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颂胸口的伤尚未好全,不能饮酒,自从宴席开始,他便显得心不在焉。目下大家都在欣赏霓裳羽衣舞,他却支着下巴,眼睛虽在看舞女,神智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赵玠叫来一个宫人,低声说了两句话。那宫人颔首应是,旋即悄无声息地来到李颂身后,附耳传了几句话。

话毕,李颂眼神晦暗地朝赵玠看来。

赵玠举起酒杯,薄唇噙笑,仰头一饮而尽,末了把酒杯往桌上倒扣。示意“我喝完了,你随意”。

李颂眼神一深,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了举杯,仰头一口喝光。

本以为这一杯就完了,没想到赵玠存心戏弄他,一杯不够,还有第二杯,第三杯…他喝到第七杯时,只觉得胸口的伤似乎裂开,灼心的疼痛。可是再看赵玠,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只好强忍着疼痛陪他对饮。两个人都跟对方较上了劲儿,不喝倒对方誓不罢休。

可惜李颂没有赵玠酒量好,一杯杯酒下肚,赵玠脸上不见丝毫变化,反而愈发气定神闲。倒是李颂,面前的景象已经有些恍惚,喉咙里猛地涌出一股腥甜之味,他强忍住咽了下去,闷头又喝了一杯酒,狠狠地墩在黑漆螺钿平头案上!

*

宴席散去,各自回府。

赵玠步履沉稳,除了一身酒气,丝毫不像刚刚喝过二十几杯酒的人。他若无其事地跟众人告辞,走下丹陛,往宣德门前走去。

倒是李颂,眼睛发红,步履轻浮,需要宫人扶着才能勉强走出麟德殿。到了麟德殿门前,被外头清冷的风一吹,人才清醒一些。

来到宣德门前,恰好一辆翠盖朱缨的马车从远处而来,停在门口。

魏箩一手牵着织金百蝶穿花裙襕,一手扶着金缕从马车里走下来,掀眸一看,恰好迎上赵玠的视线。她抿起粉唇,正准备展露笑脸,视线一转,又看到他身后的李颂,顿时垂下嘴角,移开视线,不想看他。

赵玠掀唇,举步来到她跟前,揉了揉她的头顶问道:“怎么想起来入宫了?琉璃找你?”

魏箩点点头,实话实说道:“琉璃说有事跟我商量,让我来见她。”说罢问道他身上的酒味儿,后退半步捂着鼻子问:“大哥哥喝酒了?味道好呛。”

不止是喝了,而且还喝了不少。

赵玠自己闻不见,见小姑娘一脸嫌弃,忍不住调笑:“怎么,你不喜欢本王喝酒么?”

倒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不过闻不惯罢了。她放下捂着鼻子的手,“如果我说不喜欢呢?”

他弯唇,看着她的眼睛,半真半假道:“那本王以后就不喝了。”

魏箩眨眨眼,没有说话。

后面的李颂收回视线,接过宫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喊了一声“驾”,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059章

一人一骑渐渐远去,魏箩偏头朝那边看去,眼里阴霾越来越重。看来上次的簪子刺得不够深,否则李颂怎么还能参加宫宴,饮酒作乐?常弘现在还躺在床上养伤,他连骑马都不成问题了!

若不是他走得太远,魏箩还真想再上去刺他一下。

看着看着,面前忽然一黑,所有的视线被一件黑色织金锦缎披风挡住。她吓了一跳,抬头扒拉两下,从披风里露出脑袋,诧异地看向一旁的赵玠:“大哥哥?”

赵玠唇角微扬,俯身替她系上披风的丝绦,似笑非笑地道:“起风了,穿上披风,免得一会儿着凉。”

他知道她刚才在看什么,但是却没有说出来。他心中不悦,面上却一点儿也不显,反而选择把披风脱给她,挡住她的视线。他对魏箩的占有欲与日俱增,容不得她看别的男人,只许她看着自己。

魏箩果真被他扰乱了情绪,忘了李颂,等他给自己系好披风才道:“可是我不觉得冷…”

赵玠摸摸她的头,不容拒绝道:“我担心你冷。”

她只好穿着,跟他道了谢。见时候不早,便跟他在宫门口分别,她转身进宫,往庆熹宫辰华殿走去。

刚到辰华殿门口,便把赵玠的披风脱了下来。不是嫌弃赵玠,而是被赵琉璃看到后肯定会问东问西,她不想浪费口舌解释,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让她知道。何况殿里又不冷,穿着披风碍手碍脚,还是脱了自在。

她举步走入殿内,找了一圈没找到赵琉璃,只好询问殿内的宫婢:“天玑公主呢?”

