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氏想想也是,可她又放心不下马场。说到底,吃官司的人里头并没有她们赵家人,主要就一个晏博文,她还不太上心。可这马场却是自己家的命根子,若是受了损失她可心疼。
章清亭适时加了把火,“婆婆,您跟着我回去了,万一衙门里有些什么事情,相公也找得着人商议,别一个长辈都不在家,咱们也没个主心骨。况且今儿才初八,万一有亲戚来走动,看着也委实太不像话,本来只是件小事的,可一看咱家这情形,也给人传成大事了。”
赵王氏听了这话,终于同意了,“我跟你回去。”
第301章 强盗头子
等到黄昏时分,赵成材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张银宝和张元宝。他们两个是小孩子,本来就没参与动手,有那么多大人扣着,关着他俩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交了口供画了押,孟子瞻通融了一下,便法外开恩释放了。
现在能回来一个是一个,章清亭当然很是喜出望外。问起官司的情形,赵成材洗了把脸,“跟咱们想的差不多,应该是讹尸。不过那伙人也真狡猾,找的不是死人,是个得了重病的,左右也活不过这一两日了,现在到底是病死还是被打死的还真不好说,仵作验了尸也不敢包票,这会子口供也还没问出来,得再去找大夫来瞧过。”
实在是越想越有气,赵成材把擦过脸的帕子往水盆里重重一摔,冷笑着道:“你说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么?估计那死者是给黑心的家里人弄出来当靶子使的,想讹上咱们家马场,到时他们一家子这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居然还有这么狠心的家人?章清亭简直是闻所未闻,“那万一要是查不出来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办?”
“那样的话,阿礼麻烦可真就大了,就连我们马场,也脱不了干系。”赵成材坐下,脸色凝重,“赶紧把饭给我端来,我吃完了就去找陈师爷。毕竟他干了这么多年,可比我们有经验得多,你再在家里给他把客房收拾出来,我想请他到家里住着,商量事情也方便些。”
章清亭应下,这头打发着赵成材前脚刚出了门,后脚李鸿文也过来了,张嘴就问:“成材呢?现在事情怎么样了?”
“这不刚出去找人帮忙了,你怎么也得到消息了?”
李鸿文一跺脚,“你还蒙在鼓里呢,这事在扎兰堡都传遍了,昨晚马夫送你们回来不是听说出了事么?回去就跟我说了。我一大早地过来,却见你们家一个人也没有,再到外头逛逛等着,就听满大街都在议论此事。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乱嚼舌头根子说什么你们家窝藏了杀人犯,江洋大盗…”
还说章清亭原本就是个杀猪的,心狠手辣也不是没有来由的。她一个妇道人家,杀猪都不含糊,何况杀几个人呢?要不,他们家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了家,又弄胡同又弄马场的?尤其那马场,原主可说了,是他们家做了手脚,逼着人家卖的。就是赵成材在书院里当夫子,那也是欺世盗名,做个样子罢了。
他们夫妻俩前段时间上京城据说就是去做“大买卖”了,回来那时,还是给人用大船送到永和镇的,保不齐跟海盗还有勾结呢。要不你们想想,他上回被洪水困着那么长时间也没事,这不是水性极好的么?这回闹出人命,说不准就是他们强盗窝子里分赃不均,闹起来的。
这些流言有一些是晏博斋找人放出来的,还有一些当然就是章清亭家的老对头薛子安听闻之后推波助澜所致,反正是越传越邪乎,简直就赶上传奇小说了,听得李鸿文都是瞠目结舌。不过这些话他当然不能跟章清亭明说,只归纳了一句,“总之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敢说,你们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快把官司了结了吧,否则可真是麻烦大了。”
章清亭一听他的意思,脸色也慎重了起来,却没有去追问到底是些什么流言,免得惹自己生气,倒是请李鸿文先坐了下来,“事情到底有多严重?李公子,你是个惯有智谋的,倒是替我们想想,该如何化解才好?”她三言两语把官司的情形大致给李鸿文介绍了一番。
现在这种情况,李鸿文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他今儿听到那些流言时,便已经开始琢磨该怎么办了,现在听了章清亭的话,对案情有了初步的了解,很快就捋出轻重来了,“当务之急,是得让那个死者的家属说真话,只要他们肯承认是讹财,那这官司便算了了。若要水落石出,非得撬开他们的嘴不可。可现在的情形,若是用强,恐怕于你们的名声更加有损。我倒是有个主意,你听听看可不可行…”
李鸿文低低一番细语,章清亭听得连连点头,“果然好计。”
李鸿文又道:“即便是官司完事,可是你们也得知道,现在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传了出去,怕是于你们的名声大大有损,还是得找个机会做点什么挽回声誉才更加要紧也罢,我且打发个人回去说一声,就在你家等着成材回来,若有什么事,也能帮上一帮。”
章清亭自然求之不得,开始苦思破解之法。
天交二更,赵成材终于和陈师爷一起回来了,瞧见李鸿文,也不算太意外。都不客套,直接说起正事,赵成材第一句话就吩咐娘子,“快去瞧瞧,家里还剩多少银子,赶紧先拿些出来,要急用!”
