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鸡叫头遍,窗户上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槐子就醒了,轻轻地将手臂从菊花颈下抽出,然后小心地下床,踩在踏板上穿衣。

待他出来,外面依然是轻雾蒙蒙,东方天际透着些许淡淡的晨光。何氏正在厨房忙碌,先用撮箕腾出灶洞里的草木灰,免得草灰积多了柴草塞不进去,接着烧水洗锅抹灶。

她见了槐子,诧异地问道:“咋起来这么早?天还没亮哩。”

槐子含糊地应了一声,端了杯水去院墙根下漱口,算是顺便给花草浇水了。他蹲在那形如老人的树根前,忽见枯木上面出了密密的一层小木耳,心中一惊,忙凑上去细瞧——是木耳,他种这东西好几年了,自然不会认错。

心中纳罕不已,又往旁边的两株橡树根上看——这两株是后来挖的,形状或遒劲或奇异,都有些特色——上面稀稀拉拉也长了不少,只是不如前面那株多。

他来回仔细地察看。

天渐渐亮了,后院的公鸡也叫个不停,鸡鸭“咕咕”“嘎嘎”地在栏中鼓噪,想要出来;小黑皮也跟猫儿似的出了西厢,看见少爷蹲在墙边,不由一愣,却也没问啥,就在院子里练起拳脚来;刘婶也闪身进了厨房忙碌。

何氏轻轻地走到槐子身后,用手戳了他一下,低声问道:“槐子,你在磨蹭啥哩,咋还没洗好?水烧热了,你快提进屋,让菊花帮两个小的洗澡。”

槐子忙答应了:“嗳!就来。可是怪了,咋好好的长出木耳来了哩?”一边还盯着那老树根瞧。

何氏听了他的话,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也十分诧异:这东西虽然山上也能找到,真要种的话,可是不容易,槐子每年捣腾它,忙得要死,收成也有限。

她也凑近了细看,一边嘀咕道:“该不是那天一盆水泼的吧?”

槐子急忙问道:“娘,你泼啥水了?”

何氏小声道:“不记得是哪天了,我洗木耳炒了吃,见这树根有些干,就顺手把那盆洗木耳的水泼这上面了。又怕泼多了不好,就泼了一半,剩下的就泼在旁边的这两棵树上了。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窍。”

槐子听了心中一动,陷入沉思。

待何氏又推了他一下,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没漱口哩,忙三两下刷了牙,又去洗了脸,才提着何氏装好的热水进房,板栗和小葱已经在小床上“咿呀哦”地笑个不停,搬着手脚往嘴里塞。

菊花快手地先将自己擦洗了一遍,然后才伺候两娃儿,一边听槐子说木耳的事。

“回头我就去试试,往常老是要掰碎好些木耳,长得还不匀净。”

菊花道:“那你赶紧试试,就不成也不要紧,反正你都种了好几年了,总归是这个样。要是成了的话,那你可不是捣腾出些门道来了?咱往后就多多的种这东西。这一批橡树苗也出了不少,等明春移栽到山上,咱们自家也有树林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两娃儿剥光了丢澡盆洗澡。清早起还是有些凉的,因此菊花将洗澡的木盆放在架子床的后面,床头部位拉着门帘,就没那么冷。

槐子微笑点头,蹲一旁帮忙。

本来他还不敢碰他们兄妹——怕自己那粗糙的大手没个轻重,伤了小奶娃那软软的小胳膊腿,可是见儿子在大木盆里“啪啪”拍水玩,浑身肉滚滚、胳膊腿跟藕节似的,实在忍不住,试着帮他们洗了一回,然后就每天帮着洗了。

菊花瞅着他小心翼翼地捏着板栗的胳膊,用纱布清洗腋下,倒也有模有样的,就是一个大男人干这活计有些滑稽,忍不住笑道:“咱村怕是就你帮儿子洗澡吧?我哥都没干过这事。”

槐子却笑道:“谁说的?刘三顺就干过,他说教泥鳅划水要从澡盆学起,等大一点就带他去河里划,他可不是在帮儿子洗澡?你哥晚上也是带着葫芦一块洗澡的。我是觉得这小子圆乎乎、肉滚滚的,怪好玩。”

