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也好——三公主现在是完全这样想了。
不管怎样,母亲就在她身边,大多时候是无忧无虑,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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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主渐渐恢复,能下地走动时,已是春深日暖。
这日午后,她坐在顺王府的花园里,命侍女禀明近日外面的是非。之前萧默不允许她操心外面的事,她也就听从。眼下就快痊愈,该如常度日。
侍女娓娓道来。
三公主这才知道,为着她,为着母亲,萧默又一次站到了风口浪尖上。宁王回来后没少说是非,将她和母亲都数落得一无是处,说她们已然失去皇室信任,眼下已到了被弃若敝屣的地步。并且,宁王心知肚明,周氏随她回到了西夏。因宁王这般说辞,萧默的死对头一个个站出来,要求皇上发话,搜查顺王府,将那个被废的周皇后除掉。还说那样的一个人,简直就是祸根,留不得。
包括宁王在内的人们,都不知道周氏已然痴傻——在路上,周氏白日乘坐马车,夜间与她歇在一处,下人又都是他们夫妻两个的心腹,没人透露风声。这就给了萧默周旋的余地,可是再怎样,堵住悠悠之口也是不易。可是萧默做到了,不但如此,还狠狠地收拾了宁王——皇上把宁王打发去了封地,封地是荒蛮之处,在形式上放弃了这个屡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长子。
怪不得,他近来总是很晚才回房歇息,消瘦了几分。摆平这档子事,不需想也知道多辛苦。
难得他一句抱怨也无,看向她的眼神,从来只有疼惜和脉脉温情。
总是这样,在她最糟糕的情形下,他在近前清晰地看着,面上只不动声色,将她的狼狈、憔悴忽略,只给她一个更好的选择或是一份平宁的岁月。
从来也不曾说过动听的情话。不需说,他所作所为全是情意所致。细想想,这么久了,一直是这样的。
她得意时,他陪着她欢喜;她张牙舞爪时,他纵容;她无助时,他只默默地护着她,甚而都不愿意让她知晓。
他的情意似是无声流淌却不停息的河流,一点点的将她暖化,一日日的让她生情却不自知。
要在见到蒋修染心绪无起伏的时候,她才知道,因着他,自己已放下了那份傻傻的执念;要在经历了这样一番风雨之后,她才知道,他是她的港湾,是让她能够完全依赖信任的男子。
何德何能,竟得到如此良人。
她揉了揉眉心,敛起这些心绪,起身回房,取出了两封信件。是她的父皇和如今的皇帝哥哥写给这边皇帝的信。内容不需看也知道,必是帮她美言,让她如以往一般受重视。
两个人一面对与母后有关的人赶尽杀绝,一面又尽量成全着她。
其实应该在回来的时候就呈上去,但她那会儿真是病糊涂了,心心念念的只有母亲,忘了这件事。眼下萧默已经应对过去,拿出来只是锦上添花,但往长远看,还是有不少益处的。
她重新梳妆更衣,去了宫里,将信件亲手呈上去。
皇上看了之后,很是愉悦,赏了她不少珠宝、药材。
回去的路上,侍女见她心情不错,笑着说起她不在王府里的一些可喜之事:
“皇后娘娘想着您这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王府里没个人服侍着王爷也不行,便亲自挑选了几名性子温驯的宫女赏给王爷,王爷如何也不肯收。皇后娘娘倒是也没坚持,只苦笑着说怎么会出这样一个惧内的人。”
惧内?三公主忍不住笑了。
侍女继续道:“后来,又有几个大臣要送王爷貌美如花的侍妾,王爷索性就说,你们不知道皇后娘娘都说过我惧内么?既是如此,我怎么敢收呢?往后都不要再提这种事了。那些个大臣听了脸都绿了,谁都知道是托词,偏生又不能反驳,索性就拿王爷惧内说事儿,给您扣了个悍妃的名声…”说到这里,怯怯地看了三公主一眼,“往后您要是因为这个被人诟病,可千万别生气,王爷真不是有意的。”
“怎么会。”三公主笑意中多了几分感动。她都没敢奢望他洁身自好的,是自知离开时间太久,打心底就不敢要求他等着自己回来。
她是悍妃?整个西夏谁会相信他萧默会被哪个人拿捏?谁不知道他另一面是杀人不眨眼的?这般说辞,不过是为了以绝后患。
这日晚间,三公主刻意留着一盏灯,等萧默回房。
萧默听说她去了宫里的事,刻意早些回来的,进门后见她正在看棋谱,不由舒心地笑了。到了床前落座,抬手抚了抚她容颜,“病猫见好了?”
“嗯。”她将棋谱放到一旁,笑盈盈看着他,“我可不是病猫,我是凶巴巴的悍妃。”
萧默轻笑,“冤枉你了不成?”
“自然没有。”三公主双手捧住他温暖的手,“没你纵着,我哪儿能这么出息。”
萧默微微挑眉,侧身卧在她身侧,“这病了一场倒是有点儿好处,居然会委婉地夸我了。”
“不光会这个,我还有了好多打算呢。”她笑着环住他身形,“往后我好好儿地跟着你,多生几个孩子,好么?”
