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女子身边有亲卫随行,自身实力亦是不俗,想必是哪一州国的王女或王妹。
思来想去,记忆中却完全找不到这么个人物。
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奇人!
“她落足何处?”桑远远问道。
“鸾梦醉。”
桑远远:“……”一听就不是正经地方。
她犹豫了片刻,起身道:“劳烦阿古将军看好幽州王,我得出去一趟。”
幽无命伤重,天都处处戒严,正在四下搜拿刺客,这样藏下去并不是长久之计,形势只会越拖越坏。
直觉告诉桑远远,这名奇女子,或许可以带来转机。
她走到侧屋,重新盘了发,用黄颜色的花胭脂点了点颊,然后换了身衣裳,站在镜前稍微酝酿片刻,气质顿时大变,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哀怨的妇人。
阿古正在纠结,想要劝桑远远不要出去冒险。
见她装扮一新从侧屋出来,他不禁瞠目结舌,略有些迟疑地问:“您是……桑王女?”
桑远远点点头:“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了。阿古将军,请务必看好幽州王,屋中最好时刻留下两个人。”
说罢,神色一敛,顷刻间又变成一个被浪子辜负的怨妇。
阿古:“……”总觉得主君以后会被媳妇玩死是怎么回事?
……
桑远远很快就找到了鸾梦醉。
它实在是醒目,二层楼栏上立着一排身着彩纱的女子,正对着下方往来的客商们挥舞长袖。
这些女子个个面容姣好,身上的纱衣一望便知价格不菲。
然而她们并不是楼中的姑娘,只是迎客的小侍。
可想而知,这是档次极高的销金窟。
桑远远到了鸾梦醉门前,被人挡下了。前来寻找丈夫的怨妇天天都有,这样的女人,是绝对不会被放进去的。
桑远远低眉垂眼:“我不是来闹事的,只是来给夫君送金银。他昨日出门太急,将钱袋落在了家中。”
她拉开手中的小包袱,将一片金灿灿露了出来。
见到钱,立刻便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子迎出来,亲热无比地挽住了桑远远的胳膊,将她往里面带。
女子脸上分明涂着厚厚的脂粉,妆面却是极为熨帖,一望便知化妆用的是上等佳品。
口气亦是清新得很。
她笑道:“小娘子这样的媳妇,可真是打着灯笼也寻不着哪!不知你的夫君是……”
桑远远抿了抿唇:“他是个文人,到了你们这儿,应当用的是化名。父母走后,家中产业都是夫君在管着,我一个弱质女子,也只能倚靠他过活,哪里还敢多嘴去问呢。”
她的模样悲伤隐忍,将一个错嫁不良人,被夺了家产还得仰人鼻息的可怜女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中年烟花女顿时面露同情。虽然沦落风尘,但人心总是肉长的,看着桑远远这模样,便为她不值,也替她难过。
更让她感到难得的是,面对沦落风尘的自己,对方竟没有表露出丝毫鄙夷,对自己的触碰毫无芥蒂,并不嫌‘脏’。
于是中年女子的神色更真挚了几分:“妹妹你也别太难过,日后我留心替你看着些,我会交待底下的姑娘,不动声色劝着他些,让他回家好好过日子,啊!若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凤娘。”
桑远远从善如流,眼泪说掉就掉:“多谢凤娘了!”
凤娘心头发软,叹息着,引她走向楼中。
行出两步,忍不住多嘴劝道:“其实我们女人哪,也未必非要靠着男人过活,对自己狠些,总能找到出路的。有些男人,是靠不住的呀!”
桑远远‘执迷不悟’,哀凄地摇着头。
凤娘也不好再劝,只能悄悄叹息。
二人进入了楼阁。
这帝都销金窟,果真非同凡响,金柱玉栏,装饰的都是上好的云雾绸纱,盆景用的是玉釉,朵朵鲜花娇艳欲滴,无一处不精致。
泛光的玉台上有佳人在抚琴,冰山般的美人,让人以为错进了什么高雅殿堂。
凤娘引着桑远远在楼下绕了一圈,并未找到她想找的人。
“恐怕是在包厢,这可有些麻烦。”凤娘略微沉吟,“妹妹可愿意换身衣裳进去送茶水?”
桑远远自然求之不得。
凤娘寻了一身只露出一点点玉肩的白色纱衣让她换上,用玉盘端了细长瓷壶,挨间包厢送过去。
“戌时楼下有好节目,这会儿,客人们应当只会让姑娘陪着饮些酒。妹妹只管放心进去,看一眼便出来,没事的。”凤娘隐晦地安抚她。
桑远远点点头,装出一副鼓足了勇气的模样,敲门进入第一处包厢。
里头的场景并不陌生。
酒酒肉肉,男男女女,早已司空见惯。
她敛了气息,丝毫也不引人注意地换走了桌面上的旧茶壶。
到了第五间包厢,桑远远一眼便看到了自己要找的红衣女子。
女子描着入鬓的红眉,眉心点了朱红的玫瓣,唇角夸张地画出两道上挑的唇线,艳光四射,一身红衣上用暗线纹着金鸟,低调又华贵。身上没有丝毫媚态,眉眼举止英姿勃发,颇有几分中性美感。
就像一个火红的太阳,光芒夺目,风姿灼人。
桑远远看得一怔——阿古的说法太保守了,这名红衣女和她何止三分相似!至少也是像了五分。卸妆之后,恐怕能像七八分!
