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怀里的人根本不应声。
萧聿想了想,又郑重其事道:“阿菱,你胎动前,朕一定回来陪你。”
眼泪又是霹雳啪地跟着落,她啜泣道:“以后,你不能再骗我了……”
“好,朕定与皇后以诚相待。”萧聿轻抚她的肩膀,语气却跟哄孩子似的。
最后,人是靠在他怀里睡着的,怕她醒,半个晚上,一动未敢动。
这一个月的日子仿佛跟飞一样,日期很快划至十月末。
秦婈的胎像稳当了之后,虽说出征在即,暂且没法举办册封礼,萧聿还是不由分说地下了圣旨。
提笔下旨时,他的手似乎都在抖,也不知是在紧张什么。
册文:
朕闻乾坤定位,爰成覆栽之能。日月得天,聿衍升恒之象,承恩伯府秦氏,出钟祥之族,秉嘉柔之性,持正位之仪,以金银宝册,立尔等为皇后,奉长乐之春晖,勗夏清冬温之节,布坤宁之雅化,赞宵衣旰食之勤,恭俭以率六宫,仁惠以膺多福。(1)
照制,三日后迁入坤宁宫。
后宫唏嘘,却也都在意料之中。
景仁宫的一众宫人,皆是喜上眉梢,全都提着东西迁宫。
这些年坤宁宫从未修缮过,一切都和以前一样,鎏金宝顶、贴金彩画,就连殿内的更漏、烛台的摆放位置都没变。
迁宫的那天,秦婈坐在榻几上,竹兰竹心一起给她行了个大礼,笑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秦婈笑着给了赏钱。
延熙五年的初雪,在冬月的第一天,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庭院深深,雾上楹窗。
秦婈抱膝坐在榻几上,角落里的火炉噼啪作响,她偏头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忽然感觉分外平静。
傍晚时分,萧聿出现在坤宁宫门前。
养心殿和坤宁宫挨着,
他身披玄色大氅,也没打伞,日晖洒在他的轮廓上,男人清隽的面容在对视间勾起一丝笑意,时光仿佛跟重叠了一般。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还难受么……”
秦婈道:“这会儿还行。”
“那我让他们传膳?”
“嗯,好。”
秦婈扶着他的手下地。
秦婈肚子里有了孩子,比萧聿还上心的,便是小太子,哪怕是用膳的时候,他也要时不时瞧一看秦婈的肚子。
如果秦婈有呕吐的征兆,小太子立马就会撂下筷子去拿水。
动作比宫人都快。
晚膳还算用的顺利,秦婈撂下金箸时,父子两个一同呼了口气。
俄顷,萧聿拉过她的手道:“阿菱,外面不冷,我陪你走走吧。”
他们没打伞,在坤宁宫里踱步,任凭雪花簌簌地落。
秦婈刚想抬手扫扫额头,皇帝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她缩了一下,他反而攥的更紧了,根本不讲道理。
他们慢慢走了许久,雪如幕帘垂于人间。
雾气弥漫,秦婈哈了口气,跺跺脚,拉着他的衣袖,轻声道:“我冷啦。”
“再等等。”
这还是近来头一回,皇帝没有立马听皇后的,而是钳着她的手,固执地又带她走了一会儿。
等他再回头,与她四目相对。
两个人,头发都白了。
第105章 元年 皇后娘娘崩逝。
北方战事一触即发。
冬日初一,是萧聿出征的日子。
秦婈从竹心手里接过金乌冠、白色曳撒、玄金软甲,一一替他穿戴好,她的动作有条不紊,温柔又体贴,到底是兑现了曾应他的好好过。
他颔首看着她,视线缓缓下滑,落在她的小腹上,“阿菱,记得日日都要请平安脉。”
秦婈点头,“知道了。”
萧聿又道:“六宫事务累人,有些杂事你交给底下人去做,不必凡事都似从前那般亲力亲为。”
秦婈从善如流,继续点头应是。
他思忖片刻,忽然将她抱起来,像屠夫称肉那样,掌心稳稳地托着她的臀,上下掂了掂,秦婈惊恐道:“……陛下这是作甚?”
