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貌美之人是她的妹妹,并且开始碰触男子才会涉足的杀伐。

而那神色又是那么平静冷漠,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

而香家是书香门第,她们的父亲是经商之人…阿芷真的是从香家走出来的女子么?

她的妹妹在嫁入高门几年之后,变得让她不认识,并且,害怕。

香芷旋没有错失大姐每个细微的眼神,唇角轻翘,笑了,心里却很是失落,并且疲惫。

姐妹两个这几年境遇不同,大姐由一朵带刺儿的玫瑰变成了温室里纯洁的花。而她不能,她依然是带刺儿的花,并且染了血带了毒。

至亲的姐妹,尘世中一番挣扎之后,成了陌路人。

香芷旋想回房去陪着寒哥儿,不想再做逗留,“把听过的话忘掉吧。今夜有事,不得有人出入别院。”

“阿芷,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作孽?”香俪旋语声语声有些飘忽不定,“你纵容他们用那么残忍的法子杀人,百年之后会遭报应的…甚至于,活着的时候就会遭报应,连累身边的人。你怎么能…你夫君便是嗜血嗜杀之人,难道你也要变成他那样么?”

“我夫君嗜血嗜杀?”香芷旋好笑,“他那样,他哪样啊?遭报应,遭哪种报应啊?”

“不管怎样的人,听到他的名字都闻风丧胆。自去年到如今,他杀了多少人你知道么?你不加劝阻,怎么却反倒跟着他做那种事呢?”

“哪种事?”香芷旋挑眉,“收起你那套,甭跟我念这种经!”她忽然间动了怒,“没他在外杀掉作恶之人,府里这些人早已死得七七八八,轮到你此刻站在我面前假仁假义?我不让外面那些人反击的话该怎么做?看着他们一日一日增多伤亡?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了守住这京城一隅赔上了性命落下了一身的伤?死的伤的人就不惨?谁给过他们一点儿仁慈?

你要是觉得离我近了会被连累,风波之后,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连累谁也不稀罕连累你。在这之前,给你闭上你的嘴,老老实实住着。自然,你要是不想住这儿,此刻就可以离开,但是我先把不中听话放下——你们母子要是半路上出了什么闪失,成为人要挟我的把柄,我不会管。你自找的,活该。

我便是不管谁,也还要守着婶婶,等着叔父回来——我要帮衬我夫君,更要让婶婶早些回家去等着叔父——是回家等着夫君回来团聚,而不是住在外面甚至是寄人篱下的等待。”

一番话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来,让香俪旋满目震惊,嘴角翕翕。

“再有,你给我记住了,”香芷旋站起身来,“没见过没经历过生死对决的情形,别横加评判我夫君那样的人。你没这资格。没人伸脖子给他砍,他活到现在是多少次死里逃生换来的。他不稀罕你夸奖,更不屑听你这种人品头论足。”

香俪旋被气极了,“你为非作歹,视人命如草芥,反倒有理了?我好心好意地规劝你少做这种折寿的事情,反倒不对了?不用你说,等这一段过去之后,我自然会离你远远的,谁稀罕看到你们这种一身罪孽的人?我要是早知道来京城要过这种日子,你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肯来!下半辈子我的指望就是跟你天涯海角相隔,再不相见!我真是倒了多少辈子的霉才跟你做了姐妹!你日后爱怎样就怎样,到你哭的时候别让我看见!”

香芷旋回以冷冷一瞥,转身出门,纤弱的身形融入墨一般的夜色之中。

室内安静下来,香俪旋才察觉到自己手都有些发抖,行动迟缓地坐到了一把椅子上,抬手摸了摸额头,冷汗直冒。

她一与人发生口角就是这样,气得发抖出汗,也只是当时不见端倪,事过之后要缓好一阵子。

她唤丫鬟倒了一杯热茶,回想着香芷旋说过的话。

到了这时细想细品,竟觉出了一丝丝凄凉,阿芷的语气也是。

等等…她放下茶杯,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阿芷说,她要守着婶婶,让婶婶回家去等着叔父回来团聚。叔父到底去了何处?很危险么?

