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令琛先给太夫人拜了寿,并送上前朝名手画的《麻姑献寿图》。

“不过是散寿,怎么敢劳动世子殿下。”太夫人呵呵笑:“快请坐。”

她是寿星翁,而今天平阳侯陈雍也在,有他出面招呼徐令琛,所以太夫人比之前那次更放松随意些。

徐令琛坐了,面上一片云淡风轻,背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握成拳头。

她下巴上的伤是哪里来的?

他的视线有些灼人,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纪清漪,目光好似利剑,好像要将她看穿一样。

纪清漪赶紧低下头,心里却忍不住将徐令琛骂了一遍。

无耻之徒,当着这么多人对盯着她看,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这位小公子看着眼生,也是府上的少爷吗?”

“这是舍妹的遗孤。”陈雍与妹妹陈宛感情很好,落在纪清泰身上的眼光带了几分柔情:“他腿脚不方便,甚少出来。”

纪清漪这才明白,原来徐令琛刚才看的是清泰。

清泰抓了纪清漪的手,要她扶着他给徐令琛行礼,徐令琛脸上就露出郑重的神色来:“纪小公子坐着吧,不必起来见礼。纪大人为国捐躯,他的遗孤理应得到厚待。”

纪清泰却非要站起来,硬是对着徐令琛做了一个长揖:“父亲为国捐躯,为的是黎民百姓,而不是希望自己的后代得到优待。我身为父亲的唯一的儿子,哪怕腿脚不方便,也不敢视朝廷规矩如无物,更不敢堕先父之名。”

他年纪不大,却声音响亮,口齿清晰,说话有理有据,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看着他。

莫说是太夫人了,就是陈雍也暗暗点头。

“果然虎父无犬子。”徐令琛赞了一声,就伸了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读了什么书,听到他一一回答之后,就随手将身上一个玉貔貅解下来,送给他作为见面礼。

“你很好,跟着先生好好读书,再过几年,我大齐必定又多了一位栋梁之才。”

宁王世子徐令琛此人,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向来恃才傲物,不将寻常人看在眼中的,他这番出言夸赞纪清泰,让太夫人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这孩子小小年纪,如何当得起殿下的夸赞。”

太夫人的话还未说完,纪清泰就声音响亮道:“殿下,我一定好好读书,以殿下为榜样,争取做一名像殿下这样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好儿郎。”

纪清泰虽然极力压制,可到底年纪小,圆圆的小脸上都是激动,看着徐令琛的眼神也满是崇拜。

陈雍是武将,听纪清泰这样说,也夸了一声好:“不愧是纪严的种,不愧身上流着我陈家的血,好男儿就该立志如此!”

“你既然喜欢读书,我那里有好几本孤本,回头我给你送过来。”徐令琛摸了摸纪清泰的头,形容间俱是亲近之意。

纪清泰一脸的享受,就像被主人爱抚的小奶狗,就差摇尾巴了。

没想到她的亲弟弟竟然成了徐令琛的迷弟,在她面前还板着小脸装大人,面对徐令琛的时候却眼睛发光,予取予求。这还是那个以她为天的清泰吗?

纪清漪觉得自己的弟弟要被徐令琛抢走了,简直气了个仰倒。

这混蛋,抢她的兰花就算了,如今连她的弟弟也不放过。

他八成是故意的,她绝不让他得逞。

杜嬷嬷进来禀报,说寿宴已经备好,问是摆在花厅还是摆在戏台旁边。

突然外面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呼,太夫人正要问是怎么回事,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就蹿了进来,两个丫鬟诚惶诚恐地追了进来:“太夫人,这猴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奴婢们挡不住。”

“是我带来的,吓着众位了。”

那小猴子已经跑到徐令琛身边,它穿着珠络缝金带半臂红裙,头上簪了一朵玫粉色的珠花,脚上没穿鞋,乖乖地蹲在徐令琛的脚边,一只手扯着他衣服的下摆,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东张西望,可爱极了。

徐令琛一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它很乖,不会攻击人的。”

太夫人就冲那两个丫鬟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出去:“来人,给明媚县主上凳子来。”

早听闻宁王世子有一爱宠,不仅取了人名当成女儿来养,还跟皇上讨要了县主的封号,她本来以为那是笑话是谣传,今天可算是让她真的碰到了。

丫鬟搬了一个小小的矮脚凳放在徐令琛身边,徐令琛拍了拍凳子,徐媚媚就乖乖坐上去,像个小姑娘一样。

从它进门之后,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它身上了,纪清泰年纪小,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东西,很想摸摸它又怕给徐令琛留下不稳重的印象,只好眼巴巴地看着。

就连一直盯着徐令琛不舍得错眼珠的陈宝灵也不例外,她甚至惊呼出声:“它怎么这么聪明!”