更奇的是,见到她的第一眼,桑远远心头就浮起了一种浓浓的似曾相识的怪异感。
她不动声色环视屋中,并没有看到宁鸿才和护卫们的身影。
只见一名粉纱女子娇笑着,正往红衣女的杯中添酒,口中嗔道:“女公子怎地就关心小玉漱的事嘛,奴是哪里不好么?老说一个死人的事情,多晦气呀!”
桑远远动作微微一顿。
小玉漱这个名字,她曾听到过。那一日姜谨鹏潜入帝宫,想要杀死她嫁祸给姜谨真时,便提到过他要为小玉漱报仇。
所以这个红衣女子是在关心小玉漱的事情?
红衣女笑了笑,声音如流水叮咚般清润,雌雄莫辨,耳熟得很,她问道:“小玉漱与那姜州王次子,当真交情匪浅么?”
女伎撅着红唇,回道:“哪能呢,不瞒女公子,姜家两兄弟,都是满肚子坏水,不把姐妹们当人看的,若不是实在实在是家中急用钱,谁都会找借口推脱不愿服侍他们,哪来的交情。”
桑远远心头微跳,不动声色地看了红衣女一眼,目光中满是迟疑。
“果然,”红衣女伸出手指,叩了叩桌面,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自语道,“我就晓得,对小妹动手之事,另有玄机。哼,叫我查出来,他们就等死吧!”
她的手很大,手指极长。
桑远远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盯着‘她’。这个语气,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不,应该是‘他’。
这个‘女子’,就是她那个便宜哥哥,桑州王世子,桑不近!桑远远把视线投向他的喉部,只见一片精致的红纱上坠着彩石,将喉结挡得严严实实。
桑远远一时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深吸了几口气,缓解心中的震撼。
粉纱女伎见桑远远迟迟不走,奇怪地皱起眉:“你新来的?愣在这里做什么?”
闻言,红衣桑不近抬起了头,一双纹了彩凤尾的眼睛望向桑远远,见她呆呆愣愣地盯着自己,一副又像见了熟人又像见了鬼的模样。
他皱起眉,上下看了一圈,嘴角猛地一抽。这身形……太熟悉了!
“你,”他拍了拍粉纱女子的手臂,“先出去。”
声音都僵硬了。
粉纱女子气呼呼地瞪了桑远远一眼,拧着腰走出去。
她们这些姑娘其实还蛮喜欢接待富贵的女客,因为女客们好伺候,会疼人,且女子最懂女子的需要,很容易便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当口被人截胡,换谁心里都不痛快。
粉纱女子一走,桑不近顿时把双手罩在了脸上,声音伸吟一般从指缝中溢了出来:“……小妹。”
桑远远重重坐在他的身旁,叹息:“……大哥!”
她觉得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好像很想原地去世。
半晌,他把脸从手掌中挪了出来,艰难地说道:“哥哥扮成这样,只是为了打探小玉漱的事情。”
桑远远可信了他的邪。男装逛窑子难道有哪里不方便吗?
他就是个女装大佬!
她很体贴地点点头,道:“我明白的哥哥,你看我也是乔装过来的,我还易容来着。”
桑不近感激地抽了抽鼻子,问道:“小妹为何会在这里?你不是与幽无命在一起吗?你们何时来了天都?!今日街上闹刺客,幽无命怎放你一个人在外面乱跑!他就不担心你遇到危险吗!”
他说着说着来了火气,一双漂亮的眼睛高高吊了起来。
看来桑不近还不知道所谓的刺客正是幽人。幽州与帝都之间的恩怨,姜雁姬从来密而不宣。
桑远远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大哥,他们在追拿的刺客,就是我呀。”
桑不近:“……”
他瞪了她一会儿,扯着唇道:“小妹,出息了啊。”
桑远远叹了口气:“现在满城都在搜寻我们,幽无命受了伤,行动不便——哥哥有没有办法带我们出城?”
桑氏父子闹了伐幽大典,桑、幽已是捆绑在一条船上了。
“小事情。”桑不近眼睛都不眨就应了下来。
他扔下几枚金锭,揽着桑远远的肩膀往外走。
到了门口,凤娘眼睛都看直了:“妹、妹妹,你,你不找你夫君了?”
桑远远低声道:“凤娘我想通了,你说得对,男人有什么好的,不要他了!”
说罢,抬手挽住了桑不近的胳膊。
凤娘:“……”不是,不是,她是劝这个小娘子说男人靠不住,但也没有说要换成女人啊?!
