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兰一惊,她背对着闯入者,此时欲迅速弹开,被任天按住:“慌什么,咱们亲热,关他鸟事。”
我不慌,我怕丢脸啊,舒兰终究是没克服心理障碍,嗖嗖几下把衣裳穿好,对于这个温暖的怀抱,却是很没有心理障碍的,任何情况下都沉醉其中:“我听你的,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吴德郁闷,相当郁闷,主角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沦为局外人?只有天知道:“咳咳,来人,把她带走。”
守卫应声,只见舒兰依然一动不动,稳钻任天怀中,任天呢,大手勉强弯过去,把那小肩膀小后背楼得紧紧,两人眼中只有彼此,哪里是两个人啊,分明早已融为一体。永恒,不过如此。
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不,那太俗气,透着假,我们只要实实在在的,相亲相爱相守。人生太多未知与无奈,只有现在,我们相望,烦恼尽消。太少,太短,太匆匆,可又有什么关系?这一刻,便是一生。
舒兰终究是被带走了,而思念,却是带不走的。
伤口愈合得很慢,十多天,还是不能沾水,不能活动,大冬天的,总是僵硬着手,很容易生冻疮。舒兰还没长过冻疮呢,天一冷,发疼,一热,发痒,一块块的红斑,由红变紫,最后变硬,皮极薄,稍微一碰就破皮,渗出淡黄的脓水。钻心的痒,又是临近伤口,不能挠,忍啊忍,有时嘴唇鲜红,生生咬出了血。
又疼又痒的时候,就通过想任天来缓解痛苦。回忆往昔,他们的小屋,他们的小鹿,他们的天然浴池,他们走过看过的每一寸土地和天空,白云苍狗,夕阳满天,伴随着他们欢愉的山风,春秋冬夏,无边无际。
美是美,可有时,也会潸然泪下。
也许是我过于脆弱,舒兰自责,只是很小的痛楚,放在谁身上,不过就是抱怨几声就过去的事儿,却能引发躯体里所有的伤感,把一切不幸都调动起来,为自己大恸,每当这个时候,觉得世界要完了,所有人都要完了,任它去吧,一起完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还好是间歇的,不然真得抑郁。若不是和任天温情一把,身心平衡,还真有可能改变人生观。舒兰不是不庆幸,还好有任天,还好遇着他,不早也不晚,就是那么个倒霉的时候,现在想想,全是能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怎么当时就全是怨恨呢?真是可惜了好场景,本该沉醉其中,好好享受的嘛!
绝望的舒兰又复乐观了,相信任天,相信生活,相信未来。
吴德目的达到,似乎也不怎么再为难舒兰,母子俩得以平静度日。小天长大了,也壮了,会伸手拿东西,不要,就往地上一扔,嘴里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像在喊妈妈。孩子大了,渐渐断奶,舒兰也就不是天天能看见小天,吴德又吝啬得紧,好像多让这对可怜的母子相聚,就对不起江东父老,要多苛刻有多苛刻,有时喝多了,还跑来发一顿酒疯,或咒骂或殴打,舒兰没少受罪,为了那姓任的爷俩,没办法,忍吧。
“你男人不在你隔壁了…”某日,吴德又喝得醉醺醺,跑来折辱一番仇人家属,拳打脚踢一番,最后小人得志地道:“知道他去哪了吗?死牢,县衙的死囚牢。”
舒兰蹲在地上,护住头,无言。
“一打你就叫得跟杀猪一样,怎么着,这回倒是安静了?”吴德踢一下她的腰板,不轻不重,女人经不起大力,分寸得拿捏着点儿,这个他还是知道的,虽然如此,舒兰还是痛得闷哼一声,柳叶弯眉蹙在一起,诉说着所有的不幸。
任天不在隔壁,不与他朝夕相处,呼吸相闻,对舒兰来说,比杀了她还要痛苦——她终究是离不开他。坏事经得多了,也就不奇怪还有比这更坏的事,还能说什么?命运捉弄人,捉弄的还不够吗?所以沉默,唯有沉默。
“别恨我,这可不是我害的。”吴德俯下身子,轻声:“昨天,有人夜闯我的府邸,探听我的虚实,摸清所有的路径,被我…”故意停下,观察舒兰的表情,看着那双秀眉蹙得更紧了,鼻翼都在一下下地颤动,于是满意地接着道:“被我雇来的高手发现,恶斗一番,负伤,夹着尾巴逃了。”话音刚落,舒兰也随之松了口气,这个周存道,猫有九条命,果然不假。
看着舒兰如释重负的神情,吴德自顾笑了一会儿,寒声问:“你,知道是谁?”
