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氏口中应着,眼睛却仍是紧盯着那个儿子可能会来的方向,不肯挪开半步。

赵成材也走上前去,挡着她的目光,“娘,真的要走了。”

掌柜的,还有市集上的人已经对他们有些起疑了。这些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又远离官府的管辖,要是再磨蹭下去,难保就不对他们出手了。

赵王氏身子抖得厉害,又快哭了,她是多么想再留一刻,再等一刻啊,赵成材狠一狠心,将娘用力半拖半扶着就走了,“娘,您信我,我以后一定会很快回来救成栋的。”

赵王氏捂着脸,上了马车。

马车无情,辘辘地带着一颗母亲破碎的心,走了。

就在他们走了不久,远远地过来一队人。这队人看起来也是几个矿工,骂骂咧咧地拖着一个破树枝扎成的简易旱筏子。

筏子上还趴着一个人,一双手死死地抓着绳子,哪怕是掉在外头的腿都给磨得血肉模糊了,哪怕是同伙们唾骂他的十八代祖宗,他也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抓着绳子,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

眼看着已经进了市集了,他拼命搜寻着排队的人群,他们说施饼的地方会有老长老长的队伍,那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嗳,老板,不是说你们这儿有人施饼么?”

“那你们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人家早就走了。”

“走了?妈的,真够倒霉的我就说了,带着这个累赘,不可能领到东西,呸,都摔成这样了,还非下山来,到底是折磨我们。”

“算了吧,反正他也把他的工钱都给你们了,一会儿够你们乐的。”

“拖着这个残废,怎么乐?”

“随便把他扔哪个门口不就成了?”

呜呜…哑巴使劲地扒着那家门槛,不肯离去。

“什么?你还不愿意走?那随便你吧,头儿,不如就把他扔在这儿吧,他又走不了,让伙计帮忙看着,咱们一会儿再把他拖回去不就得了?免得老拖来拖去的,看着就讨厌。”

“那…也行吧,掌柜的,那就麻烦你了啊。”

“这有什么麻烦的?你们到我家来玩不就行了?我家要什么没有?就把他搁门口,拿绳子拴上,走不了的。”

“你家东西可贵,小的们可花不起。”

“那就算你们便宜点好啦…”

哑巴呆呆地坐在门口,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们走了?他们怎么会走了?他还没有见到他们,他们怎么会就这么走了?

天很冷,在这么个大冷天里坐在雪地上就更冷,但比这些更冷十倍的,是他的心。

往事一幕一幕出现在眼前,小时候家里的贫寒,与小伙伴们的调皮,爹娘的责罚,兄弟姐妹们的嬉笑…

然后,都长大了。有一天,一个他称作嫂子的女子来到了他家,不过短短几年,就彻底将他们家改变得翻天覆地。饭桌上出现了鸡鸭鱼肉,身上穿着了绫罗绸缎,出入有了马车,荷包里有了闲钱…

悔恨,无穷无尽的悔恨充盈了哑巴的心。

他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他为什么不学好,不听嫂子的话?他为什么会这么糊涂,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上当受骗,败光家财不说,还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果…如果老天开恩,能让他再见家乡亲人一面,再让他重新来过一次,他一定一定不会再走上今天的路,他一定一定要做个好人,老老实实在家里种地养马,他一定一定不会总是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更多。可是,这世上有如果吗?

他们走了,也带走了他唯一的希望和信心。

哑巴想,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也不知在那儿枯坐了多久,突然,就听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婆婆,到了。”

这是谁?哑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抬起头,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小老妪下了车。

老妇人拉着媳妇的手,“这可真是谢谢你了。”

年轻的妇人摇头,“婆婆,您说什么呢,不过咱可说好了,只能待一小会儿,一会儿就得走。否则…”

老妇人连连点头,“我晓得的,你能让我来再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年轻的妇人陪着老妇人进去了,哑巴坐在不远处的墙根那儿,想过去,却是全身手脚冰凉,动也动不了。想出声,喉头里就像是被千斤重担死死堵住了,一声也发不出来。

他又急又慌,却除了泪如雨下,却是毫无办法。

原来章清亭他们刚离开不久,赵王氏突然想起,她在房间角落里还拉下了一小袋面粉没用完,得回去做了饼再走。

所有的人都看出赵王氏是在找借口,别说东西不在,纵是在的话,也多半伙计收走了,哪里轮得到她去找回来?