纪清漪腹诽,这小东西何止是聪明,根本不能拿它当猴子。

徐令琛与有荣焉地笑:“媚媚,来,给太夫人拜寿。”

徐媚媚便真的站了起来,对着太夫人拱手作揖,憨态可掬。

太夫人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才想起来这小猴子是县主,忙道:“县主这样乖巧懂礼貌,折煞老身了。快拿果子给县主吃。”

纪清泰眼明心快,立刻将茶桌上的一小碟子干果递给徐媚媚,想引诱它到自己身边来,徐媚媚还真的被食物所诱,伸着爪子去抓碟子里的果子。

纪清泰觉得极有成就感,学着徐令琛的样子试探着摸了摸徐媚媚的头。

太夫人咳嗽了一声:“清泰,不得对县主无礼。”

宁王世子之所以要皇帝封这个小猴子为县主,就因为有人看它是猴子所以不尊敬。

“无妨。”徐令琛轻声道:“小孩子在一起玩应当的。”

小孩子在一起玩…

太夫人与陈雍陈文钺都抽了抽嘴角,其他人却津津有味地看着徐媚媚吃东西。

帘子一动,杜嬷嬷大声道:“侯爷,太夫人,二爷带了周王世子殿下来给太夫人拜寿了。”

纪清漪原本放松的心不由一紧,徐令检来了。

第16章 世子拜寿(二)

纪清漪不是不紧张的,徐令检怎么会来呢?

上一世她跟徐令检见面可是在大半年之后啊,那时候太夫人病重,清泰无人照顾,黎月澄管着内宅,就做主将她接回来照顾清泰。

她也是那时候见到的徐令检。

徐令检对她一见钟情,当场就看呆了,扯着她的衣袖唤她“清清”。她吓了一跳,夺路就逃,事后还埋怨陈文锦带了外男进来不提前说一声。

陈文锦当时的反应有些奇怪,不仅不觉得生气,还说能被周王世子看上是她的福气,她气得要死,一把将陈文锦推出门外,狠狠地关上了门。

陈文锦这才低声下气的给她赔不是,之后总是在她面前说徐令检的好话。

她当时只觉得奇怪,并不知道陈文锦居心叵测,更不会想到陈文锦那时候已经下定决定将她当成礼品献上去了。

所以,一切的悲剧都是从她与徐令检见面那一刻开始的。

想起往事,纪清漪的脸色有些发白。她要避开悲剧,就一定不能与徐令检见面。

可她该怎么避开呢?

平阳侯陈雍与世子陈文钺起身出去迎徐令检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门外,包括徐令琛,唯有清泰在逗弄徐媚媚。

纪清漪灵光一现,突然冲徐媚媚招招手,等徐媚媚看向自己的时候,就伸手指了指头上戴的那朵绢花,并鼓励地冲它笑了笑。

徐媚媚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跳起来,扑到纪清漪身上抓着她的肩膀,伸着毛茸茸的抓子就去摘那朵花。

纪清漪一声惊呼,众人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摔倒在地上,徐媚媚正蹲在她胸口上,抓子在她的头上抓来抓去。

徐令琛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阴沉沉地呵斥:“徐媚媚,退下!”

