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砚呵呵笑了下,将那白釉划花钵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食盒里,却没再提这事儿。

她不说,何小起却有些按捺不住了,跟着她屁股后面追问:“喂,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也不是说不想让你去,我也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只是你到底说个明白话!”

他正说着,阿砚回首冲他笑了下,小白牙光灿灿的,要多调皮有多调皮。

“你,你故意逗我啊!”何小起算是回过味来了。

阿砚挑眉笑:“对,我就是逗你玩。”

难得她也能欺负别人,原来欺负人的感觉这么好啊。

“你!”何小起切齿。

“放心好了,我不去什么白兰会,对什么白兰花也没兴趣!至于我做的菜式,本身也不是我师父教的,都是随手乱做的,你若是喜欢,尽管用就是。”

说完这个,她提着食盒,心情愉悦地前往九爷所住的千竹阁。

她心情好,脚底下也轻快,走了不到一刻功夫便已经到了。

谁知刚走进院子,远远地便看到阁楼上站着一个人影。

他眉眼俊美,一袭黑发无拘无束地飘扬在风中,身上穿的是雪青衣袍在风中扑簌,洒脱不羁。他又生得挺拔高大的,这么乍一看,真犹如天神一般。

他一双黑眸此时恰好落在阿砚身上,一动也不动。

阿砚见是他,便抬起手来,冲他招手,又指了指自己手里的食盒,示意这里有好吃的。

果然,萧铎在看到她这个动作后,目光转向了她手中的食盒,然后他便纵身一跃,却见雪青衣衫和墨色长发翩翩随风而动,他犹如一只玉燕般稳稳落在地上,那雪青袍底因为这陡然一停,呈现出水流一般的纹路,分外好看。

迈步走到阿砚身旁,淡声问道:“你所说的鱼头泡饼?”

阿砚猛点头:“是啊!”

其实就在刚刚,走在无人的地方时,她已经偷偷地将那根断肠草掐了一点加进去,虽然量少,可是总得有点效果的。

当然了,为了防止如上次一般那种“没毒死别人先让自己毒趴”这种惨剧,她已经偷偷地喝了用金银花绿豆以及甘草煮成的汤,能起到解毒的作用。

阿砚见萧铎并不热络,她便开始向他描述这个菜的美味:“肉质鲜嫩细腻的鱼肉经过精心烹制的酱汁的浸润,味道咸鲜中带着一点微微的甜辣,就是那一点辣,会在你的舌尖流连,让你欲罢不能。”

而其中的那两片断肠草,只要吃下后,便会将腹内的肠子粘连在一起并将其变黑,中毒的人会因此腹痛不止导致死亡。当然了,服用碳灰碱水来催吐,能够起到解毒的作用。

可是她放下的这个量,可真真是恰到好处,并不会马上发作,发作的时候症状轻微,大夫未必能够马上找出真正的原因,等到他们明白了,怕是为时已晚。

最毒妇人心,阿砚矢志要把毒害萧铎进行到底!

萧铎听到她这一番卖弄的描述,倒是颇有些感兴趣了,不过想起之前看到的情景,他面上已经有些淡淡的不悦。

“刚才你和谁说话?”

“和谁?路上没人啊,没和谁说话呢。”阿砚确实是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不明白这是哪跟哪。

“不是路上,厨房。”萧铎薄唇轻轻抿起,幽深的细眸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

“厨房呀,我是跟何小起说话啊!他看上起鬼鬼祟祟的想向我偷师,我也不是那小气的人,他想学,那就答应他吧!”阿砚其实是个很大方很善良的!

萧铎眉眼微微收敛,没什么起伏的语调淡淡地道:“那就好。”

阿砚歪头,认真地打量着他,心里开始琢磨,这个人脑子想什么呢?

萧铎被阿砚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看得有点不高兴了,沉下脸,不悦地道:“小丫头,你最好记住一件事——”

“嗯嗯,记住什么啊?”阿砚一脸无辜状。

“记住,我的厨娘,就是要干干净净的厨娘。”

他垂下眼,补充道:“不要给我勾三搭四。”

勾三搭四?

这四个字可是把阿砚震得不轻。

活了几辈子了,还没被这么说过的!!

