量,发动‘大天衍术’,看到了云境即将面临灭世大祸。时间从此刻算起,还剩十年。
然后,六年前天坛为了逆天转命,曾发动过‘逆乾坤大术’,令得天衍镜彻底破碎,成了一百零八片,散落各处。
桑远远睁开眼睛,翻到供词末尾,视线凝聚在‘彻底破碎’这四个字上面。
“彻底破碎?”她自语,“若天衍镜原本是完好的,在发动逆乾坤大术之后碎成许多碎片,散落各处的话,应当不会用上这‘彻底’二字。”
她眯起眼睛,思忖片刻:“若是下意识便用上‘彻底破碎’来描述当时的情景,那么,极有可能在发动这逆乾坤大术的时候,天衍镜本就已经是坏的,只是还未破碎得彻底。”
“也不知是否想太多,但留个心眼总归没错。”她把手肘架在了黑木书桌上,托着腮,陷入深思。
六年前,逆乾坤大术?
什么样的事才能算得上逆乾坤呢?
这么巧,正是六年之前,她的魂魄被驱逐到了异世,这二者之间,是否会有什么关联?
只可惜秦玉池品阶实在太低,能够接触到的,都只是天坛秘密的皮毛。
桑远远想得入神。
幽无命什么时候悄悄来到身边她都不知道。
待她回过神时,发现他已坐在巨大的黑木书桌上,双手拄着膝,偏着头,瞧了她好一会儿了。
视线相触,他挑了下眉,漫不经心地从她手中取走了秦玉池那份供词。
眯着一点眼睛,拿得远远的,草草略过一遍。
“唔。”他敲了敲黑木桌面,“小桑果,若我没猜错,你当年出事,恐怕正是这镜子搞的鬼。”
“嗯。”她点点头,“应当是有关系的。我的魂魄被送到另外那个世界的时候,曾看到过一本书,书中记载的,正是那天衍镜碎片中的情景。”
幽无命像见鬼一样望着她。
桑远远抬头一看,见他抿着唇角,一双眼睛特别幽黑,整个人都凝固了。
“怎么了?”她被吓了一跳。
幽无命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所以小桑果,你以为我活不了多久,却还是愿意跟着我么,就这么喜欢我?”
她想,‘倒也不是,原著中我还早早就死了呢,那我也不能认命啊,还不是得拼命挣扎着活下去?’
当然话是不能那么说的,她顺势摆出了一副深情的模样:“对啊,如今你可知道我的真心了?”
幽无命脸色淡定,耳朵却悄悄红了起来。
半晌,他探出一只大手,重重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真是个傻果!”
他从桌面跳了下来,衣摆划过半个圈,掠到她的面前,把她从大黑木椅中抄了出来,搂在身前。
“你以为韩少陵会称霸天下,还是不愿跟他么。”他坏笑着,把俊脸凑到她的面前,“小桑果,你也太喜欢我了吧!”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喜欢的,是对我一心一意的你。若你也像别的男人那样三心二意,我便不喜欢了。”
他愉快地笑了起来,轻飘飘地‘嗯’一声,道:“你就是小馋果,小醋果。我知道的,我若多看了别人,动了旁的心思,你就会变得不一样了,那些甜甜的味道,你便会收回去,再不给我了。那不合算。”
她怔怔地看着他。
果真是个异常通透的人呢。
她悄悄把小手放到他的大手中,细细软软的手指叩住了他带茧的手。
“幽无命,你运气真好,怎么就遇到我了呢。”
难得这一回他没翘起翅膀说她运气更好。
他缓缓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左右蹭了蹭,道:“嗯。”
这一声低沉又好听,胸腔还闷闷地颤了一下,把她的心弦也拨得嗡嗡乱震。
二人静静地歪缠了片刻,她眨了眨眼睛,仰起脸来看他。
“证据找到了吗?”