众人看去,只见他脸色晦暗隐忍,如雷电之将作。

别说是徐媚媚了,就是太夫人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宁王世子生起气来这般吓人。

徐媚媚立马拿着绢花回到她的小凳子上坐好,一动也不敢动。

“姐姐,你怎么样?”清泰担心极了,大大的眼睛里有一层雾气。

纪清漪扶着彩心的手,半低着头道:“清泰别担心,我没事。”

太夫人就道:“彩心扶你家小姐回去歇息,如果身上有伤,赶紧去请大夫。”

纪清漪就感觉到一道灼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直到她出了门,那视线才收回去。

她松了一口气,总算躲过一劫,不用跟徐令检见面了。

多亏了徐媚媚,它最喜欢美食与漂亮的珠花绢花,这一次让它背了黑锅,受了委屈。

徐令琛视它为心头宝,虽然不会伤害它的,恐怕还是会有小惩罚的。是她对不住它,只能以后找机会再补偿了。

徐媚媚怯生生的看着徐令琛,徐令琛看也不看它,它好不可怜。

陈宝灵看着心疼,想开口相劝,可一看徐令琛那骇人的脸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心里突突直跳,只觉得徐令琛陌生,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不一样。

陈文锦与徐令检到了,见到徐令琛,他二人吃了一惊,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徐令检上前来,笑容爽朗,语气亲切:“没想到琛哥也来了,早知道就与你结伴而行了。”

“不过是临时起意。”徐令琛的态度有些倨傲。

徐令检却不以为杵,毫不在意。

这边拜了寿,那边寿宴已经在戏台旁边备好,众人移步戏台,一边听戏,一边用餐。

气氛轻快,陈文锦就问太夫人:“祖母,怎么没见清漪?”

太夫人轻轻皱眉,陈文锦心头一个咯噔,不会又闯祸了吧。

“是媚媚失礼,让纪小姐受到了惊吓。”徐令琛淡淡说道:“我已经惩罚过它了。”

陈文锦总算知道太夫人为何皱眉了,徐令琛最是护短的,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难怪他会不高兴。

可未免也太不给人脸面了,刚才还推杯换盏,这一转眼就变了脸色。

陈文锦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反而和煦道:“明媚县主是出了名的乖巧的,皇上与娘娘都夸赞过的,今天怎么会无故失礼?怕是舍表妹顽皮,惹了明媚县主在先。”

徐令琛听了这话突然就笑了。

陈文锦以为自己说对了,冲徐令琛举了举杯:“我家表妹想来是无心的,殿下切莫见怪。”

徐令琛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就算是接受陈文锦的赔礼了。

陈文锦自以为自己表现的温润如玉,不卑不亢,却不料太夫人的眉头越皱越紧。从前只觉得次孙文质彬彬,今天却觉得他不仅没骨气,还有些自作聪明,竟然没看出宁王世子笑容里有几分戏谑,好似在看跳梁小丑一般。

陈雍的脸色就更冷了。

当陈文锦意识到气氛不对劲,自己可能说错了话的时候,已经迟了。

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周王世子徐令检突然站了起来,他眼神迷离,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太夫人,平阳侯,琛哥,我实在是不胜酒力,若再喝下去,怕是要出丑了。”

陈文锦赶紧扶了徐令检去客房休息,等到了客房徐令检就将陈文锦推开了,他面色冷峻,哪里有半分的醉态。

陈文锦知道他这是生气了,赶紧解释:“殿下,我也没想到清漪表妹会被那小畜生所伤。”

“我是气你话太多!”

“殿下不是想挑拨徐令琛与秦王世子徐令昊二人相争吗?咱们总要交好某一方才是啊…”

“徐令琛是什么人?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得了的!你以为你那点子小心思徐令琛会看不出来?”徐令检眼神犀利,面色晦暗:“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琉璃珠子一般漂亮又滑手,从不让人抓到他一点错处的。莫说你我,便是秦王世子见了他,也要避让三分的,你怎么敢在他面前动心眼子!你难道忘了上个月发生的几件事情了?”