章清亭依言取来了银子,却见他们几人已经在商议正事了,陈师爷倒是出了个和李鸿文一样的主意,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只陈师爷住得离市集偏远一些,还不太清楚那些流言之事,方才李鸿文对着章清亭不大好说,对着赵成材倒是略提了几句,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赵成材只听了开头,便气得浑身哆嗦,“有这么糟践人的么?这大过年的,也不积点口德!”
陈师爷早觉得这官司来得古怪,此刻听着这些流言,更是担心,“成材,这来者不善啊,纵是案子完了,恐怕你们家那个叫阿礼的伙计也是待不下去了。”
“不!”赵成材坚决地拒绝了,“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弃我们而去,我们家也断不能做这样无情无义之人。纵那后头闹事的是天王老子,我们也要斗上一斗,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既然如此,他们也不再劝了,只想办法先把事情解决。赵成材封了五十两银子给李鸿文,“先拿去使,若是不够你就添上,日后我们再还来。”
李鸿文哪里跟他们计较这些?撂下银子就走,“拿我当兄弟的就别说这话,我现在就去,你们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送走了他,这边小夫妻又跟陈师爷商量如何应对官司,因他不方便直接出面,一条条一项项帮他们剖析得明明白白,章清亭在一旁亲自执笔记下,直到推敲到三更天,确认有把握了方才歇下。看着这厚厚的一沓记录,夫妻俩脸上总算是缓和了些,心里已经有了五六成的底。
见赵成材跑了一日,嘴上已然急出了两个大燎泡,昨晚便吩咐丫头们炖上了滋润的银耳红枣八宝粥。等一早起来,各人都稠稠地吃上了几碗,感觉身上舒服了许多。在章清亭的坚持下,赵成材带她一起去了公堂,留丫头们陪着陈师爷在家听信。
今日是正审之日,死的那苦主家里,一早也赶了人来。来的是他家的婆娘,一个四旬上下的中年妇人,拖着俩孩子,鬼哭狼嚎,装疯卖傻,一照面就往章清亭身上扑,“你个没天良的杀猪女,还我男人。”
章清亭冷笑地避开,“知道我是没天良的杀猪女,你还敢让你男人来我马场闹事?分明病得都起不来身了,他倒是真有本事啊,还能跑那么远到我们马场里去,这该是你会使唤还是怎地?”
那妇人给说中心病,听得恼火,“我男人就是去了又怎地?你也不能平白无故把人打死,现在打死了人,你就给我偿命,不能偿命,你就给我赔银子。我们家上有公婆,下头还一群孩子,日后可都全归你管了。”
“行啊。”章清亭倒是痛快地应承下来了,“若是县太爷判定你男人真是我们家人打死了,自然该我们负责到底。可若要不是,你那男人究竟是怎么到的我家,却也需要仔细弄个分明,这人在做,天在看。若是真的有人存心不良,生生把自己病得不省人事的相公推出去谋财,那才叫狠毒呢。”
“你…看我不撕烂了你这小贱人的嘴。”那婆娘恼羞成怒,作势欲往上冲,却被赵成材横在前头挡住,“你这妇人好不知礼,这还是在公堂之上,虽说大人还未升堂,但岂容你如此放肆?是非公论,一会儿自有评说,你莫以为撒泼耍横我们就怕了你。”
那婆娘一下给镇住了,怔了一下,转而开始呼天抢地,“我那狠心短命的相公啊,你倒是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你走了旁人是怎么欺负我们这孤儿寡妇的,天哪,我不要活了啦。”
章清亭冷冷讥讽着,“你不想活也由着你自己去,想寻死二道子沟也没盖盖子,任你投去。只怕你就是死了,也没脸下到阴曹地府见阎王爷。”
一席话噎得那婆娘脸通红,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正僵在那里,忽见衙役进来,杀威棒点地,声如洪钟,“升——堂。”
第302章 小人有罪
孟子瞻神清气爽地现身了,“下跪何人?所为何事?”
