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差不多……我从小跟我爷爷长大的,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兵打过仗,干的是炊事兵,转业之后就在个厂子里当厨子……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去世了,我性子野,不爱念书,爸妈又管不着我,我就跑出去跟人学做菜,一开始,我还拜了个师父,后来师父他自己不干了,我就全国到处跑……到了二十二岁的时候回去复习了一年,考了个大学。”
复习了一年考上大学。
沈小甜看着陆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他果然够野,还是真的太聪明了。
“二十三岁读大学,那你什么时候毕业的呀?”
“去年。”
“哦……长得一脸老相,原来还是个学弟。”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离沈小甜是否要回原来学校教书这件事儿越来越远了。
陆辛又摆出了标志性的无奈表情。
“你说你就长得这么点儿,怎么就总想显得比我大呢?”
大概因为你是个很不错的课代表吧。
沈小甜在心里想。
“其实小有小的好,你看那个银鱼,太湖小银鱼那么一点儿,名气多大呀,长江淮河这边儿的大银鱼,一根儿这么粗,也没见有人夸它一句。”
陆辛翘起一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下。
他不光比划了,到了吃烤鱼的店里,他还特意点了一道酥炸大银鱼。
“这边儿吃鱼都是水库里出的,新鲜,肥。”
陆辛带沈小甜来的这家店是一家开在水库边儿的店,很有几分田园农家乐的风采,一进店门就看见了挂在照壁上用来装饰的草帽和草编蓑衣。
餐桌之间的屏障也是竹编的屏风,上面还挂着塑料做的假叶子假葡萄。
整体风格与其说是“田园”不如说是“土”。
穿着绛紫色斜襟小袄和收腿裤的服务员们也贯彻了这一个风格。
“再要个鲢鱼头炖豆腐,一个红烧鱼尾,你是想吃铁锅鲶鱼还是鲶鱼烧茄子。”
陆辛问沈小甜。
沈小甜想了想,鲶鱼烧茄子。
“这家鱼是挺好吃的,就是这个装修……这已经好多了,之前这里可不是摆着屏风,是放了假花假树,你知道么?大半个屋子的假花假树,我的天,来一次被辣一次眼睛。后来生意太好了,老板在店里加桌子,才把那些玩意儿撤了。”
陆辛的话音刚落,一个发际线岌岌可危的脑袋从屏风后面探了出来:“陆辛,你来我这一趟就唠叨我一回,我的装修怎么了?我的装修挺好的呀!”
陆辛不想说话了。
男人整个从屏风后面出来,身材整体很富态,好在人不矮,比起胖来更显得壮,眉目长得挺平和的,有种“和气生财”的气质。
他先是跟陆辛打了招呼,然后看向陆辛的对面,愣了一下,他说:
“你是不是,沈小甜?你妈是田校长的女儿田心对吧?”
沈小甜点点头,说:“是,您是……?”
“哎呀,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你这双眼睛长得真像你妈,我呀,我以前跟你妈相过亲。”
沈小甜:……
陆辛:……
生活在小城市就是有这点不好,随便出来吃条鱼,可能都会遇到一个认识你的人。
更可怕的是,他不仅品味很有问题,还可能是你妈当年的相亲对象。
沈小甜觉得自己脑子里的脂肪在飞速燃烧。
“小甜……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你妈现在还好么?我记得她是去广州了?”
“谢谢您的关心,她现在深圳,挺好的。”
“那……你爸……”
“我爸现在是在北京。”
“哦。”男人叹了一口气,“他俩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好多人都觉得挺般配,我就觉得不合适,你妈看着脾气好,其实很要强的,你爸爸看着是长得好、学问高,其实为人处世还幼稚呢,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肯定打架。果不其然呐……唉,大人不合适,老的操心,小的受罪。”
沈小甜只是微笑。
男人很慈爱地说了几句话,又跟陆辛聊了两句就走了,不一会儿,服务员进来,说他们这一单已经被老板免了。
沈小甜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这个老板,他看人的水平比他的装修审美高多了。”
她妈田心女士何止是外柔内刚,心里装的根本是实心钢杆儿,她爸沈瑜哪里是一般的幼稚,这么多年了想把老婆追回来的手段连个小学生都不如。
只是一下子就在陆辛面前被人揭开了家里这些乱糟糟的关系,沈小甜的心情不是很好。
陆辛的语气一如既往:“你这话应该在老于在这的时候说,说不定不光给咱们免单,还能送咱们一直清炖野生大王八。”
沈小甜抬起头看着陆辛。
男人回看她:“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想起来今天没夸你是大好人。”