萧聿认真道:“既然孕吐好些了,就多吃点,若是宫内的吃腻了想吃宫外的,就叫盛康海去买,等朕回来,皇后不能比现在轻。”
秦婈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忽然有些哭笑不得,神色语气照从前半分不改,话却是越来越密了,不过这也不能怪萧聿絮叨,谁叫这一幕实在是似曾相识。
秦婈捂着小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能照顾好自己,陛下先把我放下来。”
萧聿缓缓把人放下,低头吻住了她,道:“等我寄家书回来。”
秦婈道:“好。”
此时外面已是整装待发,盛公公本想问询何时鸣鞭敲鼓,一见帝后二人抱在一处,立马乐得如绽放的梅花,默默退了下去。
秦婈道:“吉时已到,陛下该走了。”
萧聿“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佩剑,转身离去。
将要推门而出时,萧聿只觉得少了些甚,便回头看去她。
永昌三十八年,正是党争最激烈的时候,每逢离京办差,她都会在临别时抱住他的腰身,不由分说地将一个大红色的平安符的挂在他胸前,再与他轻声道:“三郎,我等你回家。”
他伫立不动,低声道:“阿菱……”
秦婈瞬间读懂了他的未尽之语,便躬身作礼,与他轻声道:“臣妾祝愿陛下早日凯旋,平安归来。”
萧聿笑了一下。
经年过去,这男人的皮囊,除了眼角多了几丝皱纹,仍是一如从前。
眉眼不常带笑,笑起来又不止丰神俊朗。
须臾,袁嬷嬷牵着小太子出现在坤宁宫门前。
萧韫有模有样地做了个大礼,“儿臣恭送祝父皇。”
萧聿不同往日那般严肃,而是走到他身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他的鼻子。
鼓声响起,击鼓的壮汉手腕翻动的越来越快,鼓点越来越密,众将士举刀高呼。
当今天子再一次在百姓的注视下,驭万马离京。
出了城,沿途秣马时,萧聿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有些褪色的平安符,缠在刀把上。
——
咸福宫。
清月替薛妃加了件衣衫,轻声道:“娘娘,今日是初一,咱……还得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问安。”
一提到坤宁宫,一想到秦婈那张脸,薛妃就如同斗败的公鸡,一声不发。
清月又劝道:“娘娘……”
“这下好了,她成了皇后,这心里说不准怎么记恨我呢……”薛妃叹了口气,咬牙道:“要说这宫里头,还属柳妃心眼多,陛下前脚刚下旨,后脚她就把六宫大权交到坤宁宫去了,真的阿谀奉承的高手,叫本宫自叹不如。”
清月给薛妃揉了揉肩膀,道:“封后一事,娘娘不是打骊山回来就猜到了么?”