可赵王氏又哭了,“我就老觉得咱们一走,成栋就过来了。你们让我去看一眼,就一眼让我再买几张饼送人,只耽误那么一会儿工夫,行么?”

章清亭瞧着真是不忍,“算了,我再陪婆婆回去一趟吧,就说忘了打酒了,怕路上冷,回去再买一些。”

赵成材叹了口气,“那就一起回去吧。”

章清亭却不同意,“这么多人一起回去,人家就更疑心了。倒不如你们在这儿等着,就我们回去,人家看是妇道人家,也好说话一些。若不放心,只让阎大哥陪我们走一趟吧,人少,马车跑起来也轻快些。”

于是章清亭就陪着婆婆又折返了回来,跟那掌柜的一说,着实地买了他几坛好酒,又给赵王氏买了些大饼肉包。掌柜的虽然觉得她们这行止很有些古怪,但也随她们去了。只是怕她们又把东西拿了送人,让小伙计跟着一直捧到车上去。

等着她们再从这里出来,就见旁边有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矿工忽地从地上扑了过来。

赵王氏吓了一跳,本能地闪了一下,那人正好就扒住了章清亭的脚,十指紧紧地抓着她的裙角,抬起头看着章清亭呜呜哇哇地叫着,却是什么也听不出来。

旁边那小伙计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粗暴地吼着,“快滚开。”

可这哑巴给踹得嘴角都出了血,都仍是死死地盯着章清亭,又看着赵王氏,叫得更加急切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赵王氏也有些生气了,护着媳妇,赶紧帮忙把她往回拉。

章清亭一惊之余却是叹了口气,“算了,他可能是肚子饿了,想要吃些东西。婆婆,麻烦你给我拿两个包子。”

赵王氏递了给她,章清亭好心地蹲了下来,“你拿着吃吧。”

这哑巴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根本不去接包子,仍是一个劲儿的啊呜叫着,就是不松手。

阎希南也过来了,“这人别是疯了吧?张夫人,我帮你把他拉开。”

不要啊,哑巴拼命地摇着头,却敌不过阎希南力大,到底给他拉了开来。他一急之下,倒是生出个主意,因说不出话来,就伸指在雪地上划出个字来。

赵王氏不识字,可章清亭一见那个“嫂”字顿时就变了脸色,给阎希南使了个眼色,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个“材”字出来,哑巴似是看到一丝希望,立即划了个“哥”字,又在旁边划了个“栋”字出来,然后望着章清亭,是号啕大哭。

旁边小伙计已经将吃的给他们放在车上了,此时见了起疑,“这是干嘛呢?”

阎希南已经迅速踢掉了他们在地上划的字,章清亭勉强按捺住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深深地吸了口气,止住袖子里微微发颤的拳头,勉强一笑,“没事。”

“可你这脸色?”

章清亭告诉自己不能慌,一定不能慌,赵成栋的腿已经不能动了,还给绳子拴在马桩上,这附近人实在大多了,如果突然一乱起来,他们定是无法脱身的。

她尽量放松下来,对那伙计一笑,“我呀,素有心疾,有时候一惊吓或是受了寒暑,总有会子喘不上气来,坐一会子就好了,无妨,无妨的。”

那伙计听得哦了一声,却不离开,就抱着两手站在门口,猜疑地看着他们。

赵王氏还不知道章清亭有这个毛病,焦急地看着他,“那可怎么办?咱们快回去吧。”

章清亭心里这个急啊,脑子里迅速转过无数个念头,该怎么办?