“这不就又夸了么?”陆辛伸手给沈小甜的杯子里倒上了茶。
第一道上来的菜就是陆辛特意点的酥炸大银鱼,果然,一条银鱼有手指粗,用筷子一挑,半边身子的肉下来了,能塞满满一嘴,鲜嫩多汁。最棒的是这条鱼几乎是没有刺的,鱼肉的纤维在唇齿间迸发汁水,不需要有什么后顾之忧。
“老于找的这个厨子真的不错,外面这层炸得好。”
听见陆辛的夸赞,沈小甜点点头,嘴里还叼着半截鱼。
有什么从她的脑袋里一闪而过,她“咔嚓”一声,咬碎了被炸到酥香的鱼头。
鲢鱼公认最好吃的部位就是鱼头,肉质丰满,鱼脑香腻,足有一斤重的鱼头被破开,和着豆腐一起炖,嫩滑鲜香,还有白胡椒提味,两口下去,喝得人暖意融融。
陆辛的筷子用得很好,随意夹了一块豆腐放在了嘴里吃掉,对沈小甜说:
“这家的豆腐是从江苏进的,江浙沪那边儿很多食材加工是学的日本工艺,这种豆腐在日本叫绢豆腐,意思就是细嫩,比内酯豆腐扛煮,又比石膏豆腐鲜嫩,我之前跟老于说还是卤水豆腐更好一点儿,滋味足,结果他非要用这个豆腐,豆香气不足,胡椒味儿就得更重一点儿。”
说完,他看见沈小甜掏出了手机。
“卤水的主要成分是氯化镁,葡萄糖内脂……你说的这个问题应该是产生于凝固过程中的失水,氯化镁溶于水,形成电解质溶液,静止,让离子从形成了胶体的蛋白质溶液带走水,失去了更多的水分,所以卤水做的豆腐味道会更重,唔……这里也说了,葡萄糖内脂点出来的豆腐产量很高,也就是说反应过程中保存了更多的水。
“生活中有机化学的变化往往是多重的,这个题有点超纲,不过挺有意思的,胶体溶液中胶粒带电与电解质离子相互吸引发生凝聚反应,这个点准确来说不是个化学问题。”
物体间里的相互作用,是物理问题。
陆辛默默无声地听着、看着,终于,沈小甜说完了,他说:
“尝尝鲶鱼烧茄子。”
“嗯。”
放下手机,沈小甜吃了一口香喷喷的鲶鱼烧茄子。
装菜的青花大碗真的是土里土气的,味道却足够好。
就像有些人看着又野还有点凶,其实你做什么,他都会捧场。
“要不要吃米饭配着鲶鱼啊?”
对面的男人问她。
沈小甜点点头:“要。”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啊,我真甜!
大家晚安!
☆、韭菜盒子
“小甜啊。”
晚上八点多, 沈小甜家的门铃被摁响了, 她打开门出去, 看见院子门口站着徐奶奶, 徐奶奶的手里还拽着个快赶上她高的孩子。
“这是我家小哲,大名叫张哲, 小甜啊……”
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 握着手里的袋子, 说:
“我家小哲今天上初三了,有个数学题, 他实在是做不出来, 我那个儿子你张哥他脾气太暴了, 为了个题差点跟儿子打起来, 我就想找你看看, 这个……这个数学?”
初三数学?
“徐奶奶您先进来吧。”
沈小甜让开了门,让一老一小都进了屋。
打开客厅的大灯, 沈小甜看着手里的卷子。
“二次根式啊。”
浏览了一遍题干,再看看孩子的解题步骤, 沈小甜的心里就有数了。
“这个应该是初二学的吧,怎么刚开学又拿出来考?”
男孩儿之前一直跟在自己奶奶的身后, 脸上表情还带着愤愤和委屈, 看见沈小甜看着自己, 他的态度软了下来,说:
“这是开学摸底考试,明年要中考了, 老师说先拿一个年级排名出来。”
估计也是为了让刚过完暑假的学生们收收心,题出得有些难。
沈小甜没有直接说这道题应该怎么做,而是先问:“那这道题你的解题思路是怎么样的?”
男孩儿走了过来,眼睛盯着那道题,感觉跟仇人也差不多了,可再看看沈小甜,他还是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一道题讲完了,沈小甜问:“你还有哪个题不会么?”
“还、还有……”
徐奶奶一直笑着陪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也不说话,见沈小甜一道一道地讲,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拎过来的葡萄,悄么声儿地站了起来。
那两个人且教且学都没注意到她走了。
过了二十分钟,张哲小小地呼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做啊。”
“记住了,你以后做数学题的时候不要一看见算式就直接去做,你得先想清楚这个算式里到底能套用什么公式。”
“嗯嗯,谢谢……谢谢老师。”
沈小甜笑了一下。
看着沈小甜,张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师,物理题您会做么?我物理这次才考了七十分。”
初中物理那就更简单了,教上瘾的小甜老师小手儿一挥:
“把卷子拿来我看看。”
张哲回家拿卷子,正好看见他奶奶拎着一个塑料袋往外走。
老太太看见自己孙子回来了,小声说:“小哲,老师把你都教会了吧?”
男孩儿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大声说:“老师教得可好了,我都会了,我说我有物理题不会,她让我去拿卷子。”
“哎哟,小甜连物理都能教啊?”