提及骊山,薛妃更是烦躁,骊山起火那夜,皇后驾马而去的身影历历在目,她越想越觉得瘆得慌。
薛妃道:“清月,你觉不觉得,秦、皇后与先后除了容貌,就连神态……”
清月立马打断道:“这话,娘娘日后可千万不许说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清月道:“诶呦娘娘,这种事您仔细想想就明白了,皇后娘娘瞧着不介意,但心里怎么想的谁知道?毕竟已是六宫之主,再提这容貌相似,只怕心里头也犯膈应呢……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后就别提了。”
薛妃推开她,眯了眯眼道:“我不是说容貌,我是说她那神态,还有那性子,我说不上来,反正就跟先后越看越像……”
清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娘娘,这话就更不能说了。”
薛妃虽不再说,但脸色却比方才还沉。
思来想去,突然翻找上回驱鬼剩下的咒符,起身塞进袖子里,以作安慰。
皇帝离宫,太后病重,六宫事务皆有秦婈说了算。
萧聿刚出城门,后宫嫔妃便侯在坤宁宫外等着请安。
竹心道:“娘娘,人都到了。”
秦婈点头道:“叫她们进来吧。”
四妃齐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秦婈淡淡道:“都起来吧。”
其他人神色如常,唯有薛妃被惊出一身冷汗,有些念头,就像是土壤里的种子,一旦浇灌,必然会生根发芽。
她空咽了一口唾沫,坐在一旁。
竹心把茶水端上来后,秦婈道:“我这胎怀的实在不叫人省心,孕吐之症迟迟未消,总是犯困乏力……”
其实四妃心里都明白,头一天请安,继后怎么着都会来个下马威,但没成想,秦婈接下来只道:“所以打今日起,这晨昏定省就免了吧。”
四妃面面相觑,心中狂喜不敢表现。
柳妃仍是规矩道:“臣妾心知娘娘宽仁,但娘娘身子不适,我们怎好偷闲躲静,不然每日早上就在坤宁宫外请个安……”柳妃说这话时,薛妃的险些没收住自个儿的表情。
秦婈打断她道:“冬月本就易乏,也就不必讲究这些规矩了。”
众妃道:“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秦婈这会儿又莫名有些困,借着喝药的由子,让四妃都回了宫。
回到咸福宫,薛妃定了定神,团了一把咒符,扔到了一旁。
用过晚膳,秦婈还是隐隐发晕,安置的格外早。
她在铜镜前拆卸头钗时,耳畔响起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嘈杂声,她揉一揉,又不见了。
盥洗之后,更衣上榻。
在坤宁宫伺候的人,比景福宫多了不少。
鲁尚寝躬身道:“娘娘,熄灯吗?”
秦婈道:“留一盏。”
屋内烟火缭绕,秦婈缓缓阖上眼。
夤夜之时,烛火晃动,她在睡梦中忽然感觉身子一轻,缓缓上浮,仿佛置于云雾之中。
马蹄声、战鼓声、嘶吼声、刀剑声不断向她袭来。
眼前的云雾变成了狼烟。
秃鹫在盘旋飞舞,黄沙上堆满白骨。
这是……延熙元年,八月末。
秋风呼啸,猎猎作响,
清州的城墙已被血迹染红,干涸后颜色更深,望楼上插上了象征大周胜利的旗帜。
击退敌军的喜悦未散,士兵们群情激昂,欢呼声、私语声、不绝于耳。
矮土破上,有个高个子士兵感叹道:“终于能回家了。”
矮个子士兵答:“是啊,出兵前,俺娘眼都要哭干了,就怕俺像那六万人一样再也回不去……”
高个子士兵道:“陛下说了,咱们回朝,都有封赏。”
矮个子的笑道:“那倒是好了,俺一直着急娶媳妇……欸,你娶媳妇了么?”
高个子士兵点头,笑地傻里傻气,道:“我都两个儿子了,都在家等着我呢。”
萧聿平躺于河畔枯黄的草坡上,衣襟发丝早已凌乱不堪,脸上还有一道道血迹,他平稳地呼吸着,抬眼看着太阳慢慢落下。
落日余晖洒入密河,湍急的水面归于平静,淹没了白骨残骸和斑斑血迹。
马铁声发出叮当的晃动声,陆则翻身下马,拿着水壶行至萧聿身畔,蹲下道:“陛下喝点水吧。”
萧聿接过,慢慢支起身子,陆则在后面扶了他一把。
萧聿下意识揉了下胸口。
陆则看着皇帝的动作,眸光一暗,“杨堤那叛徒,一刀毙命真是便宜他了,就该将他悬于城门三日……
萧聿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已是快好了,不必担心。”
陆则万分自责,轻声道:“都怪臣送苏……都怪臣在路上耽搁了太久,没能早点回来。”
习惯使然,陆则险些把“苏景明”三字脱口而出。
萧聿似是释怀了一般,淡淡笑了一下,道:“该说就说,不必遮掩,大夫送去了?”