此时的徐令检与外人面前温润如玉的模样大相径庭,满脸的郁怒。

新年过后,朝中一直在议论立太子的事情。

有些官员想谋取拥立之功,就投靠徐令琛,徐令琛笑眯眯地接纳了。前脚让人家写了投靠文书,后脚就将文书递到了皇帝的御案前。那几个官员受到训斥,降的降,免的免,再也没有人敢投靠徐令琛了,可皇帝却夸赞他心性纯良,是纯臣,是几位世子与百官的楷模。

再有一个便是御史弹劾徐令琛出行时马车太过奢华,与圣上提出的廉洁不符。不料徐令琛当庭与那位御史辩白,不仅说自己的马车并未逾制,符合朝廷要求,还大骂那御史沽名钓誉,只弹劾别人,却任由兄长在地方为非作歹。

说他那位兄长穿着破旧的衣裳上衙门,回到家中却奴仆成群,七房小妾个个生财有道,想要打官司,先给小妾送礼。

最后的结果是徐令琛所言不虚,御史愧疚不已,他那位在地方做县令的兄长也被罢免抄家。

经过这两件事情,朝中便再无人敢随意挑衅徐令琛了。以致于皇帝交给他的差事,他总能办得又快又好,屡屡得到皇帝的夸奖。

陈文锦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殿下,我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

他是怕徐令琛不放过他。

“现在知道怕了,刚才不是还侃侃而谈吗?”徐令检冷哼一声道:“放心吧,他现在在兵部办差,跟平阳侯有来往,不会将你怎么样的。不过,你也该收回自己的小心思,要不然,便是我恐怕也保不住你。”

陈文锦知道自己躲过一劫,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是他冒进了,在陈家蛰伏了这么多年,今天一着不慎就差点出了大错乱。此事必须引以为戒,以后再不可如此轻敌。

那边徐令琛也离了席了,他以让徐媚媚给纪清漪赔礼道歉为理由,带着清泰去了春和院。

“姐姐,你有没有受伤,哪里疼?”清泰腿脚不便,拄着拐杖,见了纪清漪就趁势扑在她怀里,拐杖也就掉到了一边。

“我好好的,你别担心。”

纪清泰见姐姐的确好好的,这才眨了眨眼睛,把眸中的水汽眨回去,又吸了吸鼻子。

“乖!”纪清漪心里很自责,只摸索着他的头。

徐令琛也彻底放了心,让徐媚媚上前去给纪清漪作揖赔罪,纪清漪也摸了摸徐媚媚的头,徐媚媚一如从前,乖乖巧巧任她摸。纪清泰也伸手来摸,见徐媚媚没有逃走,就看着纪清漪笑。

“清泰,媚媚饿了,你带它到外面吃点心吧。”徐令琛道:“多喂它几次,它就跟你熟了。”

纪清泰眼睛一亮,果然乖乖带着徐媚媚出去了。

彩心站着没动,徐令琛眼光一扫,吓得她双腿发软,却撑着不动。

纪清漪知道,若徐令琛真要做什么,就是彩心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便让彩心出去了。

一时间,室内安静,只剩下他们二人。

徐令琛站着没说话,那一双眼睛却化成了无形的手,抚过纪清漪的头发,在她的脸上流连,最终停在了她青紫的下巴上:“这是怎么了?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他声音十分温柔,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疼。

纪清漪感觉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到头顶,让她险些站不住。

第17章 处置

纪清漪呼吸不由一滞。

她这是生了什么病?怎么一见徐令琛就全身不对劲。

上次见面还不明显,可这一次就太明显了。

她脑中乱糟糟的,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来。

“不小心磕到了,看着吓人,其实不疼。”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可能地冷静下来:“明媚县主活泼可爱想跟我玩,是我胆子小被吓到了,殿下不要怪它。”

“嗯,我虽然喜欢它,却更担心你,幸好你没事,要不然我定要狠狠罚它的。”徐令琛顿了顿道:“你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个差池,你自己不当回事,在乎你的人却难受。”

他意有所指,纪清漪却只能装作听不懂,她硬着头皮道:“多谢殿下教诲,恭送殿下。”

真是个没良心的。

徐令琛气得转身就走,走到门口见纪清泰与徐媚媚正在玩耍,不由就失笑。

她才十四,还是个孩子,他大她五岁,本该让着她。之前天大的事情他都不会动怒,怎么一遇到她头脑就不清楚了呢。

徐令琛是骄傲,可那是对着外人,在她面前,那是一点骄傲都没有的。

饶是如此,他看到纪清漪眼中闪过的诧异时,心里还是堵了一下。

谁先动心谁就输了,他注定是她的手下败将,注定让她看笑话。

他的骄傲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在他第一次见到她追着她跑的时候,在他爬在墙头上挤眉弄眼做鬼脸只为逗笑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