她一时间坐立不安,让丫鬟去请樊氏过来一趟。

**

香芷旋回到房里,换了身衣服,洗漱一番,陪寒哥儿在床上玩儿。

跟大姐的不快,与其说是争执,不如说是变相地发泄。

话不好听,想法伤人,却都是那一刻的心声、心绪。

没事的。

姐妹之间的相互指责甚至嫌弃,彼此都受得起。

就算大吵一架,就算言语到了恶毒的地步都没事,行事、想法虽然背道而驰,在闺中十几年的姐妹情分,一生都不能割舍。

只是眼下都被这样的情形弄得焦躁不已,可是除了手足,又能跟谁倾诉、发泄?

母子两个嬉闹了一阵子,寒哥儿乏了,揉着眼睛、扯着衣服道:“娘亲,睡觉觉。”

“洗漱之后再睡。”香芷旋笑着起身,抱起寒哥儿,给他洗脸、洗手、洗脚。

寒哥儿脚特别怕痒,每次洗脚都会咯咯地笑。今日亦是。

洗完脚,香芷旋给寒哥儿擦干,握了握他的小脚丫,轻轻拍打一下,“要是爹爹在,又要挠你脚心了。”

袭朗偶尔就似个顽劣的大孩子,寒哥儿这么小,偶尔都会被他惹得又气又笑。

“爹爹…”寒哥儿因此想到了父亲,扬起小脸儿,“爹爹,不回来…嗯,还不回来。”有些话,他说的还是有些吃力,总是需要说完再补充。

“就快回来了。”香芷旋笑着亲了亲儿子的脸,“走了,去睡觉!”

寒哥儿躺到小被子里的时候,倦意消褪了一些,又跟香芷旋笑闹了一阵子才酣然入睡。

香芷旋坐起来,理了理头饰、衣衫。

她今夜不能早睡。

叔父给她的人手里,有几名高人,其中一个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顺风耳,耳力绝佳,异于常人。前两日,万籁俱寂的时候,那人听到了别院附近的地下有响动,细细分辨之后,得出有人在挖暗道的结论。随后又与几人顺着声音一路寻过去,画出了一条长达几里的路线,路线应该是通往别院后花园的。

香芷旋一听都觉得脊背发凉。

要是没有这样的人手,要是死士冲进别院内部…到那时候,便是外面的人们反应再快,也不敢保证宅院里的人都能安然无恙,万一有几个落入死士手里,那么,袭朗与蒋修染就等同于被扼住了咽喉。

前功尽弃,后果堪忧。

这种事叫她陡然生恨,所以能够平静地听田卫、赵贺禀明对策,并吩咐下去,要府里全力配合。

他们要用火攻,杀掉那些刽子手。

她觉得很好。

难不成还要他们与人决出高下?

袭朗、蒋修染、叔父的人哪一个应该死在死士手里,却已死伤那么多,谁又能给他们一个公道?