“不知道!”舒兰矢口否认:“不明白不清楚不晓得。”
“是吗?”吴德还是踢刚才那部位,不重,却奇准:“不说实话可是要吃苦头的。”
舒兰整个人痛得往前一栽,脑门着地,咣当一声,配合惨叫:“啊…我又没亲眼看见,怎么会知道。”
“手指头又不想要了,或者说,整只手都无所谓?”吴德眼都不眨,又踢向那一处伤患。
不要,不要砍手…舒兰有一刹那的软弱,伤处麻了,钝了,倒不显得那样难捱。不要砍手,那种滋味,不止是痛,随着那一下无情的手起刀落,整个人从此不复完整,仿佛随时漂浮于头顶的黑云,提醒你的阴雨绵绵。这一处伤口还没痊愈,怎堪再添一处?可一想到周存道,任天唯一的希望,舒兰的软弱统统去了爪哇国,仰起头,定定地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砍下我的头,一样是不知道!”
“砍你的头做什么?”吴德不踢她,因为有一处要害,根本不用触碰,就能迅速达到目的:“你儿子我好久没见了,让人抱来看看?”
舒兰的表情瞬间凝固,渐渐变为灰败。胳膊拧得过大腿吗?轻则酸痛,重则骨折。有时想,出一口恶气也好,别管什么代价,可是…终究不是她一个人。
“你不说我也知道,周存道,任天的二把手,黑龙山的二当家。”吴德笑得肆意:“你最该恨的,其实是他,若不是他不自量力,企图救走任天,你们这对狗男女还不至于分开呢。”
你才是狗,舒兰腹诽个够,牙也咬得酸了,才算尽兴。压着大哭的冲动,面带调侃:“哦,这个啊,无所谓的啊,反正迟早乾坤会重新扭转回来,错了没关系,改嘛。”
这女人已站了起来,吊儿郎当,无拘无束的样子,而事实情况不是这样,她是最无助的肉,随时都有被切片的可能。吴德不明白她为何无惧,就像不明白任天为何突然态度大变,答应他的一切要求。在吴德看来,感情是最贱的东西,什么都换不了,可就是有人趋之若鹜,甘之如饴,这就是所谓的脑筋不通吧?这些人的筋真是要定时疏通,才能保证人类正常活动啊。
吴德微微一笑,一句话,就能将这个女人的坚强甩扁在地,稀巴烂外加四处飞溅:“二月初五,游街示众,午时开刀问斩!”
舒兰愣着,半晌,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响声,像溺水者的最后呼救,这声呼救一直持续到她白眼一翻,身子后倒,昏死过去。
天人两隔,最苦莫过于此。
《吃花禽兽》卫何早 ˇ第 28 章ˇ
“喂喂,你醒啦?”
“哎哎,你没事吧?”
“呼呼,你已经昏迷一整天啦。”
舒兰睁开眼睛,就看见上方三个女人的盘旋与轰炸,他们瞪着大眼睛凝视着她,带着充分的好奇与那么一点点关心。刚刚清醒的舒兰,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这几个女人倒是有点眼熟:“你们是什么人?”
“噫,跟你差不多的人。”英气勃勃的小个子女人语气中掩不住的率直:“我叫丝吉。”
面庞白皙而秀气的女人笑了笑:“我姓胡,胡郁。”
珠圆玉润的女子总是弯着眼睛,缓缓道:“橙橙。”
这下轮到舒兰发问了,因为她已经想起这几位何许人也,那天非要进来捣乱的就是她们嘛,还跟门口的守卫吵了一架,不欢而去,怎么,今天又卷土重来?这也太奇怪,吴德的小老婆,那么关心自己干什么,不由得放冷了声音:“你们来,该不是看我笑话吧。”
丝吉抿嘴一笑:“妹妹,我们没那么坏,你别怕。”
胡郁撇了撇嘴:“闲得啊我们?你若是他夫人,请我们,我们还不来呢。”
“别看了,那些讨厌的守卫,被我们大骂一顿,不敢拦我们了。”橙橙得意洋洋:“反正我们不怕吴德,他爱把我们怎么样,随他的便,好姐妹却是要结交的。放心,我们虽是他花钱买来的小老婆,却得宠得很,以后妹妹你有什么难处,言语一声,女人嘛,就是要互相照应,不然谁疼我们呢?”