叽里呱啦一通套话,苦主与被告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把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大致上是不差的。
首先,是死者和一众闲杂人等到马场上去捣乱,这一条可是最为关键的导火索,赵成材当即就先揪了出来,“这冤有头,债有主,且不论死者因何而死,若不是这些人心生贪念,到我家闹事,断不会有此一场灾祸,若说事出有因的话,首先这死者自己就得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他这一番辩驳很是要紧,不能光让人揪着死人这一条,而要弄清楚为什么死人。纵然是那伙人一口咬定晏博文出手伤人,也可以说晏博文是出手自卫,作为马场管事,他有责任保护东家的马场,从这一点来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那边的状师无话可讲,只咬准一条,“那你们也不能打死人,律法里可有规定,就算是死者主动到你们马场里去的,但他有没有偷成马呢?没有吧。有没有损坏你们马场的财物呢?也没有吧。那既然他的所作所为还没有对你们的马场构成威胁,你们马场里的人又凭什么置人于死地呢?”
赵成材冷笑,“那难道说,非得他们把我们马场的马全都偷走放跑了我们才能自卫?敢问这位先生,难道您家里进了贼,也非得等着他把你们家里的东西偷光了你才能去拿这贼?就是见着陌生人在您家里翻箱倒柜也无动于衷?再说,谁说死者就是我们家伙计置他于死地的?这事实还没查清楚呢,你可不能血口喷人,还请大人宣召仵作和大夫上堂作证。”
孟子瞻听他们吵得不亦乐乎,半天也不吱声。赵成材明显逻辑严密,滴水不漏,不用问,他背后肯定是陈师爷帮他做了参谋。至于死者这一家,孟子瞻更感兴趣,一个无知农妇居然也能请到如此伶牙俐齿的状师,恐怕就非她所为了。
现在见赵成材把皮球踢给了他,他看了旁边青柏一眼,青柏立即道:“宣仵作和大夫上堂。”
仵作和大夫早就候在一旁了,此时进来,首先由仵作呈上证词,“死者身上共有青紫痕迹大小不等共一十二处,致命的一处伤痕是被人从后方打断了颈椎所致。”
死者婆娘当即又嚎开了,“相公啊,你死得好惨哪?怎么就活活给人打死了呀。”
“肃静!”孟子瞻也有些受不了这噪音了,啪地一拍惊堂木,那婆娘一哽,把哭声全咽了回去。
“大夫,你说。”
大夫躬身施礼,“回大人,死者生前已经患了重伤寒,且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以老夫愚见,像这样的病人,根本不可能起得了身,就是不知怎地跑了出来。”
“哦?那依你说,这病人是给人硬拖出来的?”
“以常理而言,便是如此了。”
赵成材忙不迭地抓住机会,“大人,试问这样一个动都动不了的病人,给人拖到我们马场来,那是何居心?况且就算要打斗,谁会对这样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病人动手呢?”
章清亭只觉脑子里灵光一闪,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如流星般闪过,但还等不及她抓住,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到底是什么?她深蹙着眉头,想要抓回那一丝灵感。
那婆娘听着情形不对,慌忙道:“大人,我家相公起初是病着,但那天却突然好了些,才跟着人出门的。”
赵成材立即追问:“你既如此说,有何凭证?”
“同去的人就全是凭证。”
那边状师适时进言了,“大人,何不传召他们作证?也一起分辨个明白。”
孟子瞻略一挑眼,倒想听听他们该如何自圆其说:“宣所有人犯上堂。”
这回动静可就大了,呼啦啦一下子公堂上就挤上了好几十人,显得地方都不够了,直跪到大门口。
对方状师先问话了,寻着那个领头之人,“你且说说,那日究竟是何情形,死者究竟是怎么跟你们一起出的门?”
