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正经湘菜里的功夫菜是真不少, 百鸟朝凤是要取出鸡内脏还要让鸡整个形状不坏, 旺火蒸出鸡的原味汁水来, 另加在鸡汤里加辅料,吃的原汁原味的酥烂鲜美。还有那个特别有名的霸王别姬, 王八炖鸡, 现在徐州那边儿说它是自己的, 可湘菜一系早在清末就开始做这个菜了……只不过那时候不叫这个名字……”
说着说着, 陆辛停了下来, 看向旁边儿聚着的三个脑袋:
“干嘛干嘛?你们三个兄弟是把话说完了?”
黄酒嘿嘿一笑,说:“我们三个兄弟天长日久的, 说话也不用急在这个时候,您看看我们现在厨房清静着呢, 你想做子龙脱袍还是霸王别姬,还是百鸟朝凤的, 我们现给你备料都行!”
陆辛的回答是大手直接把三个人的脑袋一块儿推开。
小营退开两步, 笑着说:“沈老师, 陆哥没带你去他母校看看?”
母校?
沈小甜看陆辛。
男人歪着头,随手指了指门外,说:“我不是随便考了个大学吗, 对面儿就是,不然我也不能认识他们呀。”
沈小甜:“……随便考了个一本,你还真挺随便的。”
陆辛清了清嗓子。
黄酒又把头挪了回来,对沈小甜说:“沈老师,陆哥带你来听我的故事,那你要不要听听陆哥的故事呀?想当初我们可是差点套了陆哥麻袋的。”
这句话足够刺激,沈小甜却说:“你们肯定没套成,不然就不是你们现在叫他陆哥了。”
黄酒往后缩了一下,像是被扎了心了。
小营走到店门口,指着一边儿说:
“以前那边有个卖炒饼的大爷,就在两个铺面中间,现在卖袜子那里,大爷不会说话,就会闷着头做炒饼,白天出来,晚上收摊儿,结果有一天晚上,大概九点多,我们就在这个店里闻着旁边儿,哎呀,真香啊!”
那一天,是陆辛成功从大爷手里承租了炒饼摊儿晚上时间的第二天。
他不过是像从前一样,靠着晚上借着别人的摊子赚点儿零花钱,也像从前一样,引来了大批人排队等着吃一份炒饼。
“那是……五年前。”小营数着手指头数了数,“我们这个菜馆子只有现在的一半儿大,晚上也是一口气卖到宿舍熄灯之后,为的就是多卖点什么老干妈炒饭、酸豆角炒饭,那时候学生兜儿里钱也少,尤其是过了晚上九点,吃炒菜的也少了,全指望炒饭能多赚点儿。”
也就是说,陆辛的炒饼,成了黄酒他们师兄弟三个人强劲的竞争对手。
“连竞争都算不上。”
黄酒摆摆手,对着陆辛又露出了那个有些拘谨的笑。
“一开始,陆哥只是卖炒饼,豆芽、菜丝、鸡蛋,加钱了就再放火腿肠的那种。”
便宜又好吃,适合一个宿舍派一个人出来打包个六七份回去顺便开个睡前卧谈会,这样的炒饼一下子把整条街的宵夜市场都给压制住了,受害最惨的当然就是他们仨这小小的菜馆子。
黄酒笑着说:“我那时候就在店门口站着数,一晚上,八点到十一点半,陆哥卖了五百份儿炒饼!五百份儿什么概念?这个学校这半边儿校区一共六座宿舍楼,一个宿舍楼五层,一层二十个宿舍,我们就平均一个宿舍六个人,一共三千六百人。我们身后这个小区,八栋楼,每栋楼两个单元,十二层,一层三户,一户我们算是一家三口,往多了算是一千八百口人,加起来才五千多人。也就是说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大半夜要吃陆哥的这份儿炒饼,你说我们还做什么生意?”
陆辛在旁边找了个椅子坐下了,一双大长腿叠在一起,半边儿身子靠在椅背上。
“行了,哪有你这么算的?那时候前后还都有工地呢,上头那边的写字楼也有加班儿的跟我买饭,再说了买五百份儿那是秋天的时候,天冷了生意就不怎么好了。”
黄酒看着陆辛,表情竟然有些悲愤:
“是,天一凉,你还卖酸辣汤!”