老太太慢吞吞随着自己的孙子进门出门地在家门口转了一圈儿,又回了家门里头,过一会儿她出来,手里又多了一个塑料袋儿。
葡萄、核桃、鲜大枣……
把卷子都讲完了,沈小甜才意识到徐奶奶在自己家里“摆摊儿”。
“徐奶奶,您这别这样,就是随手讲几个题,您……”
“我也就是随手给你带点吃的,葡萄是我弟弟他们家自己种的,小甜你要是吃着好吃了,我就让我弟弟的儿子再发点儿过来。”
说完,徐奶奶就拉着她孙子往外走,少年回了好几次头,跟沈小甜说“再见”。
清亮亮的声音,回荡在窄窄的石榴巷里。
第二天早上,沈小甜出门去买早饭,上次去小乔姐那吃麻辣烫的时候,小乔姐告诉她,麻辣烫店对面那棵树底下,早上有人推着韭菜盒子来卖。
沈小甜就记在了心里。
刚出了门,她就遇到了徐奶奶和几个阿姨奶奶。
“小甜啊,你也去买菜啊?”
“奶奶好,阿姨好,我是去卖早饭。”
徐奶奶一手挽住了沈小甜的手臂,就像抱住了个宝贝似的,脸上都是笑出来的褶子:
“我刚跟她们说昨晚上你给小哲讲课的事儿,小甜啊,你是不知道啊,就为了辅导小哲这个事儿,我家你张哥白头发都愁出来一片一片的,看着比我还多了,现在这些学校也是,做作业的也不知道是孩子还是爹妈了,我们要是都知道怎么回事儿,还把孩子送学校干什么?我这个老太婆自己在家里就把孙子教了,那多好呀。”
沈小甜的脸上露出了极为标准的微笑。
教育这个事儿,教的、育的和被教育的都难,老师管多了,家长会有情绪,老师管少了,家长的压力就大了,最惨的还是孩子,不管谁管多管少,到了他们这儿就只有被管的份儿,说不定还要用耳朵承担两方对彼此的不满。
徐奶奶的语气慢悠悠地,已经快把沈小甜夸上天了,有耐心有学问,又把孩子管得服帖……简直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好老师,就应该脖子上挂个锦旗被供起来。
听着的人都心动了。
“小甜啊,之前只听说你是老师,不知道你是教什么的?”
“高中化学。”
“哎哟,化学可是不好学呢,高中化学……那小甜你连初中的数学物理也都能教呀?”一位阿姨在旁边问。
沈小甜还没说话,感觉到徐奶奶抓在她的手腕儿上的手紧了一下。
接着,徐奶奶自己开口了,还是不紧不慢的:
“小甜啊,昨天晚上你给小哲讲了一个小时的课,讲了两门课的卷子,我算了算我应该给你两百块的,一门课一个小时一百五,两门课你能混着讲,这个应该多给你一份钱。”
她还竖起了两根手指。
听见了钱,姓郑的阿姨安静了下来。
徐奶奶的表演还在继续:
“唉,一百五十块找了个专门的老师给孩子讲的卷子,老师教得好,孩子学的也开心,大人也少操了心……提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儿,幸好是小甜人好,不然昨晚上我家可有得闹呢。”
到了路口,沈小甜说自己要去另一边儿买韭菜盒子,徐大妈继续挽着她,说:
“哎哟,小乔家门口有卖韭菜盒子的?我也好一阵儿没吃了,我家小哲不爱吃韭菜,我自己去买个吃。”
拉着沈小甜往韭菜盒子那儿走,走出去十几步,徐奶奶停下来,压低了声音说:
“小甜呐,你可千万别松口,别人来问,不管是谁,你就说你一个小时一百五,最便宜也一百五,知道么?”
沈小甜有些好笑地看着徐奶奶,老太太的表情真有几分像是电视剧里的地下工作者。
“奶奶,我也就是随便讲点儿卷子什么的……”
“不是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儿。”老太太的手上还是有几分肉的,在沈小甜的眼前摆来摆去,泛黄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小甜啊,奶奶知道,你随你姥爷,都是软心肠,可这事儿不能这么办。这不是一点钱的事。
“别的不说,她们家的孩子都去找你问卷子了,水,你给不给喝?灯的电要不要钱?小孩子扑腾完了走了,你扫地擦地费的功夫,你说那值不值钱啊?你要是不收钱,这些小账不经算,一算啊,人情都没了。
“再说了,教一次两次,你一分钱都不要,她们承你的情,那教多了呢,不是每个人都念着人情的,教孩子这个事儿哪有不一直顺顺利利的?真等孩子打架了,回家路上磕了碰了,她们眼里不光看不见你的好,你整个都成了坏人。哪有让好人理所当然吃亏的道理,你说对不对?”
沈小甜静静地听着,早上的风有些凉,从河上吹过来。
“你外公当年就是,一门心思为别人想,真出事了有几个人为他想过?你妈她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唉,姓赵的一家子丧了良心,田心她就性子暴,比你张哥还暴,幸亏你姥爷把她给送走了,不然,说不定她一把火就那一家子给烧了。”
姓赵的一家?
沈小甜恍惚了一下,才想明白徐奶奶说的应该是诬陷外公的那一家人。
说起那家人,徐奶奶的脸色都比刚刚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