那汉子回话了,“那死者原本与小人有些旧识,因过年间听说他病了,小人便去他家探望,他就说起日子难过,自己又得了病,花去不少钱财,所以想要发一笔横财,解解家中的困境。”
“那你是说,是死者教唆你们去马场偷马的么?”状师盘问着,貌似不经意地就把大头罪过全推到死者身上去了。
“是,死者曾认得那原本马场沈老爷家的一个伙计,说起这个马场,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是那杀猪女耍了手段才得到的,我们纵是去拿了一两匹马,也不算为过吧。”
“对啊,就是。”那帮子无赖甚至叫嚣起来,“这本就是来路不正,咱们也是劫富济贫。”
“你们胡说胡说。”张发财气得面红耳赤,和几个小厮在那儿辩驳,越是吵得凶,那状师面上就越有得色,奇怪的是,赵成材和章清亭却一言不发。
只见孟子瞻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厉声低喝,“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去良民家中劫掠财物,还敢大言不惭,统统掌嘴二十。”
那伙无赖全都懵了,只那状师忽地变色,想起了一事,却也补救不及,只得低下头去,任凭孟子瞻责罚。
“哼,这沈家马场欠债不还,是经过本官亲自断定,卖与赵家。契约文书,一应俱全,写的清清白白,你们说是她耍了手段得到,那岂不是诬蔑本官断案不清?若是不服,也该是沈家自来告状说理,岂容尔等宵小放肆?哪个再敢半句不是,本官定当重惩不饶。”
这一下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只想着给章清亭夫妻脸上抹黑,不妨得罪了县太爷。为官者,最重清誉,别的孟子瞻都能姑息,可这种事情他是断断不会容许。
当下一声号令,噼里啪啦拍子声响起,二十下过后,那伙人个个脸上跟馒头似的又红又肿,全都老实了下来。
继续审案,还是问那领头的汉子,“那死者和你们商量过后,就相约到那马场去了?”
汉子嘴疼,点了点头。
“那你们究竟是怎么打起来,又闹出人命的?”
这下没法用点头摇头来回答了,汉子手被上了镣铐,只得用胳膊揉揉肿痛的脸颊,方才说话,“都是因为他。”
他往角落里一直静静看着地的晏博文一指,“全是他挑的头。”
“他又是怎么挑起的头?”
赵成材和章清亭对视了一眼,真正的目标终于暴露了。
“我们刚到那马场没一会儿,他就过来了,喊打喊杀的,很是嚣张我们气不过,当然就与他理论起来,是他先动手打的我,还喊了帮手,”他一指张发财等人,“我们这才打起来的,那小子下手非常狠,是个练家子,他还杀过人的,最是心狠手辣,我们都在他手下吃了亏,不过幸好我们皮粗肉厚都撑过来了,只那死者,本来就有病,捱不住他的打,就丢了性命。”
那状师立即接着他的话道:“大人,现在事实已经基本查明,这些人目无法纪固然是他们该罚,但罪不致死,只那个杀人元凶却是不可放过,他既然从前也杀过人,两罪并罚,该定他斩立绝才是。”
真是狠哪!赵成材往前踏了一步,“大人,我能问几句话么?”
“你问。”
赵成材先不问晏博文,却问那汉子,“请问,你当时是怎么与我家伙计,也就是阿礼理论的?”
“我…”那汉子愣了一下,没想到赵成材居然问他这样的问题,实话那是不能说的,只得编个胡话诓了过去,“我就说我们要借几匹马用用,他不许,骂我们是强盗,还说若是咱们不走,就要把咱们全都杀了。”
“那请问你们怎么回的呢?”
“我们…我们让他不要这么小气,他不肯,就冲上来打人了。”
“那他冲上来打人时,身边站了多少个帮手呢?”
“就是你们家那些人啊。”
“一派胡言。”赵成材怒目而视,“你且回头数数,你们上我们马场闹事的一共是一十九人,除了死者,全是二三十岁的壮年男子,而我们马场一共只有六个小厮,两个孩子,再就只有岳父小舅子和阿礼三人。一共十一个,老的老,小的小,就是他们这么些人全捆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你们的对手,而你们呢?这么多人,难道就站在那里等着他打不成?”
那汉子急中生智冒出一句,“他身手好。”
“阿礼是身手好,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打人,他究竟为什么打你们?”
