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也有后悔:她不知道傅青爵和楚清露的感情已经好到了这个地步!傅青爵怎么可能出手吗?如果楚清露没出事,傅青爵为什么要出手这么狠呢?!
她的心早已沉入泥沼,被扑上来的肮脏泥水压住,喘气不定,来不及想那么多。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楚弥凤眼角的泪水越流越多。
“啊!什么人?!”流民中却突然起了骚乱。
他们惶恐回头,看到一个和尚把手里的铜钹扔了过来,怒视他们!
空间如滞,金刚怒目。佛陀低眉,踩着金莲一步步走来。
楚弥凤躺在地上,无视那些逃散流民们的害怕与不安。她只痴痴看着这个向自己走来的白衣小和尚,当年的情形一幕幕在她眼前流转。
她丈夫已死,她觉得自己下半辈子没有了指望,她凄然流泪时,抬头便看到堂外站着的年轻和尚;
据说他是慧觉大师的高徒,她曾听他谈起一个乞丐的命途。这个单纯至极的和尚,她说什么,他就以为是什么。她无处可放的黑暗面,在他面前,被放大无数倍;
他端坐佛堂,敲着木鱼,她一次次地进出,次次要生点动静;
她自导自演无数剧目,把这个和尚收入手中。她要让这个和尚自甘堕落,为她沉沦,为她做尽坏事,去承受反噬;
她只要光鲜华丽,腌臜污渍由他承担!
檀机、檀机
在寒音寺没有见到他,却没想到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碰到了他。而他一来,她便知道,自己的困境已解。
每次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和尚,都会把她拉出来。
那些流民本来就担忧惧怕,有人到来,看样子,是寒音寺的高僧。寒音寺是佛门圣地,不管信不信佛,心里都敬仰三分。这些流民本来不是坏事,先前对楚清露做的事,是一路艰辛,阴暗面爆发才导致;现在对楚弥凤做的事,是有人捏住了他们的把柄,逼迫他们而为。
寒音寺的高僧一插手,有外人到来,大家就慌了。
“快跑!”不知是谁先出口,一群人如鸟兽散,各逃各的。
檀机走向那位弓着身子躺在地上的女施主,她长发凌散、衣衫不整,他道声佛号,视若无睹般走到她身前,低眼看着她,“女施主。”
“檀机你来了”楚弥凤痴痴笑,努力地仰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和尚。宝象佛光,纤尘不染。他是高僧之徒,身上不沾凡尘,却注定为她沉沦。
这就是强大的命运吧?
楚弥凤笑得癫狂,吃力地伸手抓住和尚衣角,精神紧绷又放松,高度压力下,让她终于挨不住,晕了过去。
檀机垂着眼,看着这个抓着自己僧袍衣角的可怜姑娘。在她轻喃“檀机”时,他的脸色微讶,万想不到这姑娘怎么认识自己。
便是在寒音寺中,他跟着师父常日隐居,也是不常出现在人前的。
真奇怪,在这陌生姑娘似哭似笑地喃喃“檀机”时,白衣和尚向来尘烟不侵的心,那三千净水中,微微泛起了涟漪。
檀机顿一顿,向这个陌生姑娘俯下了身。
佛祖教他心怀怜悯,他便不能任这个可怜的姑娘晕死在这里。
檀机自己也想不到,他是受许净池怂恿,在山路上往复,提水锻炼身子。就这样朴素简单的一条路,便能捡回去一个受到欺负的姑娘。
在楚弥凤被檀机救回寒音寺的同时,楚清露和国子监的许多学子一起,一路行到了城郊,送钟氏兄妹出城。
才子才女们围在一起,当然不可能跟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一样,去讨论家长里短那样的闲事。常人总在疑惑这些公子姑娘们说些什么,以为他们对各家公婆妯娌、亲戚相处这样的事感兴趣,其实不然。不管是前朝还是今朝,上层圈子里,才子才女们的学问好坏,才是大家会谈论的话题。
前朝女子地位低微,但一县一城若出了才女,是极为值得尊敬的一件事,甚至专会为她定牌坊,流芳后世。
现在,为钟氏兄妹送行,这群公子小姐们,又以此为名目,作诗作赋,互比一二。
和楚弥凤相交极好的几个人不安地互相看看:本来说好在今天对楚清露发难,大家都商量好说辞了,为什么楚弥凤还不来?