陆则颔首应是,“陛下放心,他的命能保下。”
“行,其余的回去再说……”
萧聿起身时,忽有一阵风划过,树叶簌簌作响,摇摇而落。
他看着陆则道:“今夜过后,朕先一步回京,你留下来整顿军务吧。”
陆则诧异道:“陛下不同将士们一起回京?”
男人看着地上泛黄的叶子,布满风沙的脸庞倏然起了笑意,“快九月了,她快生了,言淸,朕要当爹了。”
也不知他会给她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陆则与皇帝对视,提及子嗣,也不由笑着拱手道:“臣,提前恭喜陛下。”
话音甫落,忽闻一阵铁蹄声,速度极快,一路尘土飞扬。
萧聿同陆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甲的将士,拉紧缰绳,下马跪地,作礼道:“京中有悲讯,臣奉太后之命,快马来报。”
悲讯。
萧聿心没由来地一紧,蹙眉道:“是何悲讯?”
将士抬眸对上皇帝的凛冽的目光,下颔颤抖着道:“是、是……”
萧聿道:“说。”
玄衣将士深吸一口气,道:“延熙元年八月十五,皇后娘娘崩逝于坤宁宫。”
萧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时间就像是戛然而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重重地喘息了一声,向后踉跄半步。
霎时,风起,他剑柄上缠绕的红色平安符,无声掉落在地。
第106章 下葬(捉虫) 满城白色素缟。
夕阳坠入密河,天色忽暗,山河失色,彷如隆冬岁末。
他踩鞍上马,拉紧缰绳,从山坡俯冲直下,朝京城狂奔而去,绵延不绝的山峰,川流不息的河水,在他的余光中迅速倒退。
月落、日升、黎明、傍晚,马不停蹄,从密河到京城的,近三千里路,萧聿只用了不到六天。
淳懿皇后崩于八月十五,满城白色素缟,满城无声欢呼,似乎无人会为苏家女而真心悲恸。
入了宫,萧聿直奔乾清宫。
按照大周后妃丧礼,皇后崩逝后,梓宫要在乾清宫停放半月,但由于皇帝不在宫中,故而停放更久了些。
乾清门设奠献数筵、悬挂丹旐,内大臣侍卫于丹墀下,序立举哀。
太监宫女着缟素跪了一地,萧聿大步走进去,后宫三妃躬身作礼,颔首道:“臣妾恭迎陛下回朝。”
萧聿看着眼前盖着黄帐的梓宫,平静道:“出去。”
三妃对视,躬身退下。
盛公公瞧了眼皇帝干裂的嘴唇,忙送了杯茶水过来,道:“陛下先喝口水吧。”
“开棺。”
盛公公一怔,须臾才道:“陛下,娘娘的梓宫已钉好,此时开棺,恐怕……”
萧聿嗓音里尽是隐忍的暴戾,“朕说了开棺。”
盛公公闭了闭眼,躬身道:“奴才这就去叫人来。”
厚厚的棺盖被重新移开,殿内鸦雀无声,萧聿一步一步走过去,近乎执拗地想见她最后一面。
只一眼,便知这世上的肝肠寸断究竟是何种滋味。
她躺在金灿灿的珠宝上面,毫无声息地闭着眼,眉目间再无牵挂,无悲亦无喜。
他颤抖地把手伸进去,碰了碰她冰凉的指尖。
又轻轻握住。
他的血液依旧滚烫,却再也捂不热她了。
皇帝身形微晃,盛公公在他身后道:“陛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说有要事与陛下商议……”
萧聿回头,“朕知道了。”
盛公公低声道:“陛下,阖棺吗?”