福庆忍不住叫了起来,“是因为他们辱骂阿礼哥,不光骂他,还骂他的父母,骂得可难听呢,阿礼哥才动手打人的。”
那状师立即插言,“大人明鉴,现在他们自己都承认是那阿礼先动手打的,请治其罪,以证公道。”
赵成材凉凉地回了一句,“先生,若是别人辱及你家先人,你还能无动于衷,再来治这样的罪名不迟。”
不顾那人给气得眼冒金星,赵成材走到晏博文身边,“阿礼,你告诉大家,你有没有打死人?”
晏博文仍是看着地,却静静吐出一句话,“小人有罪,甘心受罚。”
第303章 漏洞
一言出,满室皆惊。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眼光集中在晏博文的身上,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主动认罪。现在的情形,并非对他不利,相反,由于赵成材的话,分明是把他推到一个极为有利的境界。而他主动认罪,到底为的是什么?
别人不明白,可是有三个人却是很快就想明白了。
孟子瞻幽幽叹了口气,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原来最亲近的人,也能伤人最深。”
赵成材看着晏博文,摇了摇头,目光中充满了同情和理解,“不值得的,阿礼,真的不值得。”
晏博文惨然一笑,对于污垢,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抹去,他不是傻子,在牢里静心思索,就发现事有蹊跷了。
“赵大哥,真的非常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这些,是我罪有应得。”
“那你的母亲呢?”章清亭冷冷问了一句,不出意外地见到晏博文的身形轻微颤动了一下,“身为人子,你不遵礼法,曾经犯下大错,连累父母忧心,家族蒙羞已是不孝,若是还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们连晚年也不能过得安生,你便是一死,又岂能弥补万一?”
晏博文的脸雪白了,手指深深地抠进了地里,一瞬就磨出了血。
那边状师此时情形,上前道:“大人,人犯既已认罪,还请大人及早发落,以还死者公道。”
“说得好。”孟子瞻朗声笑过之后,脸色却威严起来,“到底你是大人,还是本官是大人?本官审案,也是你能饶舌催促的么?”
“小人不敢。”状师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跪地求饶。
孟子瞻冷哼,“念你也是个读书人,姑且记下。如有再犯,定惩不饶。”训斥了状师,他开始发问:“人犯晏博文,你方才认的什么罪?”
赵成材怕晏博文又说出什么过激而无法挽回的话,急忙抢在头里躬身施礼,“回大人,人犯因受刺激过甚,一时情绪有些激动,请问在下可以代他回话么?依着律法,这也是使得的,还望大人应允。”
赵成材说得没错,若是有些人犯因为聋哑疯癫,或是受了刺激胡言乱语,状师有权代他回话,人犯只要保持沉默就好。但如此一来,状师的证据就非常重要了,除非他能有切实的能够证明人犯并没有犯罪的证据,否则一般情况下,主审之人会很排斥这一类的人犯。
孟子瞻点了点头,“赵先生,你既如此说,可是有确凿的证据么?”
赵成材迟疑了一下,“证据尚在收集之中,如无意外,下午可到。敢问大人,能延后再审么?”
“你那是什么证据?”
“这…”赵成材不能说。此事多少有些耍手段之嫌,若是提前说了,等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那边状师生怕夜长梦多,不肯应允,“大人,现在人犯俱已在此,为何要拖延时日?”
赵成材头上的汗都快急出来了,作为原告,又是死了人的苦主,他们有这个权利拒绝等候。可是李鸿文那头,到底办没办妥呢?
章清亭此时上前一步,“请问大人,妾身作为这马场的东家,又是在我的马场里出的命案,可以在此问几句话么?”
此举便是变相地拖延时间了,有个人缓和一下,总比赵成材一人僵在那里好。秀才退了半步,对着娘子微微颔首,示意她照着陈师爷给个套路走,却不知章清亭已经另有打算。
孟子瞻同意,“当然可以,赵夫人请问。”
章清亭施了一礼,方才来到死者婆娘跟前,“请问这位大姐,你们家中有几口人?公婆俱在么?你相公平时以何为生?日子好过么?”
还以为她要问些什么要紧的话,没想到只是聊起家常,那婆娘之前与章清亭交恶,不太敢答,只望着那状师不作声。
“这些事情有什么好问的?你们打死人,现在还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么?”那状师回得很不客气。
章清亭也不恼,仍是轻轻柔柔地说:“无论如何,死者为大,这位先生莫怪,小妇人问了,也是想着日后要怎么补偿才是,若是您清楚,还请告知一二。”
那状师皱着眉头,很是嫌她啰嗦,不过章清亭说得恳切,在这公堂之上也不好反驳,便快速回了话,“他们家不仅父母俱在,还有个八十多的老奶奶,夫妻俩共有五个孩子,家中只有二亩薄田,以种地为生,家计着实艰难着呢。”
章清亭点了点头,又问那婆娘,“大姐,那你相公这一病,花费着实不轻吧?他是从什么时候犯的病?都病了多久了?”