舒兰被她说的一愣一愣地,至今搞不明白这几位大姐哪儿蹦出来的。
“哎,那天那个又高又壮的男人,是不是任天?”丝吉眼睛亮亮的问。
“你见过他?”沉默中的舒兰心塑料袋一样被拎起。
丝吉诡秘地一笑:“刺客一走,吴德就把他运去县衙了嘛,隔老远的,我看了一眼。哎呦呦,当时就觉得你好福气,如今纯爷们可不多了。”
舒兰对这几只虽有敌意,听到恭维,却没有不开心的:“嘻,他粗鲁着呢,说话最爱带脏字儿。”
“吴德斯斯文文,可你也知道什么货色。”胡郁毫不掩饰对良人的厌恶之情:“高下立判。”
想到任天不日问斩,舒兰的心像被捻碎了,垂了头,低泣道:“高又怎样,还不是姓名难保。”
“你家那位,依我看,命大着呢。”橙橙憨笑:“我懂些相面之术,那土匪是福相,你也是富人贵命,等着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舒兰闻言,对她们的敌意立即蒸发无踪:“是吗?准吗?”
“哎呀呀。”三个人忽而同时道:“要走了,吴德要回来啦!”说着,匆匆向门口走去,橙橙落在后头,临去,在舒兰耳边轻轻道:“有人来救你,好歹带我一起,这牢笼,我是宁愿一死也不想待了。”
也不知怎的,舒兰脱口而出:“放心。”放心?对方底细还没摸清,就许下承诺?舒兰觉得自己太鲁莽,任天是吉是凶,周存道是死是活,还不甚明了,居然当起救命菩萨。生活的本质果然是凌乱啊。
该喂小天了,他爹为咱们牺牲,咱们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对的起人家。
一刻钟之后,舒兰从老妈子手里接过小天。那老妈子平日狗仗人势,没少给过舒兰白眼,这次居然有些不安:“这个…孩子不吃东西,也不知怎地。”
小天的脸微红,眼睛紧闭,周围有些干了的眼屎,呼吸不甚平稳。舒兰把手伸进襁褓,只觉得身上比平时热,应该是伤风,目前没有发烧:“看过大夫了么?”
“我跟老爷说过,他说不用。”
这样耽误,到了晚间,弄不好就要烧起来,舒兰急道:“孩子不比大人,有病是耽误不得的,烦劳跟你们老爷再说说。”说着,取下颈间挂着的玉佩,交到她手里:“这是古玉,几百两银子还是值的,拜托拜托!”
老妈子一摊手,不是她想两袖清风,而是收十块这东西都没用,这份无奈因为那玉,倒是无比真诚:“老爷不见我,再说,他一早出门,我也找不着他呀。”
舒兰无助地看她一会儿,知道无望,只得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小天睡着,小嘴紧闭,对塞进口中的食物无动于衷,舒兰轻轻拍他,几次三番,那双曾经明亮的小眼睛还是紧紧闭着。已经昏迷了?舒兰心急如焚,当即下床,鞋没穿,衣裳也忘了掩,就要冲出去,被老妈子手疾眼快拦住了:“你这样也不顶事,没人理你,连这个门也出不去。”
“放手!不是你孩子你当然这样说!让他们告诉吴德,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舒兰离水的鱼般挣动:“人渣败类!小天掉了一根毫毛,老娘跟你没完!”