眼看都送出了城,钟氏兄妹都要上马车走了!
他们还要不要为难楚清露?
楚清露没有仗着钟氏兄妹离别的时候,为自己搏出名的机会。大家都知道她才学好,几次压人一头,钟子淇和楚清露关系不好不坏,但一直对文斗当日、楚清露把难度提高的事,心里有些嘀咕。陆青萱和楚清露关系好,钟子淇却觉得陆青萱傻,没见楚清露那日风头尽出,把陆青萱比到了一边?
但是现在,钟子淇看楚清露没有显摆自己才学好,反而隐于人中,不觉有些惭愧,想着哥哥说得对,自己把人想坏了。这样一想,她对楚清露也亲近了几分。
楚清露之前几次出风头,都是被人逼到了前面,不得不采取了一些小手段。不怀有特殊目的,楚清露当然不会把钟氏兄妹的告别会,弄出自己的显摆会。她没有争出头,却一直观察着众人。楚弥月给她的忠告,她并没有忘记。
这样看下去,倒真让楚清露发现了几个交头接耳、躲着她目光的人。楚清露若有所思,不过,为什么楚弥凤还不来?是不打算来了?
“楚姑娘,你今日可一首诗、一篇文也没做啊。钟公子钟姑娘要走,你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吧?”一个人开着玩笑。
目光落到了楚清露身上,钟子旭开玩笑地向她拱拱手,“还请女公子赐教。”
女公子,是对有学问的姑娘的尊称。
楚清露侧身,不敢受他的大礼。她自然不会是专程等着楚弥凤,那人不来,她该说的,还会说,“我不作诗不写文,非我无才,而是这几天,一直在想着一个题目。”
大家自然给面子,听楚清露在想什么题。
“古时,有两只狐狸开了灵识,于佛祖座下听佛。一日,他们去佛寺的路上,遇到饿狼当道。其中一狐狸为了活命,让同伴被自杀,留给了饿狼。题目是,它所为,是对是错?”
对者,人恒爱我,心中皆有私欲;
错者,我恒爱人,心中皆有善意。
众人若有所思,争论不断。
有心人却顿了顿,望着言论淡然的楚清露:怎么出了这个题目?似乎话中有话啊。任何题目都不是无缘无故想出来的,她想影射谁?
贵族圈,不乏消息灵通的人。想起这几日有几个人对楚清露楚姑娘的诋毁,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那几个原本还想向楚清露发难的人,连忙又缩回了人群:楚清露明显在借寓喻人啊,不能上她的当!
反正,知道的人都猜出来了;不知道的人,会一直不知道下去。
撇开私仇,这也算是个亘古不变的难题。
大家讨论得面红耳赤、热火朝天。
钟子淇呃一声,不甘心地叹口气:风头还是被这位出了啊。不过,好像并不怎么讨厌。
她想借着讨论呢。
连她哥哥钟子旭也苦笑着摇摇头,“楚姑娘,你这挽留人的方式也别具一格。我和子淇倒是真想留下来,听大家说上个三天三夜。”
众人恍然大悟,又发出善意的笑,“楚姑娘可真不厚道啊,这不是让钟公子钟姑娘走得牵肠挂肚么?”
楚清露只好道,“日后书信相告吧。”
“你可别忘了告诉我们讨论的结果!”钟子淇撅着嘴强调。
时间不等人,不管送多少段路,人还是要走的。钟氏兄妹到底跟大家彻底告别,要大家留步。众人叹口气,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可再见。
“楚姑娘,我们还会见面吗?”临去前,钟子旭问。
楚清露顿一下,望向钟子旭的目光。钟公子目光坦然而真切,话问得含蓄隐晦,楚清露却一下子明白了他真正想说的话。
时女子虽读书,但也只把读书当做联姻的一个好途径。等考中了秀才,出色至极者考中了举人,便不会再接着读书了。比起读书,似乎找个优秀的男子嫁了,相夫教子,才是女子一生幸福的指标。
先帝再提升女子的地位,也不可能短短几十年,就让人的思维方向大转变。男女真正平等,那是需要几百年的时间,至少现在,是不可能达到的。
钟子旭问的意思,直接说,便是——“终有一日,你会不会回盛京,考进士,入殿试?只有你考进士,我们才有再见的机会。”
楚清露扬了扬下巴,“当然会再见。”
她就算不为官,不入朝,她就算还没完全想好自己以后的路子,进士、殿试,她是从来没想过放弃的。
虽然她娘对她的安排,就是秀才后赶紧嫁人,不过韩氏在女儿面前是纸老虎。在他们家,只有女儿影响父母的道理,没有父母影响女儿的路子。
钟子淇得此答复,笑了一笑,向她点点头,转身上马车。
众人垂首默立,看他们离去。
楚清露的言行,端王殿下从来都很关注。楚清露在送行那天、给钟子淇的答复,当然有人一字不差地传给了傅青爵。傅青爵放下手中笔,望着窗外微出神:露珠儿的志向越高,他们以后的路越好走,却也越不好走。
他有他的追求,她也有她的目标,最怕的是到后期,两者的路是相矛盾的。到时候,谁向谁低头服输?