笑闹中,将两娃儿收拾好,交给葡萄看着,槐子自去后院伺弄那木耳,菊花和刘婶做早饭。

早饭后,菊花见昨晚磨出来的糯米汤圆粉已经沉淀干净,于是滤去上面一层清水,又让刘婶刷洗了一张竹匾,擦干后,垫上块白纱布,将汤圆粉一块块地掰开,摊在竹匾中晾晒。

“晌午就吃汤圆吧!”何氏看着竹匾中白花花的汤圆粉笑道。

菊花点头,用手捻了一点面,搓了搓,十分细滑,对何氏道:“那我来做馅儿。刘婶,你去炒些芝麻,捣碎了拌点糖,做个芝麻馅儿的;我来剁些腌雪里蕻,掺上点腊肉,做个腌菜馅儿的;再搓些小汤圆,用甜酒酿和小白菜下了吃。”

何氏见她三言两语就分派好了,满心高兴,道:“今儿这太阳倒好,娘把那大竹匾也搬出来,把袄子、褥子都晒晒。”

于是都忙活起来,葡萄也过来帮忙打下手,只有刘奶奶坐在廊檐下,看着三个小奶娃,一边做针线。

正忙着,门口进来一人,背着个小娃儿,原来是赵大嘴的媳妇桂枝,对着何氏叫道:“张婶子,在忙哩!”

何氏正将好几个枕头靠在大竹匾边沿,对着大太阳晒,一见她来了,忽地想起一事来,忙对厨房喊道:“菊花,你桂枝嫂子来了,过来陪陪。”又转头笑让桂枝坐。

桂枝放下背上的黑小子,推了他一把道:“也不晓得喊人,这是张奶奶。”

黑小子对何氏咧嘴一笑,脆声叫道:“张奶奶!”

何氏高兴地应道:“嗳!这是亮子吧。瞧这结实的小模样,跟大嘴小时候差不多。”

她端了凳子放在梅树下,让桂枝坐,又叫葡萄去抓些花生糖来给亮子吃,又让她去后院摘些樱桃来。

“张婶子,甭张罗了,怪难为情的。”桂枝不好意思地对何氏道。

菊花正好也将那腌菜腊肉馅儿调拌好了,听何氏叫,忙对刘婶说了一声,就出了厨房,对桂枝笑道:“桂枝嫂子,我准备找个空儿去看你哩,可巧你就来了。哟,这娃儿真是……好喜人哩!”

瞧着那个小男娃,跟李敬文差不多大,阔嘴巴,大鼻子,整一个缩小版的赵大嘴,但是,小娃儿皮肤黝黑光亮,眼睛也挺有神,咧嘴一笑,露出一嘴细白牙,有点像前世的外国小朋友。

她禁不住失声笑了起来,欢喜地拉着他,问他名儿岁数等,亮子略有些害羞地看着她,一一回答了。

菊花见葡萄张罗了糖食,便让亮子拿了吃,不要害羞;葡萄又去后院摘樱桃。

菊花微笑看着桂枝,问道:“桂枝嫂子,可是那边有回信了?我都不好催你的,如今也忙——大嘴哥在整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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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二章牵线搭桥

桂枝爽快地笑道:“瞧你说的,这是好事,谁还嫌烦?再我娘家也不远,腿快的话半天就能来回了。这事哩,暂时还不能给个准话,合了八字,还得相看了再说。”

菊花忙点头道:“那是,哪能一口就应承哩,那不是糊涂么?总得让他们打听打听,再见面相看,才好定夺。”

她们说的是来财的亲事。

自从汪氏要女儿帮来财留意媳妇,杨氏和菊花为了怕来财再娶个不贤惠的,害汪氏受气,便将这事放在了心上。因那天晚上槐子提醒菊花,说赵大嘴的媳妇桂枝,娘家堂妹表妹多,何不托她试试,于是何氏就在地头跟桂枝说过一回,今儿她是来给回信的。

何氏又抱了些棉袄夹袄出来,堆在竹匾中央,抖开了来晒,闻言笑问道:“桂枝,说了半天,到底说的是哪家闺女哩?”