那婆娘听那状师都回了话,还当真以为章清亭是想在县太爷面前卖个乖,赔她银子,于是这回也不等状师回话,自己便答了起来,“我家相公是中秋那时就落下的病,这大年下的,家里为了给他治病,卖了东西又卖地,连我陪嫁来的首饰衣服全赔了个干净,呜呜。”她适时干嚎了两声,却并无半滴眼泪落下。
章清亭心中冷笑,忽地话锋一转,指着那领头的汉子问:“那他上你们家拜年时,提的是什么礼?且别慌着作答大人,能不能烦请分开问他二人一句?”
这…那两人立即慌了神,那汉子眼珠一转,立即抢声答道:“就是两只鸡,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对,就是两只鸡,都是母的。”那婆娘立即附和,还特别说明了一下,绝了章清亭想要对口供的心。
状师赶紧赔礼,“大人,乡民无知,不知避讳,还请勿怪。”
孟子瞻听章清亭不知不觉就在话里下了套子,很是欣赏,也知道她既然敢出声来问,必不仅仅止步于此了,“算了赵夫人,你还有话要问么?”
“有,其实就当着大伙的面问问更好,免得到时又说不清。”章清亭微微一笑,仍是问那妇人,“既然你相公病了这么久,连一点家产也全都赔干净,那你怎么请的状师?他的酬劳又是多少呢?”
这…那婆娘干张着嘴,望着那状师,一个字也答不出来了。状师是自己找上门的,她哪知道收了多少钱?
那状师把话题接了下来,“路不平,人人踩,我见她家委实可怜,便没收她家的银子。”
“这位先生当真好心肠。”章清亭笑里藏刀,“看来咱们也得帮着您宣扬宣扬,日后有什么为难之处的人家,尽可以找您,想必您都是不会拒绝的吧?”
那状师嘴角抽搐了几下,却是什么话也不肯接了。
那婆娘刚松了一口气,章清亭又追着她问:“既然那日这汉子上你们家来看望你相公,约好了要一起来我们马场打劫,那你相公是自己下的床,自己出的门么?”
“是啊。”那婆娘这句话倒回得痛快,怕章清亭又拿她的错处,别的一字都不肯多说了。
章清亭问大夫,“老先生,您说一个病了一个月的伤寒病人,有可能突然自己回光返照,下地走路么?”
那大夫也很有趣,捋须眯眼一笑,“那除非是神仙下药。”
场中有不少人噗哧笑了起来,那婆娘忙不迭地改口,指着那汉子,“是他扶着出去的。”
章清亭忍着笑,使劲绷着脸还问那大夫,“这样有可能么?”
“这才像是人干的事情。”那之前所为,便不是人干的事情了。
章清亭谢过,又问那汉子,“你带了死者出门,又是上哪儿召齐了其余的一十七人?”
“这大过年的,大伙儿都在家里猫着呢,一喊不就都来了?”
赵成材适时道了一句,“一十七人的家,你带着死者一处处地跑到,然后来了我们马场,也不过是中午的工夫,你这速度,还真快呀。”
这是陈师爷给他们找出来的一个重要疑点,因为之前他们的口供上都称,是那汉子先到死者家里拜年,然后和死者一起上的马场,如果没有事先的预谋和准备,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速地就纠结起这么多人?
那汉子倒是沉着,当即答道:“哪用我们一个个地去找?反正我们住得也近,只找了两三个,剩下有些正好在一起串门子,便很快就把人都喊齐了。”
章清亭又问:“那死者既身体不好,怕是一直要人扶着的吧?”