宫婢欠身道:“回姑娘,殿下跟杨侍卫一起去后院钓鱼了。”

她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宫婢摇摇头,“婢子也不清楚。姑娘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婢子去给您端一杯茶来。”

魏箩只好坐在殿里等候,没过多久,便听到殿外传来赵琉璃清脆的声音。她放下汝窖斗彩莲花纹茶杯,起身走出殿外,往廊庑另一头看去。

这一看,不禁一愣。

杨缜背着赵琉璃往这边走来,平常冷漠寡言的少年脸上带着浅淡的笑,眼神既温柔又宠溺。赵琉璃趴在他背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她的笑声悦耳动听。隔着老远,魏箩都能感觉她声音里的快乐。

这、这两个人…

魏箩怔住,总觉得这一幕太不同寻常。他们两个人亲密得过分,公主和侍卫这么相处正常么,还是她想得太多了?她立在辰华殿门口,偏头看了一下周围的宫婢,发现大家都十分默契地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杨缜背着赵琉璃走到她跟前,他漆黑冷静的眸子看了她一眼,旋即把赵琉璃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提醒道:“魏四小姐来了,殿下进去吧。”

赵琉璃站稳以后,上前牵住魏箩的手,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兴高采烈地走入辰华殿:“阿箩,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为什么不在殿里等着?今天外面有风,多冷啊,把你吹着凉了怎么办。”

魏箩跟在她身后,表情古怪,好半响才慢吞吞地问:“外面有风,那你还跟着杨缜出去?”

赵琉璃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羊绒氅衣,示意她穿得厚,不怕风。辰华殿的暖炉还有撤下去,殿内温热暖和,她把氅衣脱下来挂在天然木根边座百宝嵌座屏上,笑眯眯地解释:“杨缜哥哥说带我去放风筝,有风才能放得起来呀。”

所以他们在后院放风筝?

魏箩想了想,太医都说要她多出去走动走动,偶尔放放风筝对身体也有好处,只要不太激烈就可以。只不过…魏箩看了她一眼,试探地问:“你受伤了么,为何要杨缜背你回来?”

她坐在酸枝木三屏罗汉床上,接过宫女递来的斗彩莲花纹瓷碗喝了一口茶,眨巴眨巴眼,“我没受伤…但是我累了,所以才让杨缜哥哥背我回来的。”

“…”

魏箩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跟杨缜本就关系特殊,如今又做这么亲密的举动,不是成心让人误会么?魏箩握住她放在雕狮纹嵌大理石面炕桌上的手,迟疑了一下,斟酌语气道:“琉璃,你今年已经十四了吧…”

明明自己跟她差不多,小脸稚嫩,却要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这种话,真是让人怎么看怎么怪异。赵琉璃端详她的脸,见她不是说笑,偏头示意屋里的伺候的宫婢都出去。“阿箩,你也有话跟你说。”

暖阁内很快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魏箩忽然想起来,赵琉璃今日接她入宫时便说有事跟她商量,想来就是接下来要说的事。她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仿佛猜测即将成真。

赵琉璃接下来跟她说的,一定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果不其然,赵琉璃犹豫再三,精致的小脸越拧越紧,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我好像喜欢杨缜哥哥…”

猜测被证实,魏箩一瞬间泄了气。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面前的茶杯,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琉璃怎么能喜欢杨缜?他们两个身份千差万别,一个是被陈皇后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一个是身份低微的御前侍卫,怎么可能有结果?从他们刚才回来时她就应该猜到,若只是普通的关系,怎么可能这么亲密…赵玠知道这回事么,他是什么态度?

魏箩思绪千回百转,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赵琉璃又道:“杨缜哥哥对我很好,他从小保护我,我想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满足我…”

魏箩酝酿了一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琉璃,你只是太寂寞了。你从小到大身边只有杨缜一个人,所以才觉得他好。你跟他身份悬殊,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赵琉璃固执地摇头,眼神恳切:“不是的,阿箩,你不要这样说。我真的喜欢杨缜哥哥,就算我身边有别人,我也会喜欢他。”她这阵子思考了很久,她虽然单纯,但是该考虑的东西还是会考虑。她这次找魏箩进宫,就是想把这件事告诉她,她是她的好姐妹,她不想瞒着她。“等时候到了,我会跟母后说的,她那么疼我,一定会同意的…”

魏箩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不忍心再说出反驳的话。

她自幼体弱多病,得到的少,失去的多。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喜欢的人,大概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魏箩垂眸,旋即唇畔弯起一抹笑,抬眸道:“杨缜对你有多好?让你这么迫不及待地喜欢他?”