她知道他刚刚一定带着偶,去找那两个幽影卫犯事的证据。
他愣了下,一看就很假地否认:“没有!哪有什么证据。”
再一愣:“什么证据?找什么证据?我没找什么证据。”
桑远远忍不住‘噗噗’地笑了起来。
“偶去哪了?”她揪住他的衣裳,不依不饶。
“关起来了,危险的东西。”幽无命伸出一根手指,往她身上戳了两下,“别惦记它,听见没有!在我查清楚之前,不许你再和它待在一块。”
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我一直坚信,我喜欢的幽州王是世间最厉害的人,绝对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你的双眼。连偶都能发现的证据,莫非我的幽州王亲自跑了一趟,却是一无所获么?是好人是坏人,总得有个结果,才不会叫我失望啊。”
幽无命:“……”
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查到了,那二人通敌叛国,满意了?”
桑远远露出了然的微笑。
他瞪起眼睛,大声控诉:“小桑果!我的人,通敌叛国!你居然还笑!”
桑远远无辜地说道:“可是他们已经死了啊。我希望死掉的都是坏人,难道不对吗?”
幽无命:“……”竟无言以对。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他:“所以偶子它没杀好人。不要老关着它嘛。”
幽无命正色道:“小桑果,我说过,它是一团黑色的苔藓。”
“那你呢?”
幽无命一怔:“我也是。但我不会伤害你。”
“它也不会。”
他冷笑:“谁说它不会,那东西,已经脱控了。”
“我说的,”她神秘兮兮地笑了下,“蝴蝶花种在它的身上呢,它若有异动,我便会卸了它的胳膊!”
幽无命慢慢转动着那对黑眼珠,瞪向她:“小桑果,很有长进啊。跟我在一起,你果然是获益良多!”
桑远远:“……”什么都能往他自己身上夸!服气了!
她笑笑地拱他:“告诉我它在哪里嘛!”
幽无命满脸无奈:“就锁在箱子里。不会伤它。”
“嗯!”桑远远伸出手,拍了拍他手中那份秦玉池的证供:“英明神武的幽州王,这件事,你怎么看?十年之后,有灭世之祸哪!”
幽无命眯着眼睛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一个叫它死一个,来一双叫它死一双。”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暗自沉吟。
幽无命一脸漫不经心,随手把她拽进怀里,拢着她,然后‘刷’一下,把边上那叠厚厚的秦玉池家书扯过来,眯着眼,一张一张看过去。
他带她去捉偶之前,曾吩咐过阿古,令秦玉池给秦州王写家书,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要他重写一份。一整日下来,已写了三十多四十封。秦玉池不是修行者,写到后头,俨然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
字迹潦草混乱,对秦州王的称呼从‘王兄’到‘大哥’再到‘亲哥’,有一份居然连‘爹’都喊出来了。
先时还端着那么几分风骨,写到后面便是回忆兄弟儿时在一起玩泥巴一起尿炕的事情,求秦州王速速救命。
有关天坛的事,更是翻来覆去不知写了多少遍。
幽无命悠悠闲闲把这些家书全过了一遍,然后用下巴轻轻点着桑远远的发顶,沉吟片刻,道:“有所隐瞒。”
桑远远吃惊地回头看他。
只见这个男人微微挑着一点眉,黑眼睛里闪烁着笃定的光。
“何出此言?”她好奇地问。
幽无命淡定地笑了笑,用手指点了点那叠家书:“字里行间,足以读出一个人的心性、彼时的状态。秦玉池在我眼中,已是白纸一张。很显然,他还藏着一个大秘密。”
他环着她,从书桌上跳下来。
“让你见识见识,何为攻心。”
他牵住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秦玉池被软禁在一间宫殿里,待遇倒是不差,就是左右两边各杵着一个表情阴沁沁的幽影卫,刀横出一半,左右吹来的风都带上了冰冷的金属气息,令秦玉池那颗混沌的大脑一直保留着三分清醒。
他只能伏在桌案上,麻木地一封接一封写家信。
见到幽无命进来,秦玉池也只是愣愣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立刻垂下头去,奋笔疾书。
桑远远踮脚一看,发现他的字都已经写飘了。