本以为得了希望的赵成栋,就见嫂子认出自己之后,居然跟没事人似的,扶着赵王氏继续往车上走去,“婆婆,我们走吧。”

阎希南是老江湖了,很快就判断出章清亭的真实意图,放下赵成栋,跟着也往车上走。

赵成栋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嫂子不要自己了?她方才明明就是认出来了,对么?那她为什么不理自己了?

嫂子,嫂子,你别记恨我啊,我改,我以后肯定全部都改行了么?赵成栋又急又怕,跟疯了似的,拼命冲着马车哭嚎,可是马车仍是远去了。

他不知道,一上车,章清亭就哭了,既是为了重逢的激动,也是见他如此惨状的心酸。

“媳妇儿,你这是怎么了?”赵王氏不明所以,怎么媳妇好好地就哭了?

章清亭使劲忍着泪,半晌才紧握着她的手小声道:“婆婆,您可千万别吱声,方才那个人,是成栋。”

赵王氏跟当头被人打了一棒似的,整个人都木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章清亭拼命点头,“那人是成栋,千真万确是成栋。”

赵王氏当即就跟疯了似的,“那你…”

章清亭顾不得体统了,扑上去捂着她的嘴,“别嚷,您不能嚷,一嚷惊动了人,咱们就没法救他了,您答应过我,出来要听我的话的,您这会子一定得听我的话,否则成栋救不出来,很有可能就会给人打死了。”

赵王氏已然是泪雨滂沱,却也用力拿两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不发出一点声音。天哪,自己的儿子都变得自己完全认不出来了,他这些时,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呀。

章清亭擦了眼泪,告诉她自己的打算,“方才我见那伙计已经怀疑了,便不敢声张,只假装离开,咱们一会儿再绕过去,抢了人就跑,到时您在车上接应,我和阎大哥跳下去救人。”

赵王氏一个劲儿地点头,章清亭死死抓着婆婆的胳膊,给她鼓劲,也是给自己鼓励,“您放心,咱们只要够快,就一定能把人救出来,您可不要再哭了,我也不哭,咱们就这一次机会,一定要抓住。”

幸好赵王氏本性刚强,听媳妇说得有理,赶紧把脸埋进胳膊里,拿棉衣直接拭去了眼泪,用牙把唇都咬出血来了,才止住了泪,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攥紧了双拳,却仍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媳妇,无限信任和依赖地看着媳妇,用目光告诉她,“我信你,我信我们能行。”

章清亭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只将田福生给她的匕首掏了出来,紧紧地握在右手上,左手和婆婆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这一刻,她们都觉得彼此的心连在一起,她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她们会并肩战斗到底。

阎希南和马车夫商量了一下,因为赵成栋的腿伤得太重,不可能独自骑马,赵王氏也不会,得要人带。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驾着车跑得更容易些。可若是实在不行,那就是赶鸭子上架,也得骑着马跑了。也不用章清亭下车,阎希南说他一人可以搞定,只让她们婆媳俩在车上接应便是。

章清亭道:“我没问题,可以自己骑一匹,劳烦师傅您带着我婆婆,阎大哥带着成栋,这就够了。”

赵王氏心里那个窝火啊,早知道自己当年就该在家里把马学会了骑再来,这关键时候,不成大伙的累赘了?

“你们到时救了人,只管走,我一个老太婆就算是给人抓住,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婆婆。”章清亭怒视着她,“您又说什么胡话呢?我们能把您扔下,自己跑么?那救一个不又搭一个进去?咱们仍是照计划行事,您可千万别乱来。”

赵王氏看着媳妇,微微叹了口气,却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稍作调整,四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点头示意都准备好了,阎希南沉声命令,“走。”

马车如风驰电掣一般,又冲回了那处市集。

刚到那客栈门前,那伙计觉得先前那事有些不大对劲,想找人把赵成栋抬到客栈里头,可偏偏别人又没见着,反怪他小题大做。

“那个臭乞丐,腿都烂成那样了,哪还有人要?你也太多心了。”

伙计一人也搬不动,正和人在那儿唧咕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那声音是如此之急切,引得许多人都驻足观看,不知发生了何事。

而到了客栈面前,车还未停稳,就见一个人影如鹞子一般,从车上飞了下来,径直奔到赵成栋的面前,一刀就砍去他身上的绳索,将他从那木筏子上扛了起来,却不料那木筏子还有几道绳索牢牢缠在他的身上。

阎希南又不可能把赵成栋再放下来慢慢割那绳索,带着木阀又累赘,急得满头大汗,这可怎么办?