桂枝听了笑道:“是我五叔的闺女,今年十三岁了。我五婶说她年纪小,不想这么早说亲。

我就跟她说,来财也就十四五岁,要是相看合适了,过两年成亲正好。我五婶才答应相看的。”

何氏忙完,将身上拍了拍,也过来坐下,对桂枝道:“来财那男娃机灵,长得也好,你五婶肯定能相看上。菊花二舅家也还殷实,他弟弟来寿就在你郑叔家念书,聪明的很,没准将来也是一个秀才。”

菊花见婆婆眼不眨地吹起来,抿嘴笑道:“娘·你也别吹了,自家人瞧自家人,那肯定都是好。”

桂枝道:“婶子也没吹,我倒也听说了,来寿书念的好,来财的长相没见过,不过瞧瞧你娘的模样,娘家侄子也不能长得丑。就是家底儿,只要人勤快·还能穷多少?再说他大伯家的来喜,就在集上开铺子;郑婶子就是他大姑,这都是不错的。”

是的,桂枝瞧在郑家的面子上,对这门亲就有了三分愿意。

俗话说,“有三个穷亲戚拖着富不起来,有三个富亲戚帮衬穷不起来”,这来财先不管好不好——听说也不差—就杨家长房,家境已经很殷实了;杨家的姑爷——郑家就在眼前,是个厚道人家·如今也很富裕。

还有就是,菊花婆家的小叔子可是秀才,听说上京城念书去了,那往后还能差了?来财的堂嫂是刘小妹,刘小妹的四哥刘四顺,也是秀才,这么一算,可不得了,这门亲还不能结?

桂枝的五婶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这门亲不错·答应上门相看。

可是桂枝是个有成算的,她对菊花外婆家的事也听说过一些,因此觉得这门亲最让人不放心的就是来财的娘—菊花的二舅母林氏·所以也没把话说满。

这时,葡萄摘了些樱桃,在井边洗净了,端来哄亮子,又带他去跟板栗、小井儿玩。小娃儿兴奋地去了。

菊花让桂枝吃樱桃,桂枝捻起一颗放嘴里,笑道:“味儿倒不错。这东西难种的很,就算长大了·那雀儿整天盯着偷吃。”

菊花点头道:“可不是·所以我做了好些个纱布小袋儿,能套起来的就套起来·也能管些用。树顶上的就管不了了。”

这是她苦思如何赶鸟的时候,忽地想起《红楼梦》中有一段·袭人让那管理葡萄的婆子,做纱布袋将葡萄套住,防止蜜蜂叮咬的情节,于是就照着做了。可见多读书是有好处的。

这法子好是好,就是无法大面积使用——谁有那个空闲哩?

吃了些果子,说笑一会,继续原来的话题。

菊花看了看何氏,对桂枝道:“我也不在桂枝嫂子面前说漂亮话儿,这门亲旁的都不怕,就怕你五婶挑我二舅母的眼——她有些小毛病哩。不过近两年她改了好些,我外婆也能管得住她。再说——”她停了一下,对桂枝眨眨眼道——“要是嫂子那个堂妹有嫂子这么能耐,就不怕!”

桂枝还没开口说话,何氏听了先就笑起来,白了她一眼道:“你说的是在理,也不怕桂枝嫂子多心?她还以为你说她厉害哩。桂枝,菊花是说你会当家理事,不受人拿捏。她二舅母虽然嘴碎了些,也不是十分难缠。咋说哩?她没那么泼辣,只要不依她,她就没主意了。”

桂枝听见菊花夸她,心里高兴,客套道:“谁没点小脾气哩!要是这门亲成了,终归是要跟来财过日子的,二舅母也心疼儿子不是,还能为难儿媳妇么?我堂妹是个爽利能干的,可比我能耐哩,小嘴巴特会说话,差不多的人都说不过她。”

菊花听了眼睛一亮,这不正好娶家来克制二舅母!