萧聿道:“阖上吧。”
慈宁宫。
太后一身缟素,眼眶有些红,见他来了,轻声道:“三郎,快坐下。”
萧聿长睫微垂,冷声道:“给母后请安。”
太后将司礼监处罚宫人的折子递给他,“哀家本以为,皇后是伤神过度难产走的,可坤宁宫的大宫女扶莺,却指认尚仪局尚仪徐华兰有加害之嫌,哀家顺着一查,这徐华兰的弟弟,居然是苏景北手底下的将士,坤宁宫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这徐华兰竟拿了张带血的帕子,念着血债血偿刺激皇后,也不知皇后怎么就留她在身边伺候……”
太后继续道:“徐尚仪谋害皇后,罪无可恕,理应判凌迟处死,但哀家想着陛下兴许会亲自问询,便暂且留了她一命。”
这便是任由你查的意思了。
楚太后看着萧聿冷硬的目光,叹了口气道:“三郎,说来说去,是哀家没照顾好她。”
萧聿喉结一动,又道:“坤宁宫大宫女扶莺,太监盛贵,他们在何处?”
楚太后道:“坤宁宫那几个,都是忠心向主的,徐尚仪前脚认罪,后脚就跟主子走了。”
殿内陷入一段冗长的沉默。
“太后可还有其他事?”
萧聿看着楚太后的眼睛,将折子阖上,放在案几上,章公公躬身端了茶水过来。
楚太后听着他的称呼,眉宇微动,“哀家还有一事,事关皇后丧仪。”
萧聿知道朝中那些言论,直接道:“她是朕的发妻,理应加隆入皇陵。”
楚太后默不作声地拿出个字条,递给萧聿,“这是阿菱胎动时写下的,皇帝看看吧。”
一手漂亮的小字——
罪臣苏氏,自请葬于林间,不入皇陵。
萧聿握着字条,骨节隐隐泛白,眸光愈发晦暗:“她既入了皇家玉牒,苏家的罪便与她无关,太后以为呢?”
“那便按陛下的意思办。”楚太后看着他手心被缰绳勒出来的血道子,道:“母后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是皇帝,便是为了天下百姓,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
默了半晌,萧聿道:“皇后崩逝,这六宫大权,朕只能劳烦太后打理,至于大皇子……”
萧聿偏头看着盛公公道:“送到寿安宫去吧。”
楚太后眸光一滞,章公公连忙道:“陛下,大皇子近来都是在太后怀里才睡得踏实,不哭也不闹的,万万不能送到……”
“谁给你的狗胆!”
萧聿抬手将眼前的案几“轰”地掀翻在地,杯盏噼啪碎了一地,吓得章公公双肩瑟缩,直接跪在地上,以额点地,“奴才失言,是奴才该死。”
楚太后捏住手中的佛珠,心如明镜,皇帝这股火根本是冲她来。
她转头对章公公道:“御前失仪,去领三十个板子。”
章公公连连磕头:“奴才该死。”
皇帝从慈宁宫离开,便去了司礼监。
刚从战场回来的皇帝周身皆是戾气,总管太监对这位新帝诚惶诚恐,连忙提审徐华兰,并将审讯细节据实以告,丝毫不敢隐瞒。
当晚,徐尚仪被处以凌迟之刑,太医院院正常令甫被罢官,处罚的宫婢太监不计其数。
帝王雷霆之怒,传遍了整个后宫。
翌日晚上,章公公拖着见血的残躯回到太后身边伺候。
楚太后横了他一眼,“三十个板子下去,还能站着?”