大姐的话激起她的怒火,正是因为这些。此外,便是不能忍受大姐说袭朗的那些话。

外人只听一个结果,知道他的功绩,知道他近来杀人如麻。

谁清楚他有着多少伤病,谁又清楚他在每一场厮杀中如何全身而退。

那一身的伤病,换来的是一方百姓终得平宁岁月。

那厮杀中的身先士卒,是他要陪着手里那些弟兄共甘苦同生死。

即便他身后还有需要他照顾的亲人。

亲人、弟兄都是他的责任。等着他、陪着他、需要他立于不败之地的人何其多。

那么多人不了解他,却横加指点。

别人也罢了,大姐也如此,她真不能忍,理由就更站不住脚了。

生与死面前,仁慈、畏惧劳什子的报应最是多余。

神佛若有灵,世间无战事。

**

当夜,走暗道试图杀进城西别院的死士无一幸免,或是葬身地下烈火,或是烟熏窒息而亡。

别院内,平静如昔。

镇国将军府里有价值的东西全部搬离之后,府邸被拆掉。

拆除过程中,隐匿于府邸之中的暗格和藏宝、窝囊兵器的几间暗室呈现在人们视线。

算是变相的把一个隐藏多年的大贪官抄了家。

来日若有战事,又多一笔军饷。

与此同时,暗卫、京卫指挥使司半数人马、三千骁骑卫、五城兵马司困住死士藏身之处。

袭朗说过,京城的动荡局面,到此为止。

他在外从不食言。

**

宫中的帝后同时获悉,俱是无法入眠,心绪大相径庭。

皇后听得镇国将军与程曦被押到宫里的时候,无从按捺,起身去了静园。

皇上对儿子能够下手,就能对孙儿下手。她担心他不管不顾地处死程曦,让她一早陷入绝望。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皇上这次没有拿乔,很爽快地让她入内。

他坐在桌前,桌上几道精致的下酒菜,一壶美酒。再打量神色,眉宇间有着隐含的喜悦,唇角的笑云淡风轻。

皇上抬手示意她落座。

她坐到他对面。

“你不外乎是担心朕今夜赏程曦一杯毒酒,担心的多余。”皇上语声舒缓,“局面已然如此,该反的总要反,亦非他一个黄口小儿能够左右。发落他,是大局安稳之后的事。你不需违心地替他求情甚至跟朕摆轻重。你好意思这么做,朕却没有闲情看。”

皇后心内稍安,“那你又何必要我进门来?”

“横竖你也睡不着,不妨与朕一同等待几个消息。”皇上命一旁服侍的宫人倒酒,“关于死士的,关于柔佳的,关于要兴兵造反的臣子的。这一个个好的坏的消息,应该一起听一听。”

宫人倒了两杯酒。

皇后抬手轻抚着精致小巧的银杯。

“局势已然明了,到了此时,你能不能与朕说句心里话?——若是四方动荡时,你认为哪一个敢与袭少锋、蒋修染对决于两军阵前?”

“哪一个都不能。”皇后笑道,“只是,袭少锋要护驾,蒋修染要留在兵部,他们要联手打理天下军政,确保军权握在你和太子手中。此二人留在京城,你才能高枕无忧。猛虎气势慑人,可困在笼中的猛虎,不足为惧。怎么,若是有战事,你要让他们再次挂帅出征么?那可是险招。任谁再足智多谋,精力也有限。只留一个在京城,方方面面总会有疏漏之处。”

“你这话倒不假。”皇上颔首,“只是,你看事情还是太简单。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果然是至理名言。朕庆幸与倚重的朝臣都有远虑。”他端起酒杯,“这酒有些苦,你喝却正合适。酒再苦,也苦不过你的来日。”

皇后闻言只是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就确定你能好过?我的来日,我早已看清楚——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活的。可我就是要你和你的儿子陷入危机,要你一次次担心甚至体会到有负你发妻所托的疼。如此,我心里才能好过一些。”

“私人恩怨卷入天下大局,人便不得冷静。”皇上淡淡一笑,“是因此,这一局,你要输的彻底。你的母仪天下生涯,到此为止。”

第178章

这晚,京城里不能入眠的人比比皆是。

香俪旋、香芷旋皆如此。

香俪旋与樊氏说了半晌的话。与香芷旋的争执,她也没隐瞒,照实复述一遍,末了问道:“婶婶,叔父他到底…”

樊氏不动声色,“出门了,是有些危险,但是比起少锋,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奔波途中较辛苦。”

提起袭朗,香俪旋便有些讪讪的,“我说了他两句,阿芷就发火了。”

樊氏只是道:“那以后就别说让阿芷不爱听的话。”

“我这也是…”香俪旋脸色微红,“我自幼信佛,您也知道的。听得阿芷现在…是真怕她作孽。”

樊氏似笑非笑的,“这样说来,我日后也要离你远一些了——你叔父跟我不是没做过这种事,还没少做。眼下在外守护这别院的人,也有你叔父的手下,都是随时会杀人的人。”

香俪旋嘴角翕翕。

樊氏垂眸喝了口茶,“这种话往后就别说了。谁说都可以,只你不合适。归根结底,到了现在,你要是为阿芷着想的话,就谨言慎行,照着她的意思行事即可。你要是后悔有这么个妹妹,有我和你叔父这种相熟之人,不妨在佛前多上几炷香,祷告来世不要与我们有牵扯。”