第508章 冲囍

章清亭见势不妙,让婆婆留下,一猫腰举着匕首就蹿了下来,她站在一旁倒是看得真切,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道绳索割断了。

阎希南顿觉身上一轻,大喝一声,“走。”扛着人就往马车奔去,章清亭紧随其后。

这瞬间的变故,发生得虽是极快,但已经有人反应过来了,“抢人啦,有人抢人啦。”

伙计们纷纷冲了出来,章清亭心中一慌,扭头一看,就见有人正伸手对着自己肩头抓了过来。情急之中,出于本能,反手就是一匕首挥去,正好割到那人的手指头,痛得他惨叫一声,顿了一顿,而与此同时,已经有更多的人追出来了。

“抓住他们,快抓住他们。”

马车夫一看这可不好,迅速将缰绳砍断,把赵王氏拉到自己马上,找了个墙体,利用它和车厢之间的拐角给大家腾出一个小小的空间,“快上马。”

阎希南动作最快,虽然还扛着一个人,仍是奋力地扭头,用蒲扇般的大手将章清亭一抓,往前推去,“快。”

章清亭借着他的这股力,死命地踏上马蹬,马车夫在上前提了她一把,章清亭终于上来。阎希南不用人帮,先把赵成栋扔一匹马上,再飞身跃上另一匹马,“走。”

待他三马向前一冲,马车夫甩开长鞭,利用马匹向前一跃之力,将那车厢抽翻在地,暂且阻拦一下,也撒开马蹄往前狂奔。

后面的人反应过来,立即也牵了马出来追赶,且不论他们到底是要干什么,光凭这行止就非常可疑。

尤其是那个被章清亭割伤手指的家伙,更是满脸戾气,誓要报仇,一马当先,穷追不舍。

章清亭是会骑马,但从来没有这样长途快速奔袭过跑不了一时,她就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心也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头越来越晕,越来越晕,身子像是掉进起伏的汪洋里,让人恨不得一头栽倒下地,彻底求个安稳平静。

马车夫是骑马高手,所以贺玉堂才特意派了出来,他就带着一个赵王氏也丝毫没有任何疲态,跑得轻松自如。阎希南可能马技不如他,但他胜在孔武有力,虽然拖着另一匹马上的赵成栋,也跑得不累。至于赵成栋,早就给马颠得晕过去了,完全没有知觉,也就没有痛苦。

只有章清亭,难受得不行。可还得死命地向前跑,但仍是落到了众人后面。耳边除了风声,还有渐近的马蹄声,狞叫声,说什么,她都听不清楚,只知道那动静是越来越近了。

忽地,在更后一些地方,传来更加尖锐与高亢的声音,“快回去,那些矿工们暴动啦,快回去,那些矿工们要逃跑啦。”

什么?

章清亭听不清楚,却本能地回了一下头,却正好对上不远处一张无比仇恨的脸。

“危险。”阎希南听到动静,也回了一下头,就见一个男人高举起一把长长的马刀,就往章清亭面门上砍去。

他再要赶过来救,就已经有些来不及了,只得用尽全身力气把手里的刀甩了出去,迎上那把长刀。

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章清亭只知道本能地闭上眼睛,转了一下头,然后,就只觉得后脑勺上一阵剧烈的疼痛,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赵成材没有想到,他们在这儿等了一时,等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副情形。