阿砚略略鼓起的小胸脯气咻咻的,是何忍孰不可忍,这个男人怎么可以侮辱她的清白呢!

好吧她的某一辈子是曾经睡了几个白净俊美男,可那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好不好!

阿砚眼里喷着火,火得比白昼还要亮几分。

“九爷,你怎么可以这么污蔑我呢!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家!如果不是为了给你当厨娘,我如今还留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我未来夫君在沙场征战为国效力,你却这么污蔑我的清白,我,我不活了!”

不活了当然只是说说而已……

萧铎这下子顿时感受到了什么叫捅了马蜂窝。

他努力回忆了下,想当初这个小丫头刚见他的时候,也没这么大气性啊?自己说句话,她连个屁都不敢放,现在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谁让他就爱她这一口……菜呢。

想到阿砚手里还提着的什么“味道咸鲜中带着一点微微的甜辣就是那一点辣会在你的舌尖流连让你欲罢不能”的所谓鱼头泡饼,他决定低下高贵的头颅和骄傲。

“这……是我说话不当。”他抿了下唇,犹豫了很久很久后,终于艰难地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当他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不远处正在提着篮子采花的夏侯皎月,不由停下手中动作转首看向这个方向,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天色好像变了呢?

而埋伏在房檐上永远忠心耿耿地守护着主子的孟汉,一只手去掏了掏耳朵,又去掏了掏耳朵。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句永远不可能在九爷口中听到的话呢。

至于那位仿佛燕子一般立在一棵树上的宁非,一张黑光闪闪的铁面具不动如山,不过袍袖下面的那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手指。

阿砚也是吃了一惊,像他这样的人物,也有觉得自己不对的时候,她眨眨眼睛,不敢置信。

不得不说,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有一点似有若无的歉疚的,他这么好,自己却想着毒死他啊。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心疾发作而惨死的情景,至今没忘。

这个男人天生是一个毒药,属于顾砚的毒药。

一定要连根拔除。

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不要脸不要皮也不要道德底线!

这个鱼头泡饼果然很是讨萧铎的喜欢。

而且在吃之前,萧铎根本没有让人试毒。

他还想让她也一起吃,不过阿砚自然是拒绝了,表示自己刚才吃多了,撑得肚子难受。

她是这么说的:“自从上次椒盐铃薯饼吃多了后,我一吃多了就肚子疼。”

说完之后,还用哀怨的目光看着他。

这话一出,萧铎抿了下唇,晦暗不明的眸子扫了她一眼,果然不再提让她吃的事了。

阿砚一边从旁伺候着他吃饭,一边观察他的反应。

眼瞅着他刚才已经把一片断肠草叶子吃下去了,应该什么时候有反应呢?现在断肠草进了肚子,里面的肠子应该已经粘在一起变黑了吧?

阿砚这么想着,眼里不免有了期盼。

萧铎这边正吃着,便见阿砚时不时地用那宝石般的黑眸扫向自己的腹部。

他停下筷子,疑惑地问:“小丫头,怎么了?”

阿砚意识到被他发现了,只好笑着装傻:“爷身上穿的这件袍子真好看!雪青色最适合爷了,把爷衬托得越发俊美挺拔!”

萧铎听到这个,微微一顿,看了眼阿砚,却见阿砚笑得眉眼弯弯。

看着有点傻乎乎的,不过倒是让人觉得舒服。

他脸色缓和下来,不由自主地,唇边也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犹如冰雪初融,要是平时阿砚还有心思欣赏下,不过现在她脑袋里操心的是他的肠子。

真想捅一个窟窿看看里面的肠子是不是已经变色了!

阿砚就这么坐立不安地左等右等,可是一顿饭过去了,鱼头泡饼只剩下残羹冷炙被收拾下去了,萧铎依然是安然无恙。

这……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阿砚仰脸看萧铎,目光充满了渴盼和期望。

萧铎狭长好看的眸子扫了眼阿砚,抬手弹了弹袍角上的灰:“说吧,有什么事。”

阿砚微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我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死……

萧铎挑眉,老神在在地道:“你一定有事要求我。”

阿砚顿时哭笑不得,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想了好半天,才嗫喏着说:“爷,我出来已经三个月了,想回家看一看,可以吗?”

“回家?”