老妈子的耳朵“嗡”的一声,持续耳鸣了,对这个疯女人无计可施之际,只想着尽快脱身:“你等等,我再去找找老爷。”
舒兰要的就是这句话,余怒未消地坐在床边,算是默许,看着老妈子走了,眼泪习惯性地落下,又是狂亲又是心疼,想起任天,又是一阵自怜,最后想到如果小天真有个什么…不能活了,舒兰想,没了孩子,我这么活着,即使今后逢凶化吉,又有什么意义?那是一定不能活了。
“老爷去醉红楼,明儿上午才回来。”老妈子一路奔波,气喘吁吁:“我也没那个权力请大夫呀…”
舒兰二话不说,轻柔地放下小天,拉过自己的被角,搭在小肚子上,这一系列动作都是极温和的,转过脸,母爱的柔光突然换成了极端的狰狞,同一时间,扑过去,揪住该老妈子的衣领,十头牛也拉不开的架势:“你说什么?我们家孩子要因为那人渣去嫖妓耽误病情?!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我孩子病了,你没看见我孩子病了吗?!你们这帮禽兽!请大夫,立马请大夫!!”
“我一个乡下老婆子说话顶什么用?你找门外头的人,找管家啊。”老妈子几乎被她提了起来,徒劳地挥动双手:“放开我,你放开我,我替你去找管家行不行?”
“快去!!”舒兰一用力,老妈子不是跑出去的,而像是被甩出去的。
母爱可以把百炼钢变成绕指柔,也可以将窈窕淑女变成大力神。
管家的闪亮登场让人觉得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与吴德一式的大饼脸,小眼睛小鼻子小嘴,矮胖如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果然是有道理的。该管家开门见山:“老爷临走时说不请,小人此时再请,实在是违令,能不能请任夫人耐心等待,大人回来再做定夺呢?”
“滚!”舒兰跳起来,一脚踹过去:“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比一个黑心!我能等,我儿子等不得!他已经开始发热了…你们没有孩子?你们没做过父母?请个大夫能是多大的罪?!这是一条人命,我儿子的性命啊!”
管家被说得有些惭愧,语气终于不是那种不咸不淡的了,捱了一脚,倒也没怒:“这…老爷知道会叫我滚蛋,我一家老小还指着这份工呢。你…唉,你就别难为我了。”
舒兰咬着唇,泪如雨下:“他还这么小,一岁都没到呢…东西也喂不进去,过了今晚,怕就…你行行好吧!这只是个孩子啊,吴德说过不会为难孩子,他不高兴也只会对我发火…”管家表明立场,早走了,老妈子怕惹火烧身,也跟着开溜,屋内空荡荡的,一切只是舒兰的自言自语。
小天比下午更烫了,孩子随她,身体一直不那么结实,一路成长,总有些小岔子,不是伤风就是闹肚子,自从不是每顿喝母乳,身子越发瘦弱,这一病,势头又那么凶,显见的是极为棘手,大夫…怎样才能找到大夫呢?
病急乱投医,舒兰想到那三个女人。
她们还算热情,也够八婆,通常这样的人,比较喜欢多管闲事,嘴虽然欠,心肠却软,且视别人求助为一大乐事。走投无路,即使是绝路也得往前冲啊,舒兰想都不想就拉开门,手上是全部家当:“麻烦你们,请丝吉他们来一趟吧!”
守卫看了看满脸焦急的女人,又看向她手上的一只金丝镯,一块玉佩,一对银耳坠,不过就是带个话,只赚不赔的买卖,且那几个女人又无法无天惯了,即使追究起来也没他们的不是,于是收下贿赂,欣然应允。
丝吉来的时候,屋内的哭声一直传到外边,门紧闭,只得敲着窗子:“你怎么了?”
“小天病了,病得很严重,求求你,帮他请个大夫吧!等吴德回来,我怕已经来不急了…”舒兰的哭声一抽一抽地,说话含糊不清。
一边是一条人命,一边是吴德责难,丝吉是正常人,有着正常的三观与认知,权衡一番,毅然选择前者:“放心,我这就去!橙橙和胡郁马上就到,他们会陪你的。”
舒兰泣不成声,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谢谢…谢谢…”
时间不长,也就是半个时辰,舒兰的感觉上却像千年万年,好容易大夫来了,总算有了希望,前脚进门,后脚就是吴德的声音:“橙橙,你们好大胆,我说请大夫?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敢让外人进去?都活腻歪了?”