“是啊。”那汉子如此一答,却听得堂上有好几道吸气之声。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赵成材已然明白娘子找着的漏洞在哪里了,当即喝问:“既是死者一直要人搀扶,那是谁扶的他?若是有人扶着,我家伙计又是如何站在他的身后,对着他的后颈劈下的那一掌?可不要说,是你们的人扶着让他打的。”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众人都有些傻眼了,千算万算,他们都少算了这条要命的漏洞。
章清亭早先在赵成材和他们争辩晏博文不可能打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病人时,便有了一丝灵光,只是那时没想明白,等到晏博文要认罪时,她才突然想通此节。
第304章 主谋名叫孟子瞻
当下那状师明知不妥,却还得尽力狡辩,“你们家那伙计会功夫,身手又好,混乱之中打死了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赵成材也不跟他争,只请那仵作出来,“请问是否可以麻烦差大哥演示一下,这死者颈后的伤到底是如何造成的。”
孟子瞻点头允了,过来一个衙役,那仵作按着死者的伤痕比划了一回,忽地皱眉,“不可能啊,若是病着,没人搀扶的话,身子是软的,就算被人打了这么一下,也定是顺势往前仆倒,伤势绝不可能有这么深。”
那就是说,死者是被人扶住打伤的后颈。
话已至此,还有再问的必要么?
如此多的自相矛盾之处,就像被挑开了一个线头,只要顺着捋下去,就能把这谎言越扯越大。
大冬天里,那状师头上连汗都冒了出来。他现在真的是有些后悔了,不该因为贪财就接了那个陌生人的银子,来打这个明知有诈的官司。现在事情闹成这样,那陌生人不过拍拍屁股就能走得干干净净,可他却还要在此地混下去,若是惹上官非,那他该如何是好?
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把那个叫晏博文的人拖下水,而是要想方设法保住自己他眉头一皱,快速思忖了一番,厉声质问那婆娘,“你相公到底是如何跟人走的,快说个清楚这公堂之上,可不能说谎,我好心好意地来帮你们,你不能撒谎骗我。”
那婆娘见他突然发了火,心下慌张,当即就嚎开了,“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那都是我那死鬼相公和他们商量的事情,我哪里晓得?”
“你不晓得?你不晓得就知道收银子了?”突然,一道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门外,李鸿文搀扶着一位鹤发鸡皮,满脸风霜的老太太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位乡民。
“回大人,这是死者的奶奶,旁边几位是死者的邻居,他们可以作证,是这妇人串通了那些贼子,收人钱财,上门讹财,要置人于死地。”
昨晚赵成材他们商议的计策,就是让李鸿文去实地调查,在不违背真相的前提下,花点钱请死者的亲戚邻居出来作证。如果这其中有鬼,死者的至亲当中,总会有人不愿意昧着良心干这缺德事吧?再有一条,死者家里所求的无非是钱财,既是这媳妇能被收买,那其他人也未必不能收买。
李鸿文辛苦一番,果真找着这死者的奶奶,愿意出来作证。又拿钱说动了几位邻居,愿意做个旁证。
那婆娘一见了老奶奶,当即吓得面无人色,“这老太婆早就傻了,大家不要相信她的话,不要听。”
老奶奶颤巍巍举起手中的竹杖,对着那婆娘就打去,“我打死你这个黑心的妇人,害死我的孙子,让他的尸骨都不得安生,打死你,我打死你,你害死了我孙子,还要害死旁人,这是要害死我们全家啊,你个糊涂女人。”
逼到这个份上,那婆娘说话也没了顾忌,“你也不想想,你现在吃的喝的全是谁供的?你那孙子已经没了,你以后还指望我养老不?”
老太太已经快是油尽灯枯的人了,哪有多大力气打人?不过挥舞了几下,便力气不济,老泪纵横起来,“冤孽呀,我们家怎么偏偏就碰上了这样冤孽?”
请老人家坐下,待她情绪平复下来,事情很快就弄了个水落石出。
原来死者生病是真,因病败光家产也是真。出事之前,家中就来了那个汉子,不过他可不是来拜年送礼的,而是来游说这婆娘的,让她把相公借给他们一用,赚来了好处就能保他们全家一辈子吃穿不愁。
都是穷得没有办法了,大夫又说死者根本活不了几天,那婆娘看着家中老人孩子,一狠心便把自家的男人送上了断头台。
“这事,相公自己也是知道的。”那婆娘此时才真正掉下几滴眼泪,“若不是他自己允了,我再怎么没良心,也不可能当着公婆的面,把他性命交给别人。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问我家公婆。”
此事,她倒是没有撒谎,那老奶奶可以作证,儿子儿媳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虽然心疼儿子,可毕竟是快死的人了,若是死了儿子一个,能换全家一条活路,他们也就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