沈小甜正好低头喝水,差点把水又吐回杯子里去。
“有么?”陆辛仿佛不记得了,“我那时候就是个赚生活费的穷学生,就你们三个,心眼儿那么小,跟我计较。”
“我们能不计较吗?”黄酒越说越委屈了起来,看着沈小甜,他说,“我们被逼的没办法了,一个月宵夜卖出去的不如从前一个礼拜的多,我们晚上的电费在那儿耗着呢,所以呢,我们就去先去找了陆哥,问他能不能换个地方打工,陆哥跟我说不行,因为在这儿卖饭离他宿舍近,去远了的地方,他怕被社管大妈骂。”
想想就知道黄酒他们听了这话得有多憋屈。
那时候黄酒他们三个也是不到三十岁的壮小伙子,被生意逼的一上头,他们就去找了炒饼摊儿的主人——那位不能说话的老大爷。
老大爷不会说话,听三个年轻人说要给他钱让他别再把摊子租给陆辛了,就一个劲儿的摇头。
黄酒一着急,差点儿就使了坏,被小营好歹给拦住了。
可他们跟老大爷闹了一场这个事儿被很多人都看在了眼里。
过了两天,老大爷的铺子被人半夜撬了,锅、铲、菜刀之类都被拿走了,其余的都被打烂了,烂菜叶子从店里被扔到了马路上,一看就是在泄愤。
“那时候别说别人了,就连小营和大杨都寻思这事儿是不是我干的,我自己都问自己,是不是我恨的晚上梦游,去把人家的铺子给砸了呀。”
陆辛在一边儿静静听着,突然开口说:“我那时候没管是谁。”
黄酒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还是苦笑:
“是,陆哥,你没管是谁……你就是溜达了一趟,挨家把这条街上卖饭的看了个遍,然后呢,你就有了酸豆角炒饼,老干妈炒饼,旁边是个鲁菜馆子,你就有青椒肉丝炒饼,再那边儿是个卖韩国料理,你还有泡菜五花肉炒饼……
“最可恨的是,你哪个都做的比我们做的好吃!你没管到底是谁动的手,你一下子要让整条街都服软,你是逼着整条街的人替你把那个人找出来。”
恃才行凶。
一瞬间,沈小甜就想到了这几个字儿。
读了大学的陆辛依然是个“野厨子”,也许比曾经收敛了一些,可遇到了事情的时候,他依然是越观红嘴里那个凭着本事逼着别人服软的陆辛。
天生的厨艺高手,也是浪迹天涯总有热血的“野厨子”。
被沈小甜看着的男人眼神儿飘到了门外,嘴里说:“黄酒你这话说得……”
想吃最好吃的泡菜炒五花肉吗?别去那家韩料店了,卖炒饼的做的菜好吃。
想吃最好吃的酸豆角和老干妈炒饭么?就那个炒饼摊儿,谁都不如他做的好吃。
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象?
沈小甜悠然神往。
每当路灯亮起的时候,整条街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炒饼摊儿是最热闹的地方,那么小,却犹如一只入林的凤鸟,压制了所有庸碌的燕雀。
人们因为最纯粹的味道汇聚而来,路过各种派系的餐馆,来吃一份小小的炒饼,只有这个小小的摊子锅灶是热的,翻腾的菜香里弥散着胜利者的宣告。
眯着眼睛想一下,都仿佛带着一种武侠里的江湖浪漫。
沈小甜喝了一口水。
“不到……不到半个月,好几家店自己查了自家店门口的监控,硬是把那两个人找出来了,是上面写字楼底下的一家小摊儿的人,根本不是我们这条街上的。”
黄酒更委屈了。
沈小甜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不要显得特别幸灾乐祸。
“那后来呢?”
“后来就没事儿了呗,我们脑子抽了才再去找陆哥的麻烦,大杨和小营两个都喜欢研究厨艺,这俩货就逼着我去跟陆哥套近乎,我那时候就开始叫他哥了。
“再后来过了一年多,大爷突然退休不干了,我们还吓了一跳,生怕陆哥去顶了那个摊儿,没成想,陆哥没这么干……”
小营在一边儿笑了一声,说:“那年陆哥应该就去上海砸别人场子了。”
砸场子?还砸去了上海?陆辛他又干了什么事儿呀?
沈小甜瞪大了眼睛想继续听,却看见陆辛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
“子龙脱袍是吧?有新鲜黄鳝么?”
“有有有!”见陆辛决定露一手,师兄弟三个人的眼睛都亮了,也不接着讲故事了,一个跟着一个,溜着陆辛的屁股后面往厨房走。
“陆哥,我给你洗菜!”