一生之求,向来是不死不休的!
傅青爵心情复杂,起身站到窗前,看着皇宫方向:这一世,先皇的出现,改变了女子一生,改变了楚清露的目标,间接影响了他和楚清露的感情方向,也不知是福是祸。
前世,可是没有这位女帝的啊。
但债多不压身,傅青爵只想了一想,就把这事放下了:因为他刚得到通报,楚弥凤没有死,被檀机救上了寒音寺。
他啧一声:这姑娘命可真大。
楚弥凤上了寒音寺,永平侯府肯定得了消息。傅青爵再想动手,就没那么方便了。傅青爵想了想,让人把所有痕迹藏好后,便决定放过这件事。
楚弥凤自己知道她的遭遇,是端王殿下针对她对楚清露所为的报复行为,端看她敢不敢让永平侯府知道了。不过不管永平侯府知不知道,也威胁不到傅青爵。
傅青爵还在忙着赈灾之事,便不再关心楚弥凤的死活。
让楚弥凤自生自灭吧。
此时在寒音寺中的楚弥凤,大约是受惊严重,到了寒音寺后,便发起了高烧。作为寺中唯一的女子,许净池对檀机救回来一个姑娘,感到莫名其妙。
她只是劝他养养身子,只是下了一趟山檀机第一次下山,就捡回来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
许净池没办法,就算只有十岁,就算从来没伺候过人,作为和尚群里的唯一姑娘,她不伺候这位陌生姑娘,谁伺候呢?
端水、擦汗、请大夫,许净池还想办法让人把消息送到山下官府,问清楚这是谁家姑娘。
和尚檀机默然立在门外,月光清辉扶照大地,他一身清冷。许净池关门出来,好奇问他,“你是怎么遇见她的?”
檀机不想说,那对姑娘的闺誉有损。
他不说,许净池更好奇了。不光好奇,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檀机对她,从来都是有一说一,现在居然沉默不语!太反常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屋外台阶,一起看着空中明月发呆。檀机忽而站起,行佛礼,“师父!”
许净池跟着起身,见到不知什么时候,慧觉大师站在了院门口。慧觉大师以前游历天下,回到寒音寺后,便居于竹林,轻易不出来;今天,慧觉大师居然出来了。
她心里略微不安,回头看了房门一眼:这陌生姑娘的出现,带来的变化可真大。
慧觉大师目光穿过门窗,仿若看到屋中发着高烧的少女。他低眼,叹了口气,喃声,“命理难为。”
“师父,你知道她是谁吗?檀机怎么会捡到她?”许净池跑过去,向似乎看透一切的慧觉大师打听,“我问檀机,檀机都不说。”
慧觉大师慈善的目光望向许净池,“难得小施主这些年,照拂檀机。”
许净池和檀机皆有些愕然:小姑娘今年才九岁多吧,要照拂,那也是檀机照拂她吧?
不过慧觉大师的话,让小姑娘很得意。她当然照顾檀机啊,连檀机捡回来的人,都是她照顾的。许净池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慧觉大师接着说,“望小施主日后也能不忘此心。”
许净池蹙眉,她是聪敏的小姑娘,自然察觉慧觉大师话里的奇怪。再次回头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回身时,慧觉大师已经转身离去。
“师父”檀机怅然,听到师父叹气,胸口仿佛有锤千金压下。
他和许净池一直注视着慧觉大师一步步走开,都听到了大师那声叹:似乎,救回这个姑娘,是个错误的决定?