阿砚逮住一个理由,便开始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我出来的时候,本来说好要尽快回去看看我爹娘还有弟弟的,但是这么久了我也没时间回去,想来他们一定担心死了。再说,我也想他们了。”

说着这个的时候,她还真有些难过。

其实活了八辈子的她,对于父母亲情也已经淡漠了,无非就是那个把她生下来然后对着她小婴儿的脸喜极而泣的人,用不了多久她还会死去和他们分别。可是到底人都是有血有肉有心的,这辈子她的父母家境不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没什么见识,却是着实对她好。还有家里那个叫顾墨的弟弟,对她这个姐姐也是分外纵容照顾的。

她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一直没要求回去看他们,现在这么一想起,还真是渴望再见到父母和弟弟。

萧铎俯首凝视着这小姑娘,却看到了她清亮的眸子中那显而易见的思念。

他垂眸,沉默了下,淡道:“好,你回去吧。”

其实有时候,这世上还存在着一个可以让自己思念的人,也是一种幸运。

他还是很羡慕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小丫头的。

第30章 生死相依

阿砚有些诧异,她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回家探亲的机会。

她望着萧铎,第一次对他露出一个真心感激的笑容。

其实现在的他还是很不错的,并不是自己想象得那么灭绝人性——尽管她依然想要除掉他。

告别了萧铎后,阿砚回到自己房间里,一边收拾包袱,一边回想着今天这个看起来过分善良的萧铎。

今天的萧铎让她想起曾经那个牵着她的手走在荒芜澶州城的小少年。

那是一个让她看一眼就会心软心动的小少年。

她再次地回忆了过往曾经的一切,一生又一世的回忆。

仔细地这么回忆一番后,其实心里是明白的,自己恨的人,原本不该是他。

譬如第一世,他暴戾的眸子只扫了地上一眼,便命人将所有的宫女太监全都活生生打死,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就是这样的风格,并不是针对她。

而第二世呢,那个摔下冰冻的湖中一尸两命的可怜女人,也怪她自己,谁让她不小心呢。

到了第三世,她身为和亲的公主远道而来,却意欲刺杀她要嫁的夫君,悲惨地失败被抓后,等待她的结局本来就是一个死,立场不同,他杀她,这个时候她又能怎么怪到他头上呢。

至于第四世,怨天怨地怨自己,其实怎么也怨不到人家萧铎身上。谁让自己那么笨,以及那么运气不好,非要骑了一匹忽然发疯的马,就那么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摔下来也就罢了,还好死不死地摔在一块石头上,就这么活活摔死了!

估计萧铎都不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物!

一切全都是命啊!

第五世呢,她身为一个放荡不羁占山为王的女土匪,遭遇了那个行经此地武功盖世为民除害的九皇子,似乎仿佛人家杀她也杀得理所当然?

第六世呢,这就有点微妙了。

其实说白了,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她看着他心疾复发而死,也不能赖到他头上啊,甚至也许他也被自己害死了呢。

至于第七世……第七世嘛……想起来阿砚心里就复杂了。

第七世,她从刚出生第一天开始思考第六世的惨死,想了整整一个月,到了她满月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个决心!

她——要——出家!

没错,她要出家,削发为尼,斩断红尘三千烦恼丝。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再次遭遇那个可怕的男人,二来呢也可以念念经敲敲木鱼积点功德,顺便清心寡欲防止再次因为那个男人产生心疾之类的疾病。

于是她在三岁上,便故意在饮食上下了点功夫,让自己得病了,并且是三天两头一病。在那一世她的父母不过是普通市井人家,哪里能请得到什么名医,不过是走街串巷的行脚大夫罢了,那些大夫自然也看不出她的手段,于是她的病依然不见好。