“陆哥!我这儿还有鸡,百鸟朝凤您来一个?”
“陆哥陆哥……”
沈小甜也跟着进了厨房,看见陆辛在案台前面站定,穿上了一个黑皮围裙。
“你还想吃什么?”他问沈小甜。
沈小甜笑容甜甜地说:“我想吃炒饼,就是你逼着别人店都开不下去的那种。”
正好大杨端来了一盆黄鳝,陆辛从里面挑了一条出来,只见他挑了一把菜刀,往下一甩,刀尖儿牢牢地把还活着的黄鳝钉在了案板上。
沈小甜根本看不清他手上的动作,只觉得他的两只手好像拉住了什么东西,往下一扯,足足半米长的黄鳝,那一整张的皮就被他撕了下来。
“看,这就是子龙脱袍。”他对沈小甜说。
“嗯。”沈小甜抬起一只手,手指半遮着自己的嘴,遮住了上扬的嘴角,“脱得很帅。”
“你快点帅帅地给我做炒饼吧。”她并没打算放过自己仿佛在害羞的课代表。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我就想吃个炒饼,真的!
大家晚安!双十一,给你们发点儿小红包吧,记得留言鸭!
☆、油旋儿
黄酒买了炒饼回来的时候, 子龙脱袍刚好出锅, 他就是卡着点儿回来的。
除了脱皮之外, 黄鳝还要被剃骨去头, 然后切成丝,再用蛋清淀粉上浆, 沈小甜在一旁录视频的时候就在想, 这里其实是个复习要点。
上浆意味着追求鳝鱼肉质的滑嫩, 蛋清调制淀粉的目的也是考点。
除了鳝鱼的处理之外,其余的步骤倒是没什么了, 不过是滑熟辅料再爆锅重炒之类的, 沈小甜涨了不少正处于“看山不是山, 看水不是水”的境界, 知道了步骤原理, 明白了烹饪基础操作,又看不懂陆辛时间火候把控之精妙, 只是沐浴着烹出来的香气如实拍下视频。
倒是大杨一直在旁边儿激动,他一激动就跟小营说湖南话, 沈小甜听着费劲,略觉得有些耽误了自己拍课代表。
子龙脱袍当然好看, 穿着围裙的课代表也十分好看呀。
用冬菇、冬笋炒出来的鳝鱼丝是鲜嫩爽滑的口感, 入嘴就觉得所有的味蕾都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力, 不曾体味的滑、不曾体味的爽都成了一场令人愉快的全新体验。
沈小甜吃着心驰神往,黄酒也是嘴里不停发出意味着享受的怪声,有点像头牛, 大杨和小营两个简直像是朝圣,吃一口品一口,品完了还要“吧啦吧啦”夸上好几句,然后再像是做好了心理建设一样,再去来这么一轮。
沈小甜觉得他们这样挺好的,能少吃一点。
陆辛只吃了一筷子“子龙脱袍”,自我评价是:“几年没做,手感有点生,勉强吧。”
野厨子您这个评价也真是太勉强了。
刷洗了一下炒锅,擦掉里面的残水,陆辛开始切大头菜。
所谓炒饼,炒的就是北方最常见的烫面烙饼,温水和面,揉成面团擀成饼,烙成了两面儿金黄之后再切成饼丝。
“往面里掺水的时候,水越热,面越软,要是水烫手,那面基本上就没啥筋性了。”
陆辛切好菜,沈小甜已经凑过来开始边看边拍了,陆辛也随口跟她讲了点儿。
“水越热面越软?是蛋白质结构被破坏么?”沈小甜举着手机,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条。
大火把锅烧热了,沿着锅边儿滑了一点油进去,一手抓着锅把将油在锅底晃成了薄薄的一层,看着烟气微起,陆辛问沈小甜:
“你还想吃辣么?”