不过她可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只是笑吟吟地点头

何氏则凑趣道:“那不正好?来财也是个机灵的,凑一块准能把日子过好了。”

又说了些闲话,桂枝对菊花道:“我五婶想着,闺女年小,要是上门相看有些不像,不如找个日子,我接了五叔五婶和堂妹过来做客,你也把你二舅二舅母和来财请来,先见个面,要是有点意思了,再说下面的话。”

菊花跟何氏对视了一眼,道:“这主意好,见面瞧了人,满意了,才好说其他。”

她心想这怕是要相看来财了。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户人家,一般都会让小儿女先见见的。

于是商定了等栽秧过后,再张罗这事儿。

桂枝说完了事,就起身叫儿子:“家去煮饭了。等板栗会走了,你再来找他玩。”

何氏急忙将那樱桃装了,让亮子带回去吃,推拒了一会,桂枝才接过去,笑着说“多谢”,带着儿子走了。

菊花过去抱起小葱,对何氏道:“总算有点眉目了。要是她堂妹真的像她说的那么厉害,能管住我二舅母就好了。”

何氏看着她摇头道:“我还说你读了些书,有些见识,这样看来,你到底年纪小,把事情想得忒容易了:家常婆媳妯娌之间,磕磕碰碰,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少有不拌嘴的。你光想着找人管你二舅母,真要是娶个厉害的进门,只怕比你二舅母更麻烦,你外婆更要生气了。这事咱也要上心,找人悄悄地去打听打听,要是那闺女十分厉害,也不能糊里糊涂地就娶进门。”

菊花哑口无言:家常里短的人事,何氏可是比她精通多了,她确实想偏了。

“娘,厉害倒不要紧,主要是人品要好。人品不好的话,厉害人就是惹事精;人品好的,不正好管家理事么?像云岚姐姐也算厉害的,可是她就很好。”

何氏抿嘴笑道:“云岚当然是个好的。那也不容易碰见,就再碰见这样人,她也不能瞧上来财,青木可不是来财能比的。要是来财有青木那份稳重刚性,就算媳妇厉害些,也是能压得住,不然,娶家来就是祸害。”

菊花悻悻地闭嘴,原以为寻一门亲事挺容易,谁知有这么些道道,还是找个空跟娘(杨氏)说,让她来拿主意。不然的话,真像何氏说的,弄个厉害的进门,二舅母是被人压制了,新的祸害却诞生了,岂不是白忙一场。

她且丢下这事,进厨房跟刘婶包汤圆。

案板上放了个细孔圆筛子,里面放满了李子大小的汤圆,圆滚滚的,这是没有馅儿的;刘婶正在做大汤圆,这是要放馅儿的。

菊花急忙洗手,挽了挽袖子,用手挖了一团汤圆粉,捏成个小碗状,然后从大砂锅里舀了一勺黑芝麻倒进去,再包圆捏紧密,然后放在手心轻轻地搓圆,一个小娃儿拳头大的汤圆就包好了。

她看着筛子里的大汤圆,笑对刘婶道:“这么大的汤圆,要是我,怕是只能吃三个就饱了。

刘婶一边飞快地包汤圆,一边笑道:“那是少奶奶饭量小,他们干活的劳力最少也要吃十个才成。”

将两砂锅馅儿包完,用了好几张筛子,连锅盖上都放满了。菊花送了一筛子给娘家,虽然他们也泡了糯米,但还没磨,先送些过去让他们尝新。

杨氏见闺女送汤圆来,笑道:“我们今晚也要磨粉了。还费事送汤圆过来干啥?”

菊花道:“让外婆和来寿他们先尝嘛。娘,你也尝尝,这是我拌的馅儿,有甜芝麻馅的,有腌菜腊肉馅的。我不能天天煮饭把你吃,偶然做一样东西,送来也是份孝心。”

杨氏就笑得满脸开花,对汪氏道:“瞧这娃儿说的,你不是常常做吃的送来把我么?妞妞,让你娘把这汤圆端去煮了。”

妞妞忙答应了,去厨房叫马婶。一时马婶过来端了汤圆去煮,妞妞也跟过去帮忙。

菊花见娘和外婆在做针线,便问道:“云岚姐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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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道:“带葫芦去了后园子,不晓得作啥去了,想是摘菜。”

菊花挨着杨氏坐下,对她说上午桂枝嫂子来过了,帮来财说合她五叔的闺女,然后一五一十地将桂枝的意思都跟杨氏和汪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