在这么折腾了一个月后,她终于开口说,说做了一个梦,必须出家才能好,要不然她这命就保不住了。

她父母一听,也是没办法了,当下就同意了。

看着父母那不舍的模样,其实她心里也泛起了歉疚,不过那种歉疚很快就消失了。

她是注定没办法长命的人,每一次都是惨死的结局。

长痛不如短痛,她早早地离开这对父母,也许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好事吧。

就这样,三岁的小阿砚离开了家门,来到了一处叫慈宁庵的尼姑庵,削发为尼,成为了一名小尼姑。

小尼姑阿砚从小很守规矩,佛经比别的小尼姑念的好,做事比别的小尼姑利索,就连敲木鱼也敲得更有节奏感,老尼姑们都很喜欢她。

她是转世七次的人,有时候认真读着那佛经,看那生死轮回之道,看那因果报应之说,不免颇有些感慨。

若是要恨那萧铎,确实有点牵强,可是自己每一次的死都和他有关系,她也做不到坦然处之,只能是尽量远离了。

只是终究会想,她和这萧铎到底是怎么样的孽缘,为何七生七世,自己都是因他而死。

参不透,想不明白,最后一翻过那经卷上泛黄而薄脆的一页,敲一下木鱼,再一句阿弥陀佛,将这一切疑问都淹没于这晨钟暮鼓之中,岁月幽幽流淌,青灯古佛伴随着小小的阿砚,她就一天天长大了。

小小尼姑变成了小尼姑,十三四岁的年纪,外面的姑娘家正是最好的豆蔻年华,情窦初开,而阿砚,却心如死灰,依旧沉浸在这佛卷之中。

有时候去山里挑水,望着这茫茫山涧还有那遥远的地方即将消散的余晖,她会长舒一口气。

这一辈子,真好。

慈宁庵几乎与世隔绝,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她永远不会见到那个九皇子。

可是在她十三岁那年,这个美好的想法被打破了。

这一切起源于一个寒冷的夜晚,庵里来了一群人,押解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衣着凌乱,形容憔悴,面上毫无血色,不过依稀能看出,她拥有者绝世的容颜。

她惊了一跳,一看那女人衣着,便知道她虽处于狼狈之中,可是出身不凡,甚至可能是宫里来的人,怎么好好地竟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庵子里呢。

这个时候偷偷地去问了师父,师父脸色严肃地警告她不许多问,她也只好不问了。

不过暗地里自然是留了一个心眼,回想起她的第一世第二世,其实她的死,虽和那萧铎有关系,可是终究都是牵扯到了朝廷争斗。

这个女人出身不凡,看她后面押解的那些女子,也都不似普通人,甚至这其中还有一个声音尖细的男人——那分明是个太监啊!

她心里起了疑心,自然要探查个明白,于是在那一夜,也不敢睡觉,偷偷地跑出去。

她虽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尼姑,可是到底当过大将军,也做过落草为寇的女土匪,心眼眼力都不是普通小姑娘能比的,当下机智地绕过了守夜的,翻墙进户地进了那处戒备森严的院子,找到了那个女人被关押的房间。

里面当时亮着灯呢,她捅破了窗户纸偷偷地瞧过去,一瞧之下大吃一惊。

竟是在进行酷刑呢,几个女人并一个太监逼问着那女子,仿佛要她在一张纸上画押,可是那个女子显然是个骨子硬的,便是被人将竹签扎入了指甲缝里,愣是依然不画押。

她再细听,越发惊得腿都软了,这女人竟是当今皇后!

这位皇后姓施,施皇后经历了诸般酷刑,甚至被那太监用诸般手段侮辱,已经被折腾得不成人形,后来便在那里用绝望凄厉的声音骂道:“我堂堂一国之后,怎堪被你们这等贱人如此辱没。”

那太监被这位施皇后骂了,越发气恼,自然更使出不忍直视的手段来。

阿砚当时眼睛都吓直了,一不小心出了动静,险些被那些人发现,幸好她机灵,偷偷地跑回了自己所住的禅院。

这一夜,她怎么也睡不着,回想着自己看到的情景,心里明白这躲在深山的慈宁庵竟然卷入了朝堂后宫之争,这堂堂一国之后,遭受阉人屈辱,背后还不知道有着怎么样的故事。

而她这小尼姑,怕是一个不好,也会将性命丧在这里。

而最可怕的是,这施皇后,还不知道和她那个六世的仇人有着怎样的瓜葛,会不会因为这个,牵扯出那个萧铎,从而再一次使得自己命丧他手?

这么一想,怎么也无法安生,当下她收拾了几件衣服,包起包袱,又用一块白巾抱住光溜溜的脑袋,准备开溜了。

天下之大,总有她容身之处。

这尼姑庵,根本不是佛门清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