萧默为之动容。这样的言语,她从来没说过。他抚着她的长发,“柔佳,你这是许了我一生一世么?”
“是啊。”三公主点头,手臂攀上他肩颈,“现在承诺,晚了么?”
“不晚,怎么会晚。”萧默因着喜悦,双眸光华流转,璀璨如天上的星。他将她紧紧地揽到怀里,摩挲着她鬓角,“说起来,那悍妃的名声不好听,我们得尽快给你摘掉。”
她眨了眨眼睛,听着这话不对劲,“你怎么个意思?难道要…”
他双唇滑到她耳边,温柔低语:“做悍妃就不如做妒后了,虽然都不好听,可后者能让你不受任何人的委屈。”
“…”她僵了僵,由衷地笑开来。
她许了他一生密不可分。他许了她一世锦绣荣华。
她对他欠缺的是情意,该表明如今的心迹。
他要让他爱的女子成为西夏最尊贵的女子。
夫妻同心,没有什么是不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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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西夏顺王妃有喜,十月,生下一名男婴。
两年后,顺王萧默成为西夏太子,顺王妃受封为太子妃。同年,太子妃生下次子。
这两年来,夫妻两个同心协力,情分更深。
周氏还是老样子,对女儿女婿更加依赖。两人都没张罗着请人医治。对于周氏而言,忘却前尘事,是莫大的福分。
就这样,守着女儿女婿外孙,等着看着陪着夫妻两个站到西夏最高处,于她,于他们一家,已是圆满。
蒋修染宠妻二三事(一)茉莉雪
庆嘉元年,春日。
新帝改年号、行封赏之后,蒋修染有了一段清闲岁月,在家陪伴妻儿。
宁元娘尽情享受初为人|母的喜悦之余,重新持家,打理内外。
从疑似有喜到如今,蒋修染不准她劳心劳力,全部事宜交由管家全权负责。她每次出门的时候,他定会亲自陪同。
做到这地步,已非呵护,而是娇宠。竟也不怕她恃宠而骄,变成另外一番他不喜的模样——那时她常常这般腹诽。
可更多的,自然是喜悦。
每次出门,或是去买回几色爱吃的零嘴,或是去挑选新式首饰,或是去戏园子听一折戏,有他陪着,便让她觉得自己正在享有着最寻常的烟火岁月。他若不在身边,便只是一个人的消遣而已。
她为之喜悦,他却总是有些无奈和不适应。
他桀骜不驯,行事百无禁忌,正是因此,有着孤僻的一面,置身人海的时候,总是存着几分抵触。只是那时她情形不同素日,他只能迁就。
有时候她看着有趣,有时候则有些不安——也想如他所愿足不出户的,偏生做不到。
打心底,她一直不适应居住的这所府邸。
新婚燕尔时,简直是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新家。那时只以为是过于安静的氛围所致,便费尽心思地说服蒋修染,让他别对下人冷脸,别让下人恨不得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的当差。
他应下了,让她只管随心所欲地调|教下人。
一日一日的,府里的氛围好转,一如寻常官宦之家。
可还是不能喜欢,始终不能感觉舒适。后来发现,是因府里的屋宇、陈设、草木所致。
屋宇气派,却失了精致;陈设简洁矜贵,却失了温馨;草木以四季常青居多,失了季节更替的迤逦多姿。
屋宇她不能拆了重建。
陈设曾试图调整过,看起来却是不伦不类。
草木这方面也不能着手调整,调整后便与整座府邸的格调不符。就像蒋修染偏爱的宽敞硬朗的书房、书案一样,若添上几支桃李等娇柔香花,便觉突兀可笑。
她只能告诉自己,想赏花便常去后花园,要随着他的喜好做到安之若素。毕竟,这是自己与他的家,要住很多很多年的家。
平日里还好,诊出喜脉之前情绪不大平静,偶尔心头压抑,一定要出去走动一番来调节。
及至胎象安稳,她心绪亦恢复如常,这才乖乖留在家中。
一度也着实难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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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暮春,蒋修染仍旧留在家里,上午去书房处理公务,下午回房哄着琳姐儿。
琳姐儿的双眼随了他,眉毛、鼻子、嘴和脸型则随了她。
两人皆爱煞了这瑰宝,只是比起蒋修染,宁元娘就要甘拜下风。闲时去袭府串门,得知四哥对女儿亦如此,这才不再疑心自己这做母亲的不够尽责。
想想父亲这些年对自己的宠爱,她也就释然,由着他。
茉莉的花期到了,闲来无事,宁元娘会去后花园亲手采摘茉莉,用来调制茉莉酒,或是煮一壶茉莉香茗。
她最爱的花,是这香气清绝、风骨清灵的茉莉。
一如许多花,茉莉赏来悦目,又能酿酒、烹茶,甚而还可做菜,被怎样对待,都存着独有的清新雅致。
茉莉酿的酒,蒋修染是不肯尝的。这个人喜好分明,且十分固执,不感兴趣的东西,如何也不会碰。
茉莉茶他倒是愿意细品,很享受那独特的清香。
喜好被分享、欣赏的时候,总会让人心生愉悦。
这日午后,琳姐儿在碧纱橱里睡着,夫妻两个相对下棋,手边各一盏茉莉茶。
宁元娘问他:“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花草?”