章公公立马跪趴下,道:“奴才多谢太后饶命。”
楚太后轻嗤了一声道:“起来吧。”
章公公替楚太后揉了会儿肩膀,叹口气道:“陛下这回,只怕是对太后娘娘存上怨了……”
“他怨哀家别有用心。”楚太后道:“可若哀家不袖手旁观,真的留了苏氏一条命,日后阿潆入宫,只怕永远要被她这个罪臣之女压上一头,六万条命,她死的不冤。”
章公公道:“那大皇子……”
“少年夫妻,生离死别,心里哪有不难受的。”楚太后摆了摆手道:“他性情薄凉,必伤怀有度,这阵子就随他去吧。”
——
苏菱下葬那日,秋色正浓,满园的芙蓉都开了。
卯时,青灰色的天边照来一束光,八十位校尉民夫抬舆,移梓宫于西华门外殡宫安厝。
丧仪格外隆重,皇后仪驾全设,公侯伯子男夫人等依序跪地奠酒。(1)
帝王一身素衣,读祭文、祭酒,亲送淳懿皇后入皇陵,整整五个时辰,连眼睛都不曾红一下,百官低头唏嘘,恍然明白了何为帝王薄情。
二十七名高僧为她诵经祈福。
萧聿面色不改,默道:
阿菱,原谅朕自私,不愿成孤家寡人,终是违你所愿。
自古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你先走一步,待百年之后,黄泉路上,朕亲自向你赔罪。
夜幕四合,皇帝起驾回宫。
盛公公走过来,努力笑了一下,道:“大皇子今儿睁眼了,奴才瞧了好几眼,生的玉雪可爱,与陛下和娘娘极像,陛下可要去一趟寿安宫?”
萧聿淡淡道:“三天后罢。”
盛公公收起笑意,肩膀沉落。
萧聿接过盛公公手中的羊角灯,转身去了她的坤宁宫。
谁也想不到,那个在边疆挥斥方遒,刚毅果决的男人,在踏进坤宁宫的那一刻,看着空荡荡的内殿,失力般地跪了下去,瞬间崩溃。
全身的血液停止流动,彻骨的寒意传至四肢百骸。
他慢慢躬起了背,身上所有的伤都感觉都似乎感到了疼,胸口不断紧缩,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罢朝三日,坐在坤宁宫,握着一支金花嵌红珍珠步摇,滴水未进,一言不发。
吓得盛公公跪在地上求他爱惜龙体,“陛下,倘若娘娘还在,定然不希望看到您这样。”
皇帝低低“嗬”了一声,噙在眼眶不放的泪水,直直地坠在衣襟上,洇晕开来。
他的嗓音极沉,就似喃喃自语,“朕,再也没有家了。”
“也没有妻子了。”
第107章 浮生(捉虫) 未来的日子还有那么长。……
延熙元年的九月,阴雨连绵,乌云翻卷,朱墙琉璃瓦沉入朦胧水雾中。
萧聿从坤宁宫中出来后,转身朝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盛公公默不作声地举起油纸伞,加快了步伐。
雨滴在头顶噼啪作响。
回到养心殿,萧聿行至案旁,先回身从格架上取了一块新墨,放在端石龙纹砚上,又取了石青、朱砂、藤黄、石绿等上好的颜料。
盛公公会意,立马用铜勺量水入砚。新墨初用,不可重磨,盛公公手腕力道很轻,均匀的沙沙声在殿内响起。
萧聿沉默须臾,用镇尺展平一张宣纸,提笔蘸墨,把记忆洇在了宣纸上。
妇人髻、红珠钗,琼鼻高挺,眉眼含笑,就连衣服上云纹,都是她最喜欢的纹样。
萧聿看着碧玉年华的她,缓缓搁下了笔。
盛公公试探道:“陛下……可要用膳?”
萧聿把画放进扁匣中,哑着嗓子道:“不了,叫人端水进来。”
“奴才这就去。”
盛公公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外面招呼。
皇帝盥洗一番,起身去了寿安宫。
孙太妃走到榻几旁,把一团热乎乎的肉抱起来,放到了萧聿手上。
孩子的身子蜷着,因着是早产,比男人的掌心也大不了多少,他不太会抱,两只手僵硬地托着小皇子的屁股,心里隐隐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