香俪旋涨红了脸,“您这是怪我了…我知道,是我的不是。”

“我怎么可能怪你呢。”樊氏很平静地看着香俪旋,“在你看来,你要是出事了,就是被阿芷连累了;阿芷要是出事了,就是她的报应吧?你这样倒也好,清静,简单。不错,你往后就继续这么活着吧。”

“没有没有,”香俪旋连忙摇头,“婶婶,我从没这么想过。”

“你怎么想又有什么打紧的?”樊氏仍是不动声色,“日后再有什么事情,阿芷还是会帮你,就算你不情愿,就算强迫你,也要出手相助。没法子,兴许是阿芷上辈子欠了你,她活该。”

香俪旋红了眼眶。

“委屈了?”樊氏一笑,“想哭?哭吧,哭个几天几夜,要是有用,我也跟着你一起哭。这样多好,只需多流点儿泪就能转危为安,像阿芷那么傻呵呵瞎忙活又是何苦来。”

一句一句的,都是语气平静,实则话已很重了。香俪旋很有些无地自容,此刻却只能强忍下眼泪。她其实是想让婶婶给自己细说由来,让自己能够打心底认同阿芷的做法,却没想到,婶婶亦是心绪不佳,没有耐心。并且,是打心底偏疼阿芷,受不得她那么说阿芷。

樊氏却没闲心多看她了,起身要走,“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来日你和你夫君必能成为万人敬仰普渡众生的人,想一想我就自惭形秽。”

香俪旋被这话刺得实在是坐不住了,局促地站起身来,“婶婶,您还没跟我细说叔父到底去了何处,是怎样个情形?他何时能回来?”

“何时回来?”樊氏慢悠悠瞥了他一眼,“你管这些做什么?他死在外面那是他作孽的报应,他活着回来是老天爷不开眼。不过你放心,他走之前都安排好了,万一回不来,产业都交由阿芷打理。阿芷那个缺心眼儿的,会跟你平分的。”

香俪旋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婶婶,您别这么说。都是我不好。”她这才发现,自己说袭朗、阿芷的话,也如一根毒刺一般,刺得婶婶难过生气了。

**

宁元娘房里的灯光始终亮着。

阿东连连来报信给她。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独坐在室内,只觉得憋闷得厉害。命书凡去看了看,得知香芷旋那边也是灯火通明尚未入睡,便换了身衣服,去找香芷旋说话。

进到东次间之前,就闻到了香气,举步入室,见香芷旋独自坐在饭桌前,面前摆着火锅、围碟,不由哑然失笑。

香芷旋素来不与宁元娘拘礼,没起身,指了指身侧一把椅子,“也睡不着吧?来,一起吃点儿东西。”

“好啊。”宁元娘落座。

围碟里摆着鲜嫩的小牛肉、豆苗、野鸭脯、刺五加,火锅里的浓汤翻滚着,蒸腾出水汽。

让人觉得温暖惬意的氛围。宁元娘的心神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丫鬟又送来一份调料,一副碗筷。

“你这段日子都没正经吃饭吧?”香芷旋打量着宁元娘分明消瘦下去的容颜,“多吃点儿啊。”

宁元娘笑盈盈点头,“好啊。”连吃了几片涮得恰到火候的小牛肉,问道,“寒哥儿早睡了?”

“睡了。”香芷旋说起儿子,神色不自觉地变得分外柔软,“他白日里没闲着的时候,晚间想晚睡都不行。”

宁元娘笑起来,“说起来,霖哥儿与寒哥儿差不多大,比起来的话,寒哥儿都似个两岁的人了,早早的会说话走路,霖哥儿就有些羸弱。”

“从落地底子就差点儿,我大姐又特别娇惯。”香芷旋有点儿好笑,“霖哥儿往后说不定比我以前那样子还娇气。”

“你娇气?”宁元娘从来不这样认为,“我可看不出来。”只是看样貌特别娇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