“没有。”蒋修染摇头,“我一个武夫,哪儿有你那份风雅。”听来是自嘲,语气却透着点儿揶揄她的意思。
宁元娘扯扯嘴角,“是啊,侯爷心中记挂的是山河万里,哪里容得下风花雪月。”
蒋修染就笑,“也不见得。”
宁元娘不置可否。准确来说,是不相信。
阿北经得丫鬟通禀之后进门来,见夫人也在,便只期期艾艾站在那里,不说话。
宁元娘微微挑眉,心说四哥修理这人还是修理得轻,偶尔阿北真是叫别人和他自己都尴尬——换个有分寸的,便叫丫鬟传话说有要事通禀了,蒋修染自然会出去单独询问他。她暗自叹气,正要起身回避,蒋修染已道:
“说。”
阿北连忙道:“刚得到的消息,西夏顺王妃已然痊愈。”
蒋修染斜睨他一眼,“还有别的事么?”
“没了。”
“你去找阿东,跟他学学如何当差。学不好就别来见我了。”这混小子的确是被他惯坏了,简直是猪脑子——这有什么好期期艾艾的?好像他与三公主怎么样过似的。
“是。”阿北抹一把冷汗,行礼退下。
宁元娘笑了笑,“这样就好,四嫂也能放心了。”
“的确是好事,来日三公主能与萧默珠联璧合,若能成为帝后,局势愈发安稳。”
“三公主是注定的劳碌命。”宁元娘素手托腮,“四嫂也是一样,一大家人、多少亲戚要打理,何处都不能出错。”这样说着,不由庆幸,“数我的日子最闲适。”
“各人有各人的处境而已。”蒋修染笑着凝她一眼,“你往后的日子也不清闲,要好生教导孩子,我们这一枝的门风如何,全在你。”
“我晓得。”
那是她该尽的本分之一。
他说的没错,各人有个人的处境而已。因着他的做派、如今的家境,她再不需被人事逼迫。
其实,便是当初为着姻缘有过的挣扎,比起别人也算不得什么。她的天地,没出过大事。大事是生死攸关,只是小事太磨人心罢了。倒也好,将她的性子磨得平整了些,不再棱角过于分明。
说起来,她如今能成为京城有名的贵妇,被人争相逢迎,是因着门第不算太低,更是因着他的缘故。
她不需如别人一般付出太多辛苦去经营,始终存着一份清醒、知足就好。
到如今,才发现自己是少数的很幸运的人。以往还曾有过苦尽甘来,如今想来便会讪笑自己——哪里吃过真正的苦头呢?不过是一度命不由己罢了。
思及此,她不由看住他,笑问道:“说起来,你到底看中我哪一点了呢?”
要说才情,才女比比皆是,她只属泛泛;要说样貌,京城最不乏貌美如花的女子。
蒋修染只是笑笑地反问一句:“那你如今又看中我什么了?我可是要品行没品行要风雅没风雅的人。”
一番自嘲惹得宁元娘笑了起来,遂放下这话题,专心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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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蒋修染一早就出门了,没与她说去向,到晚间就寝的时辰还未回来。
他这个人,偶尔特别细致,偶尔又特别散漫。宁元娘懒得纠正他这些,唤来阿东问了问,得知他去了别院,也就哄着琳姐儿歇下。
转过天来,宁元娘用过饭,蒋修染才返回,回来就要她一同出门:“带你去个地方,你看看怎样?”
她打趣道:“莫不是找到了桃花源?”
他轻轻一笑,“但愿是。”
宁元娘也没追问,将琳姐儿交给奶娘照顾,随他一同出门。
蒋修染带她去了一所府邸,马车穿过大门,经过外院,停在了二门外。
宁元娘下了马车,先回眸看了看外院,绿意葱葱,鲜花锦簇,屋宇上的琉璃瓦在阳光映照下流光溢彩。
氛围很是惬意。她就由此想到了家里的景象,唉…头疼。她抚了抚额。
蒋修染笑着携了她的手,“去里面看看。”
宁元娘有些慌乱,要收回手,“这到底是谁家啊?”
“眼下只是一所空宅。”蒋修染握牢她的手,踏上石阶。
宁元娘随着他进到二门的同时,闻到了茉莉的清绝淡雅香气,顿觉神清气爽,忙张目四顾。
内宅遍植茉莉,洁白纷繁的花朵,随着香风熏度,簌簌飘落,翠绿映衬下,形成一场美轮美奂的雪色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