赵成栋找回来了,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要不是解开他的衣裳,看到那几处自幼的胎记,赵王氏都不敢最后确信,自己的小儿子终于找回来了。可这遍体鳞伤,尤其是一条腿,溃烂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救不救得过来。

尤为让人忧心的还有章清亭。多亏了阎希南最后那一刀,将那人的刀锋给震偏了些,但那刀杆依旧是重重磕在了章清亭的后脑勺上,在她头上鼓起小孩拳头大小的一个包,表面上的伤口不深,只出了一点血,但整张脸却白得跟张纸似的,冰凉得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不过幸好他们突如其来的这么一闹,引发了当地不明就里的矿工们集体暴动,市集上有大批的人拼了命的四散逃走,让那些打手和头目们疲于奔命,他们才能顺利逃脱。

可是现在,赵成材完全没有心思去管那些事情,看着在昏迷中还呕吐不止的章清亭,急得眼睛都红了,“怎么办?现在哪儿有大夫?”

也许赵成栋还能拖一拖,但章清亭这样头部受了重创,绝对是拖不了的,必须尽快找人医治才行。

阎希南赶紧查看了一下地图,“现在只能去当地县衙了,搞不好那些人还会再追上来。那儿有个市集,应该找得到大夫。”

事不宜迟,马上就走。

现在马车只剩下一辆,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扔了,只留下衣裳给章清亭和赵成栋垫着舒服一些。

赵王氏和赵老实托着儿子,赵成材抱着妻子上了车,其余人分作两人一组,骑马随行。

赵成材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有大夫的地方去。

赵王氏瞧儿子一脸铁青,不断安慰他,“成材,你别慌,媳妇儿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但愿如此,赵成材也只得这么衷心盼望,可若是有什么…他不敢想,只能紧紧地搂着妻子,更紧地搂着妻子。

等终于找到当地县衙,除了值班的小吏,都回去过年了,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过幸好这儿的大夫还在,而且衙门里还有县太爷收集的不少好药材。

赵成材可半点不会跟人客气,拿了长刺一下子就把那柜子锁给撬开了,“救人如救火,你先给我,我以后出双倍银子还你大夫,您尽管开药,有不够的,我让人去找本地药铺富户家征集,务必救救我娘子和弟弟。”

那大夫当然没话可说,就是那小吏也不敢说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赵成材可是从四品的翰林,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干这抢劫的勾当,也由得他去了,反而还得尽全力配合,生怕在自己的地头上弄出事来。

救治了一夜,赵成栋先醒了,见着亲人就是放声痛哭。

媳妇还没醒,赵成材没空跟弟弟磨唧,直接就告诉他,“成栋,你的腿摔伤了,又没好好接,那个骨头现长歪了,日后纵是康复了,也会是个瘸子。现在哥哥让大夫把你的断骨重新打断,再接一次,以后就不会落下残疾,你可忍着些疼,知道么?”

赵成栋哭得更大声了,赵王氏心疼得直掉眼泪,“成材,非得让你弟弟重接一次么?要不这样就算了。”

赵成材坚决摇头,“成栋还这么年轻,如果弄成了瘸子,这让他往后的日后怎么过?难不成一辈子都让人把他当成个残废养着他?现在重接还有机会,拖得再长,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成栋,你自己说呢?”

赵成栋看着哥哥,虽是哭,却同样点了点头。

既然都同意了,大夫现在就要动手了,赵成材让爹娘全都退出去,由阎希南等几个精壮汉子摁着赵成栋的四肢。

当房间里头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赵王氏两口子是抱头痛哭。就算是这孩子有错,可遭了这许多的罪,也实在是太可怜了。

等屋子里总算安静下来了,又过了许久,大夫才汗透衣襟的和赵成材一起出来,赵成栋是痛晕过去了,但腿已经接好了。身上的伤口多数是皮外伤,再加上严重的饮食不调,需要慢慢调整。至于他的哑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被割舌头,是灌了哑药,虽有大半年了,但也不算太长,大夫说这个也可以治,当然恢复不到最好的时候,但开口说话却是没问题的。