这人渣这时候回来,显然是看好戏的,说不定还要亲身参与,舒兰想都不想就给他跪下:“是我不对,孩子喘不过气来,脸已经憋红了,求求你,让大夫想想办法吧!”
果不其然,吴德真是特意赶回来看好戏的,绕着跪地不起的舒兰走了一圈,啧啧而叹:“值得吗,为了那男人的孩子,为他你跪过一次,为这野种又跪,那男人却是什么都不做,值得吗?”
舒兰嘶声,字字泣血:“这也是我的孩子!”
“对我吼没用,我说不杀他,可也没说救他,这病总不是我让他得的。”吴德笑了笑,对大夫挥手:“请回吧,诊费我会加倍给你。”
年迈的大夫不忍心,远远地看了看孩子,叹息一声:“老爷,老朽不要钱,请让我医那孩子,再拖恐怕回天乏术。”
“多管闲事,哪儿这么多废话!”吴德本是有意刺激舒兰,并非当真见死不救,闻言立即不悦:“丝吉,把你找来的老东西弄走,连带你也滚蛋,还有你,你,养你们干嘛?专门气我的?滚回去,别让我看见你们!”
胡郁和橙橙对视一眼,纷纷忍不住求情:“官人,再怎么仇恨都是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他还那么小,眼看就不行了,你行行好,就当是积德行善。”
最后一句倒是说倒吴德心坎上,想起被任天折磨得久病的父亲,积点儿德也好,息事宁人地一甩手:“算了,看吧。”
在场之人全部一喜,大夫连忙来到床前,搭上小天的脉。舒兰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小天床前。丝吉等舒了一口气,欣慰地笑,正在此时,只听大夫急道:“没脉相了…晚了,晚了。”
最先尖叫的是舒兰,不可谓不撕心裂肺,抓着大夫的胳膊,拼命地摇,眼神涣散,口齿不清,反反复复都是:“求求你了…求你…再想想办法…不能让他死…”
大夫满口答应,临阵不乱地施针,小天被扎得像小刺猬,脸色依然慢慢变紫,嘴唇越来越白,别说脉相,呼吸也停止了,眼看着就要断气,大夫也没了办法,长叹一声:“迟了,迟了,早一刻都能捡回条小命!这病发作一天,你们怎么现在才请郎中?!”
舒兰呆呆地,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三个女人愣住,看着小天,仿佛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和大人一样死亡。
吴德正要走,刚到门前,闻言,怔了怔。呃…死了?这这,不是我的本意啊,原来真有这么严重?早知道不演这一出了,我真的只想在任天儿子身上出口气,谁想到他说死就死了啊。就晚了那么一会儿?老天,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早上还好好的,老妈子跟我说,我也看了,就是不吃东西嘛,有什么大不了?怎么从醉红楼回来就搞成这样?
完了,这下罪孽深重了。
《吃花禽兽》卫何早 ˇ第 29 章ˇ
大夫走了,吴德走了,三女走了,夜深,空房,只剩舒兰和怀中的小天。
舒兰的头自从大夫宣布孩子已亡,已经很久没有安静,全是“咣咣咣”和“叮叮叮”的声音,像有人钉棺材板,不得安宁。自此,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全不知道,所想所做,只是抱起小天,就这么抱着,谁也夺不走,谁也别想伤害。
小天,你冷了吗?怎么身上这么凉。你真乖,一直没哭,从前你最爱哭了,爸爸和妈妈都不喜欢你哭鼻子,现在好了,你开始懂事,安静地睡着,就这样,该有多好。你就这样快快长大,长成个大小伙,到时候,我们都老了,你就保护我们,不让别人欺负。妈妈一闭上眼睛,就是你长大的样子。你的个头一定很高,因为你父亲就是个大个子,像他,错不了。你的头发一定很黑,很长,油光光,像我。你的眼睛大而有神,黑白分明,会说话。你的涵养一流,学识卓然,女孩子都喜欢你…
你怎么还是怎么冷?别怕,爸爸快回来了,他一定会和我们团聚,一家三口,共享天伦。你看到那一天了么?我已经看到了——真漂亮。我们会好起来的,虽然现在很糟糕,对了,苦尽甘来嘛,总是有苦才有甜,好东西,要放在最后,慢慢享受。等吧,耐心地等吧,陪着妈妈,一边长大,一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两天,三天…舒兰反复地想着重逢的画面,毫不厌倦。
“把孩子放下吧,如土为安呐。”橙橙抹着泪,不忍看这一幕,别过头去。
舒兰披头散发,衣衫脏乱,神情呆滞,最可怕的是一双眼窝,竟然生生地凹了下去,整个人瘦得不成形状。三天水米未进,自欺欺人,痛苦煎熬,把美丽的女人变成了形销骨立的鬼怪。
“孩子已经死了!”胡郁忍不住大吼,也顾不得会打击她:“已经死了!”