说起这个,赵琉璃漂亮的眼睛仿佛会发光,捧着两颊细细数道:“杨缜哥哥会记得我喜欢吃什么,每次出宫都给我买;每次我遇到危险,他都会第一个挡在我身前;他会送我礼物,他还很关心我…有一次我崴到脚了,他比我还紧张,亲自给我敷脚上药…”

赵琉璃越说越多,魏箩却越来越沉默。

她说这些的时候,她脑海里情不自禁想起另一个人…赵玠也会记得她喜欢吃什么,也会给她送礼物,上次去荣春坊听戏,有一辆马车失控,他也是第一个挡在她面前,把她紧紧地护在怀里。哦,前阵子在景和山庄,她也崴到脚了,是赵玠把她抱回屋里,亲自给她上药的。

赵琉璃说了很多,没得到她的回应,忍不住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阿箩,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魏箩恍然回神,点点头道:“听见了。”

赵琉璃弯起眼睛一笑,心满意足地问:“你觉得杨缜哥哥对我好吗?”

她停顿片刻,慢慢点了一下头:“…好。”

*

李颂从宫里出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另外叫了几个朋友,一起去平康坊的花街柳巷,打算一醉解千愁。

他这些朋友都是些纨绔子弟,平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最爱惹是生非。他们都唯李颂的命令是从,如今李颂叫他们出来,自然各个乐意至极。没一会儿便聚集了五六个人,在薄桂楼要了一个雅间,另外叫了几个柳亸花娇的姑娘作陪,开始饮酒作乐。

李颂坐在上位,他本就在宫里喝了不少酒,酒瘾上来,只顾一个人闷头喝酒,谁都不理。

他身边一个穿宝蓝锦袍的公子朝身边的姑娘示意,那姑娘心领神会,蛇一样柔软的身躯贴到李颂身上,“李公子,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不如让奴家陪您喝?”

李颂倒酒的动作不停,仰头又闷了一杯,不答应也不否认,似乎没听到她的话。

那姑娘很有眼力劲儿,立即接过他手中的小酒壶,替他斟酒。倒满酒后,再托着白玉酒杯送到他嘴边。

他顿了顿,没有拒绝,就着女人的手喝了下去。

身边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香味,像是置身花丛中,香味太刺鼻,让他很有些不习惯。他想起魏箩身上的香味,淡淡的,甜甜的,跟这些女人身上的味道完全不一样。他为什么想起她?他不是喝多了么,为什么还会想她?

那位穿宝蓝衣服的公子见他出神,忍不住笑问:“阿颂不是狩猎比赛拿了第二么,应该得了陛下的赏赐才对,为何一副失意的模样?可是有什么事不顺心么?”

他垂眸,盯着面前酒杯里的水,水波晶莹,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水面上忽然出现一张脸,模糊的,俏丽的,生动的,那张脸上含着浅笑,轻缓温柔地问他:“李颂,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是…”他闭着眼睛说,痛苦地又重复了一遍:“不是。”

他怎么可能喜欢她?他厌恶她,她心肠歹毒,狡猾奸诈,他不可能喜欢她!

可是那个声音一遍遍地在耳边重复,仿佛魔咒,让他摆脱不掉。他只好喝酒麻痹自己,一杯又一杯,直到再也听不见魏箩的声音。

怀中猛然撞进一具娇躯,女人缩在他怀里,柔软的手不安分地抚摸他的胸膛,渐渐往上,喉结,下巴,嘴巴…他皱了皱眉,狠狠捏住那只手,“别动。”

穿桃红襦裙的姑娘娇声一笑,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顺势凑上自己的唇瓣,在他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往他耳中吐气:“李公子说笑么,来这里的人,哪有什么都不动的?”

说着握住他另一只手,往自己腰上放去。

然而下一瞬,他却猛地推开她,暴怒地喝道:“滚!”

不知是哪一句话刺激了他,他捂住耳朵,眼睛发红,一抬脚将整张朱漆檀木小桌踢翻,桌上的东西哗啦啦掉落一地!他继续怒声呵斥:“都给我滚,滚!”