很快,这桩奇事传遍了整个鸾梦醉——有女子上门来给文人夫君送钱,结果琵琶别抱,跟了个富贵女公子离开。
不到小半刻钟,便有几个衣裳不整的书生匆匆忙忙跑出大门,回家寻妻去了。
……
兄妹二人转入一条暗巷。
“哥哥带走了宁鸿才吗?”桑远远问道。
桑不近点点头:“说来也是巧,我在来路上偶遇韩十二,心中有些生疑,便尾随着他们,恰好听见了宁鸿才与妻儿告别的话。我听着便觉得梦无忧那假惺惺的行径实在令人作呕,于是出手抢下那一家三口,预备带回桑州去。”
桑远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怕他落到帝宫或是皇甫俊的手中!可是哥哥有把握把他们送出天都么?”
“放心!”桑不近得意极了,“这天都,处处是哥哥的人,你大哥我,来去自如!”
桑远远:“……”不是,等等,上次同桑州王一起过来的时候,桑不近根本就不是这副如鱼得水的老油条模样啊?
她看着哥哥那张浓妆艳抹的明丽面庞,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在天都建立人脉时,用的都不是桑世子的身份,而是这个美丽女公子……
果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奇人!
第37章 真正的狂徒
听到桑不近说已把宁鸿才藏到了安全的地方,桑远远不禁放下了那颗高悬许久的心。
紧绷的神经乍然放松下来,她忍不住轻轻地摇晃着脑袋,感慨不已。
“这一趟,真是走得太值了!”
桑不近却是面色大变,红袖重重一扬,把她护到了身后。
她纳闷地探头一望,只见一个满身煞气的男人正从巷子那一头直直朝着兄妹二人走来。
他一出现,整条巷道中,光线仿佛昏暗了许多,迎面刮来的风本带着几分微暖,此刻也变成了阴风。
竟是……幽无命。
他脚步极重,眨眼到了面前。
他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眸中燃着两点幽冥鬼火,通身寒煞,令人感觉冷进了骨缝。
桑远远愕然望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幽无命抬了下手,只见一只偶人从屋檐上轻巧地落下来,停在他的肘弯,它扬起小脸,冲着桑远远兄妹笑得天真无邪。
“抓到你了。”幽无命神色淡淡,“小桑果,你要去哪里?”
语气平静,杀意直指桑不近。
桑不近眉眼压低,身上爆起了火灵蕴。
两个男人之间,火药味霎时浓得溢上半空。
只见偶人身上氤氲起一阵泛黑的青雾,颇有些艳丽的面孔隐进了青黑的雾中,散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意。这分明,是至强者的灵蕴!
桑远远心头一跳,恍然大悟。
不错,它,的确是兵器,还是一件大杀器!
趁着皇甫俊遇刺、两名绝强高手离开帝宫、女帝君心神不属之时,暗中潜入宫廷刺杀女帝君的,恐怕正是这具偶人!唯有这么一个小东西,才有可能在青天白日里公然潜入帝宫,悄无声息地遁到姜雁姬身边,不叫任何人察觉。
桑远远轻轻抽了一口凉气。
就在不久之前,她看着沉睡的幽无命,心中还曾生起过心疼怜悯,觉得他也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也会受伤,也会脆弱,也会拼尽全力却功败垂成。
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狠绝。
只杀一个皇甫俊,根本满足不了他。他要的是,一箭双雕。
“小桑果,”幽无命咧开唇角,“趁我睡着时,偷偷联络上了旁人,想要从我身边逃开,是不是?”
凄绝的笑容寸寸破裂。
桑远远仿佛一眼就看见了他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邪偶蠢蠢欲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诡雾中若隐若现,盯紧了桑不近,眼见就要出手。
桑远远猛地把桑不近往边上一推,拎起裙摆,大步冲向幽无命,差点儿把他撞了个倒仰。
他瞳仁收缩,停了偶人的手臂挥到一旁。
“你跑出来做什么!”桑远远一把拽住他的前襟,语气比他凶狠一万倍,“伤没好知道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好啊,你不如就这样死了吧,我也不活了,仇也不报了!一起死了算了!”
幽无命被她凶傻了。
他瞪着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她丝毫也不心虚的样子,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偶人身上的青黑雾气也像退潮一般漫回了它的身体中。
桑远远扁着嘴,愤怒地吼他:“我给你种了那么多花,是要你好好卧床养着,你就这么糟蹋我的心血吗!以后都没了!再也没有了!我再也不给你种花了!”
一边控诉,一边有眼泪掉下来。
通红的眼睛,鼓起的脸颊,她好像快气炸了。
幽无命呼吸凝滞,喉结滚了下,手一扬,将偶人抛上屋檐,眨眼它就消失在视野中。
他抓住她的肩膀,艰难地把她推开了一尺,捂着胸,喘了一下,低沉委屈地说道:“好一个身轻如燕的美人,我险些,被你砸死了。”
桑远远比他更委屈:“我去哪里,我能去哪里!我想尽一切办法,要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去!你呢!我弄了那么久,才给你敷好一身伤药,你就这般不珍惜!我的心血全都喂了狗了!你还要怀疑我,你怎么能怀疑我!”
幽无命:“……”
桑不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