只见幽无命随手拖过一张黑木椅,大马金刀往秦玉池对面一坐,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秦玉池,十三岁之前,曾有夺储之心。奈何资质太差,心性又不坚,洗筋伐髓失败,只得一心依附兄长秦玉泉,虽然不甘,但自知一无是处,便也只能认了命。”
秦玉池握笔的手重重抖了一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抬了起来。
桑远远也颇有些惊奇地望向幽无命——这些东西,秦玉池的家书和供词中肯定是没有的。
幽无命就像一个没有丝毫人类感情的审判者一般,继续用冷漠平静的语气说道:“获知天坛的秘密之后,自卑了许多年的秦玉池,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翻身的机会——武力、地位,这辈子是越不过秦玉泉了,但是若能成为一名‘先知’、‘救世主’,那么,压了自己一辈子的兄长,一国主君,也必须匍匐在身前,求自己救命。”
进入天坛的真实动机被一语道破,秦玉池呆呆地瘫在了座椅中,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桑远远看着这个被道破了心思的人,心中颇有些无语。
难怪在曲家庄看见秦玉池的时候,便感觉此人十分故作清高,端着一副遗世出尘的假仙架子。其实就是个纸糊的,一戳就怂。
在这样的人眼睛里,什么灭世大祸,恐怕根本就不重要,他更在意的,是在兄长、熟人面前好好出一把风头,被他们崇敬仰望。
“可怜秦玉池,资质究竟差到了何等地步……”幽无命轻笑,语气嘲讽至极,“拿到天衍镜碎片,竟无法看到任何天机,啧。好气。为何连一个乡野村妇都能窥伺的天机,秦玉池却什么都看不见呢?怎么办,只能把那一家人活活折磨至死,再想办法把曲芽儿引出来杀掉,方能消解心头之恨啊。”
秦玉池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快速地摇着头。
幽无命毫无怜悯:“这还是秦玉池第一次亲口下了杀人的命令呢,原来杀人的感觉竟是比想象中好上许多。不过,这只是牛刀小试罢了,日后,还有更多更多的人会因你而死,是也不是。”
到了最后,一字一顿,像是切在秦玉池身上的凌迟之刑。
秦玉池目光涣散,心智已然彻底崩溃。
“不!不!不!魔鬼!你是魔鬼!你不是幽无命,你是魔鬼!啊啊啊啊啊——”
幽无命懒洋洋地偏头看了看桑远远,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得意。
“所以……”幽无命忽然站了起来,瘦长的身躯从宽大的桌面上探过去,单手攥住了秦玉池的领口,“那个绝对不能说的秘密,你还想藏到什么时候?嗯?”
黑眸之中,有暗星隐隐发动。
秦玉池疯狂挣扎拧动,许久,身体的抖动渐渐平息下来。
幽无命松开了手,让他跌回座椅中。
秦玉池的脖颈和脸颊轻轻地抽搐着,终于,一脸灰败地开口了:“自,得知将有冥魔灭世之祸起,秦州就开始修建地下王城,绝大部分州国之力,都用于地下。如此,就算地面真被冥魔占领,王族也可以带着子民,在地下继续好好活着……”
桑远远愣怔了片刻——这样的事情,为何是绝密?
便听幽无命悠悠问道:“地下城多大?”
秦玉池神色略有挣扎,却还是老实回道:“全部建成,约占三分之一国土面积。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边境大面积掏空地基,必会影响黑铁长城,长城若倒,云境必定覆灭,可是这云境本就要覆灭了呀,洪水滔天,我们只不过是伐一株树,做个救命船而已……”
桑远远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乱跳。
黑铁长城环着云境,首尾相连,若是地基倾塌,长城或倒或坠,都将会引发极其严重的连锁反应!
再让秦州这么挖下去,恐怕等不到十年,这云境十八州,便将成为冥魔的盘中美餐了!
她的身体不禁轻轻地颤栗起来。
幽无命探出长臂,环住她的肩,轻笑一声,问那秦玉池:“说完了?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事情吗?”
秦玉池思索片刻,呆呆地道:“有。我喜欢把亵裤反着穿。还喜欢闻鞋垫的味道。”
幽无命:“……”
桑远远:“……”
这下应当是把能招的都招完了。
幽无命从长桌上探过身体,拎起了秦玉池,一字一顿缓声道:“今日,你没有见过幽无命。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