“檀机,如果佛祖说你不该救她,你还救吗?”小姑娘轻声问。
“救,”檀机停顿好久,才悠悠道,“小僧心中的佛,告诉小僧,应该救。”
许净池笑着依偎着他,心中暗下决定:慧觉大师有些话没说,不过不管怎样,就算她离开了寒音寺,檀机有大劫,她也一定有办法护下来。
许净池一直厌恶自己许家人的身份,现在却庆幸自己姓“许”,自己被许家看中。她必须下山!只有她越出色,她才越能护住她想护住的人!
只是檀机救回来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在山下,因为楚弥凤的出事、楚清露那日在和钟氏兄妹告别时所出的题、被压下去的流言,永平侯府对自家的亲戚家有了些意见。
托人去问,楚曦正喝得酩酊大醉,晃着一壶酒回家。听闻亲戚家下人客气又透着轻蔑的问话,楚曦打个酒嗝,呵呵笑着把门关上:露珠儿和楚弥凤有仇?不知道!反正我家露珠儿不知情,小姑娘听说亲戚出事吓哭了呢,你们不能来打扰!
韩氏也很不高兴:永平侯府那家人怎么回事?自己女儿丢了就找啊,露珠儿怎么知道?难道她家姑娘跟谁关系不好,谁都要被请过去问话啊?
楚曦夫妻都不在乎这件事,楚清露当然更不在乎了。她眼下却很在乎一件事:傅青爵哄骗阿文给了她残画一角!那画画得特别好!她特别想看到全画!但是傅青爵居然再没找过她!
楚清露这时候才有些急:向来偷鸡摸狗的事,都是傅青爵做的。然后一朝那人改邪归正,想做偷鸡摸狗的事的人便成了她——但她不知道怎么联系傅青爵啊!
把画给她!大家还能做朋友啊!
傅青爵很忙,自是不知道露珠儿对他的怨念。但他忙没关系,有人不忙。定王傅青轩就很闲,他闲下来,就借着讨论学问为名,见天地往楚清露家里跑。
傅青爵得知后,气得牙痒,出了一嘴水泡。傅青轩却先天跟他对着干,对楚清露殷勤得不得了。
定王殿下莫名其妙的殷勤,把楚曦夫妻给吓着了:这位不会在追慕露珠儿吧?
回家!必须回家!这种不靠谱的事,千万不能把露珠儿给打动了!
楚清露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了傅青轩,在她看来,两人根本都没啥交集。唯一的交集,大约是傅青轩是傅青爵的弟弟?但她一问起傅青爵,傅青轩就一副委屈不甘的模样,“楚姑娘,三哥那人就是个十足十的小人,你可别被他骗了啊。”
楚清露面无表情地看他。
傅青轩见她无动于衷,就费尽口舌地往端王殿下身上抹黑。只是言多必失,他不小心说漏嘴,说端王殿下病了。
楚清露眼一亮:哎呀终于有借口去端王府了!
明面上,之前下寒音寺的时候,傅青爵让人帮忙修他们家的马车,韩氏本来和姜氏说好,一起上门道谢。这几天因为楚弥凤的事情,姜氏也不上门了。现在借着傅青爵生病,他们家可以自己上门啊!
然后楚清露就能问一问傅青爵那幅画是怎么回事了。
楚清露立刻兴致勃勃地跟娘亲说好,挥笔写帖子。
当夜,傅青爵一身疲惫地回到王府,下属就赶紧送来了楚清露的帖子:楚清露第一次给王爷送名帖,王爷一定会很高兴。
傅青爵看到楚清露和未来岳母打算登门拜访探病,心中一喜:露珠儿可算想着他了!
然后他又发愁:他当然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发烧、嗓子哑、咳嗽、头晕。身子极为不舒服的情况下,傅青爵依然一直在忙政事。可他身体好啊,就算没休息在王府养病,这样的小病,拖上两三天就自动好了。
算算日子,等露珠儿来看他的时候,他的一堆病,正好能好得差不多了。那样,如何能挣得露珠儿的同情怜爱心?
这病好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端王殿下决定去冲一晚上凉水澡:让病来得更重些吧。
第36章 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