赵王氏听得心头刚放下块大石,大夫又告诉她一个噩耗。

“现在麻烦的是少夫人。她是头部受到重创,淤血不散,所以才造成的一直昏迷。现在虽是给她灌了些药,只能控制着不让病情恶化,却起不到多大的效果。”

那大夫是一筹莫展,“要不你们赶紧回家,再去寻些好大夫来瞧瞧。老夫才疏学浅,实在是汗颜,汗颜。”

“大夫!”赵王氏急得上前一把将他拉住,“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媳妇不过是头上摔了个包,像他们小孩子不经常有的事么?怎么会救不醒呢?”

大夫叹息,“这可跟小孩儿不一样,小孩儿的头骨是软的,有时摔两下,因为自己会长大,就觉得好像没什么大事。可令媳已经是大人了,头骨已然坚硬,再被人打成这样就很危险了,虽然出血不多,但内伤很是严重。你们在这儿最多再待两天,若她能醒过来便罢,若是再醒不过来,可真得赶紧去找别的大夫,可别耽误了病情!”

赵王氏闻听此言,跟大热天落到冰窟窿似的,嘶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那她要一直醒不过来会怎样?”

大夫异常为难地说出实情,“若是一直醒不过来,这人就会慢慢消瘦,跟活死人似的,也撑不了多久…”

“不可能!”赵王氏歇斯底里叫了起来,“我媳妇怎么可能这样?我去叫她起来,我去叫她!”

“娘!”赵成材死死地把她拖住,目眦欲裂,“您就别再折腾她了,听大夫的话,咱们再等一日,若是明日娘子还不醒,咱们就回家!”

赵王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既自责又内疚,伤心欲绝,“媳妇儿,是我害了你呀,我就不该带你来,更不该让你陪着我往回走这一趟!”

同样内疚的还有田福生,“我当时就该跟着一起过去的,怎么着,也不能让嫂子吃这样亏啊!”

赵成材顾不得劝慰他们,扭头来到章清亭身边,捧着妻子冰冷的小手贴在脸庞上,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娘子,醒过来好不好?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成栋遭了这么久的罪,大夫都说他没事了,你不过是挨这么一下子,怎么能有事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办?”

赵成材拿着妻子的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漫长的一夜过去了,章清亭还是没能如期盼中的醒过来。

赵成材再不迟疑,当即就要赶回家去,就是再上京城,去请黄大夫,请御医,他也一定要把媳妇救回来。

赵王氏也是一夜未眠,流了一夜的泪,跑遍了全城,买了最好的十几床棉絮兽皮,给章清亭搭了一个最温暖最舒适的马车,不让她受到一点颠簸。就连对赵成栋,她也没有如此的尽心尽力。

回程的路上,一路沉默,谁都没有心情说话。

整整三天,赵成材就这么不眠不休地搂着妻子,一动不动,半颗水米都未曾沾牙。待张发财他们接到消息赶来迎接时,就见他跟换了个人似的,满脸的胡子拉碴,嘴唇上长了一圈燎泡,双目赤红,双颊深陷。

谁也不忍心多说什么,而一看到他怀里跟蜡人似的章清亭,一大家子都哭了。

李鸿文红着眼圈,上前拍拍赵成材的肩,“成材,现在回来了,没事儿啊,凡事有家里帮你撑着呢先放手,让人赶紧把大姨抬屋里去,这镇上的大夫我都替你请回来了。玉堂带着人已经去附近找名医了,这一两日就能回来你先放手吧。”

赵成材木然地抬起眼看着他,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慢慢地松开僵硬的手臂。沙哑着声音吩咐,“轻…轻点…”

“知道。”李鸿文心里难受极了,旁边早就准备好了软榻,张金宝一面抹着眼泪,一面领人小心地把大姐从车上抬了下来,然后一路飞跑着就往家里送。

等章清亭离开了,不怕吵到她了,张发财等一大家子这才捶胸大哭起来,“我的女儿呀,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岳父…”李鸿文想上前劝劝,却是自己也忍不住眼泪使劲在眼眶里直打转。