舒兰恍若未闻,兀自抱着孩子,拍着哄着。
“好吧,哄孩子。”丝吉道:“那你也得吃点东西吧?没有奶水,怎么喂孩子呢?”
没有效果,舒兰的脑袋里雷声阵阵,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这样得持续多久?再过几天,孩子该臭了…”橙橙一筹莫展。又不能硬抢,这样的状态,抢了,就是逼她发疯。等吧,等她累了或者饿晕,再采取措施不急。
于是又过了一天,这个大雨磅礴的中午,舒兰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冰冷僵硬,缩成一团的孩子被抱走,从此,舒兰恢复一个人。
人生就是一个从一无所有到一切拥有再到一无所有的过程。只是这个结果,提前到来,那么前方的又会是什么?
昏迷中,有人喂水,神智渐渐恢复,完全清醒过来时,已经换了稀粥。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醒过来的舒兰,神智竟然无比明清,张口第一句话便是:“小天埋在哪儿?”
喂饭的橙橙完全愣住,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后院的槐树下面。”
“再喂我吃点儿,有力气站起来,好去看孩子。”舒兰侧首,眼角竟然无泪,可心里明明一丝空气也无,难道从此,就要欲哭无泪?
橙橙红着眼眶准备再喂,抬气头时,发现舒兰已再次晕迷过去。
大雨渐止,雨止,哀伤不止,原来先前的清醒只是回光返照,再度醒来的舒兰神智完全非正常了。她的时空感令人觉得失心疯真是可怕。比如刚醒时,她完全的迷茫:“我这是怎么了,娘呢?咦?这不是我家?你们是谁,快送我回家!”
过了一会儿,见别人没送她回家的意思,还说了好多听不懂的话,自我调整了一下时间,时针指向和任天自由自在过土匪生活的日子:“夫君呢?小鹿呢?这是哪儿?怎么不是我们的小屋…夫君,夫君!”
嗓子喊哑了,夫君也没影,反倒是总有三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跟她嚷着莫名其妙的话,舒兰郁闷急了,不得不又一次调整时针,这次的时空就没有那么美好了:“啊!不要!不要伤害任天,不要伤害我的儿子…小天,小天你不要死,妈妈没有你会活不下去的啊——”
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孩子的死,吴德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可孩子已经死了,那一份愧疚之心,只好用在他母亲身上。他为她请了大夫,专治她的失心疯。治疗伊始,还是有用的,例如喝完一副药,舒兰迷迷糊糊地问:“离任天斩首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吧?”继续治疗,疗效就不大了,舒兰仿佛在抗拒,也许,她暂时没有勇气面对一切,这样疯癫,这样忘记彻骨之痛,不失为一剂良方。
折腾一番之后,没有人再为她请郎中——也许这样,她真的比较快乐。
精神涣散的舒兰经常看见从前的美好画面。
看,看桌子上,空空的?不,有一只烤鸡,那是任天带回来的。她讨厌他,不愿意吃,他二话不说,撕下鸡腿就往嘴里塞,一点儿都不客气。她的心本来因这烤鸡温暖些许,没想到立马就被他不解风情的样子打回原形,每次都是这样,稍微对他有了一点儿好感,他就要亲手破坏掉。她的心总是忽上忽下,摇摆不定,跟他在一起,她总是忙碌,虽然是身懒而心忙。
还记得那个戴花的产婆吗?哈哈,现在想起来,还是要狂笑。小天就是在她狂笑时宣布降临人世的,那样痛,却全是喜悦。从此她不再形单影孤,有了牵挂有了希望,和你血脉相通,长在一起,你可为之奉献一切的,身体的一部分。他不是别人,他就是你自己,看见他,就想照顾的脆弱的自己。他是那么爱哭,多少个痛苦的晚上啊,她和任天推卸去抱他哄他的责任,她总是装身子弱,经不住半夜起床,任天无奈,只好自作自受,又当爹又当妈,日子在吵闹与混乱中翻过一页又一页。