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到门口,不知他发的哪门子酒疯。

姑娘们夺门而出,几个纨绔公子不敢上前劝说,面面相觑,最终一个一个地离去。

所有人都离开后,李颂身子一倾,轰然倒在地上。他喝醉了,神智不清,但是却仍旧捂着左边耳朵,蜷缩起来,口中不住地重复:“不是,不是。”

*

与此同时,靖王府。

陈皇后表面虽然在跟赵玠置气,但是心里终究是关心他的。他到了这个年纪没有娶妻的心思,身为母亲当然会着急。再加上前不久听说盛京城流行龙阳之风,有权有势的男人府里都爱养一两个娈童小倌,满足自己不同的喜好。陈皇后虽然清楚自己儿子的为人,但还是有些不放心,琢磨良久,终于忍不住安排了两个姑娘送到靖王府中。

那两个姑娘都是宫里舞女出身,身家清白,模样标致。陈皇后想着,若是赵玠喜欢,留在府里当侍妾也未尝不可。

这日傍晚,赵玠处理完事物,从书房回到自己的正房,洗漱完毕后正准备更衣就寝。他刚坐在楠木浮雕云纹床上,便见屏风后面走出两个风姿绰约的少女,一个清丽婉约,一个娇媚动人。

他动作顿住,看向两人。

两人屈膝行礼,少女花瓣般的脸颊含羞带怯,穿着薄纱短衫,半透明的布料挡不住胸口风光,玉肌若隐若现。她们道:“殿下,日后由我们来服侍您就寝…”

赵玠眼神迅速冷下来,一动未动,声音低得可怕:“谁让你们进来的?”

第060章

二人对视一眼,均未料到他会是这么冷淡的反应。

其中一个穿桃粉罗衫的娇媚姑娘弯唇浅笑,掐着软绵绵的嗓音道:“回殿下,是皇后娘娘命我姐妹二人服侍您的。我叫柳姜,她叫叶眉,我们都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秋嬷嬷调教的舞女…”

言讫,不见赵玠有任何反应。

柳姜大胆地抬眸看向他,屋内烛光昏昧,勉强能看清他的轮廓。只见他侧脸英俊,眉峰低压,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不参杂一丝感情,却轻易让人着迷沉沦。再往下看,他肩膀宽阔,手臂有力,两条长腿就在眼前…若是能被这样的男人疼爱,不知该是怎样的快活,就算只有一夜,她也心甘情愿。

柳姜尚未来得及收回视线,便听头顶传来一声冰冷残忍的问话:“看够了么?”

她蓦然一僵,连忙俯低身子认错:“殿下恕罪,柳姜无礼…”

话未说完,赵玠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出去。不管是谁让你们来的,从哪里来,便回去哪里。”

柳姜脸色一白,惶恐不安地问:“可是柳姜惹得殿下不高兴?殿下若是不满,请罚柳姜便是…”

一旁的叶眉见赵玠表情更冷,登时阻止柳姜的话,勉强撑起一抹笑解释道:“殿下息怒,柳姜性情直爽,若是有惹怒殿下的地方,请您大人大量,不要同她一般见识…”说着一顿,言辞恳切道:“皇后娘娘命我们服侍殿下,若是殿下第一天就赶我们回去,娘娘定会认为我们服侍不周,要狠狠惩罚我们…”

赵玠的困意被二人搅得烟消云散,心情很有些烦躁,闻言他抬了抬眉道:“与本王何干?”

叶眉话语一滞,抬头诧异地看向他,大抵没料到他是如此冷情的人。

赵玠没有心情与她们周旋,叫来朱耿,面色不豫地问:“是谁将她们两人接入府里,又是谁安排到本王房中的?”

朱耿看了看地上两个花容失色的姑娘,俯身抱拳道:“回王爷,是王府的大管事陆升平。”

靖王府统共有两个管事,一个是大管事陆升平,一个是二管事徐天宁。陆升平是个会来事的人,办事稳妥,嘴巴也甜,一直稳稳当当地做了三年大管事的位子。今日放这两个姑娘进来,本以为能讨赵玠欢心,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非但没让赵玠高兴,反而触了他的逆鳞。

赵玠蹙眉道:“自作主张,罚半年月钱,赶出王府。”

朱耿颔首应是。

柳姜和叶眉闻言更加惶恐,连管事都要罚,看来靖王殿下是真的很不高兴…那她们会怎么办?难不成真的赶回宫里么?

果不其然,赵玠目光看向她们,以手支颐,薄唇轻启道:“至于你们…是想自己离开,还是本王赶你们走?”