张小蝶、方明珠等人更是哭得一塌糊涂,那此起彼伏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刺激得赵成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赵王氏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无名之火,突然吼了起来,“都别嚎了,我媳妇没事,不过是受了点伤,这有大夫,很快就能治好了都不许哭。”

她这一嗓子,把众人都给镇了一下,赵成材本来纷纷乱乱的脑子,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哑着嗓子道:“都别哭了,赶紧回去救人吧。”

是的,救人,这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情。

大夫一个个地来了,又一个个地走了,药一副副地倒进药罐子里,又一碗碗地端出来,给章清亭灌了下去。

赵成材始终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着妻子,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

赵王氏心疼儿子,但是一个字也没有劝,只是在他累得受不了,倒在榻边睡着的时候,给他盖上被子。在该吃饭的时候,就在儿子手边的小几上,不时地放上些热腾腾的饭菜茶水,无声地支持着他。

不仅是她,其他的亲人们,也在无声地支持着。

赵玉兰连生意也不做了,每天从早到晚守在这里,给哥嫂做饭,哪怕喂给章清亭吃的粥十有八九又要吐出来,她还是不厌其烦换着花样给她做。

张小蝶成日是马场娘家婆家三头跑,大姐的生意是一刻也不敢耽误的。

方明珠见张发财两口子都腾不出手来,主动把喜妞和南瓜都带在了身边,让他们可以全心照顾章清亭。又把张金宝劝回了永和镇去,“你在这儿,也不过是打打杂,倒是好生把那边的生意盯着,反能让大姐能多安些心。”

赵玉莲和贺玉堂四处寻医问药,只要听说哪儿有一线希望,一定千方百计弄了来。

京城里已经托阎大人,利用官道递了消息到乔仲达那儿去了,详细叙述了章清亭的病情。当然,与此同时递上去的,还有赵成材的一份折子,求陛下亲览的一份沉甸甸的折子。

十几天后,乔仲达利用飞鸽传书,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他请了太医院的御医,还有黄大夫共同参详,拟定一份救治方案。

经过几天的尝试,在正月就快过完的时候,确实看到了一定的成效。章清亭吃东西不再呕吐了,可还是一点要清醒的迹象都没有。仿佛陷入了一场无休无止的好梦,沉睡不起。

京城里寄来的诊断书,赵成材已经反复摩挲得都起了毛边了,该做的他已经全部照做了,包括在章清亭耳边说话,甚至狠心把喜妞弄哭,抱过来给她听,用母女连心来刺激她。

每当这时,章清亭是会出现反应,眉头会皱紧,那一脸的焦急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可就是醒不过来。急得赵成材有时都想扒开她的眼皮看一看,到底是什么粘住了她的心。

现在,到底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赵王氏今儿过来,瞧见媳妇仍是毫无起色,未免又是一场叹息。她这些时,也憔悴多了,小儿子大媳妇之间两头跑,哪边都操着心,头发都不知白了多少根。

赵成栋那边情况逐步稳定,就全甩给了杨小桃,反而是这边,来得更勤些。本想让柳芳搭把手的,只不知为何,赵成栋虽对杨小桃也有些意见,但在杨小桃诚心跟他忏悔之后,面上还能过得过,只是对这柳芳异常反感,每回一见她,就跟仇人似的,只是说不出来,吓得柳芳仍是躲回地窖里。

可赵王氏此来却不是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有件大事要跟赵成材商量,“成材,你别怪娘提个不中用的建议。咱们要不办场喜事,给媳妇冲一冲可好?”

赵成材听得一愣,喜事?

赵王氏就知道他肯定给忙糊涂了,“咱们不早就说好了么?等春暖花开的时候,要接媳妇进门的。从前定的日子就是二月初六这一天,新房那些全都准备好了,咱们要不也别改了,就在这日,给你们把亲事办了可好?兴许媳妇这因为冲了喜,一下就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