想起做月子时,那可真难熬,身上脏,可不能洗,就这么捂着,捱着,任天看不过去,用温水为她擦身,一擦就是一个月,无一间断,头发也是用半干的布一点一点擦,通常忙活下来,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也没听他抱怨过一声。忙完她,接着忙小天,那段时间,他整整瘦了一圈。
那些过往,是最好的止痛剂,越好的效果,越像罂粟。是沉醉其中,还是连根拔起,长痛不如短痛?一切选择,都握在舒兰的手里。
人可以痛到以为自己会死,绝望挣扎,可以窒息,像厉鬼掐着喉咙,可以自残自贱,用疼痛提醒自己依然存在。只是眼泪,从此干涸,不复存在。
转眼冬去春来,春风又绿江南岸,春江水暖鸭先知,小天已去了一个月了。
“你有什么要求,我尽量满足。”吴德比从前仁慈得多,也许害死一个婴儿,滋味并不如想象中好受,也许很多人都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任天就是这几天了吧?”混沌中的舒兰突然睁眼,眼神出奇得冷静。
吴德一愣:“你怎么知道?”
“人一达到目的,心就会比较宽。”舒兰倚在床头,淡淡地。
“没人会救他了。”吴德看着舒兰:“他死了,那是活该。你,不可以走,却可以安心地住在这儿,没人再为难你。”
舒兰对吴德的“善良”无动于衷,事实上,她已经不关心自己的处境了:“你刚才说,我可以提要求?”
“我能力范围之内的。”
“小天穿过的衣服,还在吧?”良久,舒兰轻声。
吴德明白她的意思:“没问题。”
《吃花禽兽》卫何早 ˇ第 30 章ˇ
牢里的日子并不比吴府好过,但至少,比较清净。
任天已经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死牢,完全封闭,像个脏臭的箱子,无一丝缝隙。老鼠蟑螂各自忙碌,狱卒喝酒赌钱打盹,奇怪的生物奇怪地和谐着。任天那几乎凝固的脑子暗思,最不和谐的,只怕是自己的一颗心了吧。
还能记挂谁,自然是舒兰母子。他们好吗?自己去后,他们有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舒兰手上的断处愈合了么?她没再招惹吴德,丢了什么零件?走得太急,面都没见一次,这一别,可能就是一生…他一直都没照顾好她,虽然他一直自信。现在想来,她之前的话也有道理,连大人都无法周全,过着偷鸡摸狗胆战心惊的日子,又怎能再添个孩子?纯属害人害己。任天在受制于吴德之后,已然觉悟,原来先前,自己太鲁莽。他一直觉得生孩子嘛,只要能生,还怕不能养?即使现在境况不乐观,他还有一双手,他会去挣,哪能让他们一直做土匪呢?不用说,他自然知道,只是舒兰动辄提起,惹起他的反感,他才故意不说,气她。
倘若算得出如今这般结果,自己还会给她气受吗?任天侥幸地想,好在就快死了,再大的遗憾,手起刀落间,立即烟消云散。
“有人看你。”狱卒冲着里面闭目苦思的人道。
任天诧异,还有人来看我?这可是死牢,除了刑部的人,谁还能进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板,铁链发出一长串清脆的碰撞声,试探地:“吴德?”
阴影中走出一个陌生的影子,同他一式的高大,声音沉稳而沙哑:“任天。”
这谁啊?任天莫不找头脑:“我说,明儿就砍头啦,答应你们的我都会办到,让我清净一晚上行不行?”
“为了个女人,卑躬屈膝,尊严尽丧,你还是当年那个冲我挥拳头的浑小子吗?”阴影里的人走出来,昏暗的火光浮在他皱纹遍布的脸上,他苍老,老得让人想象不出年轻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