沈小甜诚实地摇了摇头,虽然香辣味确实勾人,沈小甜也确实喜欢吃,可在广东呆了这么多年,她的口味还是有点偏清淡。
就算再不受影响,吃了一顿辣菜之后,她还是有点点想喝杯凉茶的。
“怕上火”三个字基本是广东人刻在骨头里的。
陆辛笑了一下说:“那我就给你炒个帅帅的不辣的炒饼。”
沈小甜点头,然后她用很认真地语气说:
“虽然是你做的菜,可我还要说,你做的菜是没你帅的。”
一句话,细品前后都是夸奖。
陆辛又不说话了,手腕一动,碗里打好的蛋下到了锅里。
沈小甜早就发现了,陆辛炒鸡蛋的火候是很重的,总要炒的两边都有了一层微微的焦色才行。
这次也一样,锅铲在锅里滑动,把鸡蛋划成了细细的丝缕,蛋随着陆辛控制着锅把的动作离开了锅底,仿佛是自动自发地翻了个身。
炒好的鸡蛋盛出来,下一点油,葱花爆香,加菜,加饼丝,加蛋,调味。
真的是再简单不过的菜了,尤其是跟刚刚那道从名字到手法都颇有传奇色彩的子龙脱袍相比,它平庸家常到了几乎极限,全中国的每个厨房里都可以做出这样的菜,它不需要一双多么神奇的手,不需要多么新鲜的材料,不要被用追捧的目光和溢美之词另做调味料。
用筷子夹一口放在嘴里,却是真实的,真实的丰富柔软的口感,真实的菜香、蛋香、面香,里面又藏着烟火气,像是平凡简单的生活,随着一份热烫从嘴边下到胃里,也从一个人的面前走到他的身后。
清晨,黄昏,都该在这样的味道里到来,它们连起来,仿佛就是幸福本身了。
“锅气好足!”
沈小甜只来得及夸了这一句,然后就开始埋头苦吃起来。
陆辛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刚刚她那句夸自己更帅大概是骗自己的。
黄酒他们师兄弟三个为了那道子龙脱袍大概是开了个专业研讨会,他们进厨房的时候,就看见沈小甜捧着盘子吃得正香。
“看什么。”捧着另一盘在吃的陆辛对眼巴巴看着的三个人挑了下眉头,“她点的菜,你们又没点。”
好像曾经被炒饼统治着一条街的日子又回来了,黄酒干巴巴地争辩:“不是,那……我们……我也想吃啊!”
陆辛没说话,他炒了两份确实是给他们三个留的,可看着小甜儿老师吃得香,他不知不觉就拿起来吃了。
也吃得很香。
晚饭这就算是吃过了,黄酒的事儿也算是解决了,他们两个人没有在黄酒他们店里再逗留,赶在晚上的客人即将到来之前就先离开了。
“学校又在盖新楼了。”
看一眼自己的母校里面,陆辛说,“那边的新宿舍楼是我毕业那年建起来的。”
沈小甜抬头看了看,突然问他:“你走在这条街上是什么感觉?”
“啊?什么什么感觉?”九月中旬的济南还挺热,太阳还没下山的痕迹,抬手遮一下太阳,陆辛反问。
“这里曾经可都是你的江山呢。”沈小甜笑着说,“从那边,到这边……”
她抬起手,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从街的一头指向另一头。
“整条街的夜晚都是属于你的。”
陆辛不自觉停下脚步看着沈小甜。
沈小甜也看着他。
“啊?”
几年前不动声色就逼得整条街其他饭馆一起帮他找“黑手”的陆辛,此刻脸上终于有了个过分生动的表情。
他被沈小甜的形容吓到了。
“没有,咳,你,你别乱用形容。”
小甜老师还在笑:“事情明明是你做了的,怎么你还在害羞啊?”
“我没害羞!”陆辛偏过脸去,抬手用食指的指节蹭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小甜老师觉得她家的课代表可真是可爱死了。
“害羞”两个字好像是戳到了陆辛,让他之后变得有些沉默。
带着沈小甜走啊走,路过了一家米线馆子,又路过了一家烤肉拌饭店,再路过一家排骨米饭店……
看见一家店的招牌,沈小甜说:“这个,我好久没吃了。”
陆辛抬眼一看,是一家全国连锁的品牌餐厅,主打的是酸菜鱼。
“别在济南吃这些连锁。”他摆摆手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店开来了济南,大半跟中邪了一样,菜品质量的把控一塌糊涂。”
说起吃,陆辛总是会展现出他特别令人信服的一面。
沈小甜“哦”了一声。
“你这两天肚子里油水不少,我就不带你吃烤肉了,明天咱们吃小吃吧。”
“好呀。”
于是第二天,沈小甜捧起黄乎乎热滚滚的一碗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头。
“咸的?”她的目光飘向了小吃店门口的立牌。
一大早上,小吃店里人来人往,隔着那些人,她确认了一遍,上面写的“甜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