两人面面相觑,倒是很有眼力劲儿地跪下磕头,然后道:“谢殿下开恩…我们自己离开。”

旋即两人扶持着走出正房,再也不敢肖想他一丝一毫。

朱耿紧跟着退下,屋里总算清净下来,赵玠却再也没有睡意。

他仰躺在织金绣枕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放在腹上,黑暗中一双凤目格外黝黑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慢慢阖上眼,只觉得自己置身于冰凉的溪流中,水流轻缓温柔地从他身边流淌而过,触感湿滑,仿佛少女柔软的手。

画面一转,他又躺在邬姜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身后是金戈铁马的战场,战场上厮杀拼搏的声音清晰传来,鼻息间甚至还能闻到鲜血的气味。然而他身上却坐着一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小姑娘面容精致,冰肌玉骨,一双柔软无骨的小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不断地撩拨他的心弦。

赵玠呼吸渐重,战争和少女,刺激他隐藏在深处的血性。他火热的双手握住女孩纤细的腰肢,狠狠往身下按压,恨不得将她揉碎在怀里。小姑娘娇娇地叫了一声,俯身倒在他身上,双手缠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撒娇:“大哥哥,我疼…”

赵玠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昏暗。

天还没亮,窗外夜色浓郁,夜晚寂静,只有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最后那个撒娇声盘旋在他耳边,久久不能消散。他的手掌往下,一边想着小姑娘娇嫩的脸庞,一边延续刚才梦里的动作。

他太渴望她,以至于连梦里都是她的模样。

帷幔低垂,看不到里面的光景,更听不到任何声音。约莫一盏茶后,他嗓音沙哑地念道:“阿箩…”

*

翌日清晨,赵玠起身洗漱,面无微恙,与平常无异。

用过早膳以后,不出多时,果然接到陈皇后的懿旨,命他立即入宫一趟。

他换了一身暗青色竹节纹常服,没有骑马,而是改乘王青盖车入宫。到了昭阳殿门口,尚未走进去,便能感受到里面阴沉沉的气息。他弯起唇瓣,举步走入内殿,果见陈皇后坐在酸枝木腾面罗汉床上,面无表情地喝茶。

见到他进来,陈皇后放下斗彩莲花纹小盖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下,“坐下吧。”

赵玠解下披风,坐在她对面。

她让宫婢把东西拿出来,不多时炕桌上便摆满了长命锁、银腰饰、福字项圈等物件…她故意问赵玠:“镇国公的弟弟定国公上个月刚抱孙子,再过两天孩子就满月了,本宫寻思着该送孩子一样见面礼。你帮我挑一挑,看看哪个更好?”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定国公的儿子今年及冠,如今已经有儿子了,他今年二十二,却连媳妇儿都没一个,能不让人着急么?

赵玠笑了笑,直言道:“母后想说什么就说吧。”

陈皇后瞪他一眼,捧着斗彩茶杯开门见山道:“我昨日给你送去的两个姑娘,你有哪里不满意?为何要将人都赶出来?”

他就知道是因为这个,抬头迎上陈皇后责问的眼神:“母后没有过问我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塞给我两个女人。在您心中,儿臣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么?”

陈皇后被他倒打一耙,窒了窒,语气也不如刚才强横,“我何时有这个意思?还不是看你身边没有女人,心里着急,这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么。”

昨日宫里下钥,柳姜和叶眉衣衫单薄地在外面站了一夜,早晨回到宫里已经冻得浑身打颤。她们又怕陈皇后责罚,没有回屋,大清早便跪在昭阳殿门口磕头求饶,哭得陈皇后心软,这才决定把赵玠叫来宫里仔细盘问盘问。

他到底是怎么个想法?究竟对女人有没有兴趣?

陈皇后见他不语,心急之下忍不住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成家,打算拖到什么时候?丹阳等了你五六年,硬生生等成一个老姑娘。你不着急,镇国公和你姨母可是急得很,你究竟什么想法?对丹阳哪里不满意?”

赵玠平静道:“我对她是兄妹之情,没有情爱。”

陈皇后没见过他这么冥顽不灵的人,兄妹之情怎么了,娶回家里好好培养,不就有男女之情了么?

她试图劝他,可是同样的话说了太多遍,她没说烦,他早就听烦了。赵玠眉头一蹙,转移话题:“琉璃最近在做什么?许久不见她了。”

“她最近在辰华殿,似乎比以前沉得住气了,也没再吵着出宫。”陈皇后随口答道,始终不忘刚才的话题,继续道:“后天是定国公孙子的满月宴,你替母后把礼物送过。见到丹阳多跟她说两句话,听说她这阵子心情不佳。”

定国公是镇国公的堂弟,两家关系亲密,高丹阳肯定也会前往。

赵玠下意识拒绝,他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陈皇后一早看穿他的想法,抢先一步道:“你若是不去,以后都不准再踏入昭阳殿一步。”

他哑然失笑,无奈道:“母后拿这个威胁我?”

陈皇后说是,承认得颇为坦荡。

他垂眸不语,掂量了一下桌上的麒麟送子银长命锁,拇指从上面的纹路缓缓婆娑而过,半响颔首道:“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