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俊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见到警察把段宇成按在地上,连忙解释:“警察同志,你们轻点……”
他这边说完,后面几个人才刚刚跑到。
贾士立一屁股坐到地上,“我不活了我!有这么跑的吗!”
施茵也跑得满头大汗,掐着腰蹲下。
“他怎么、怎么这么能跑……不是喝多了吗……”
胡俊肖跟警察解释完,千恩万谢让他放了段宇成。警察松了手,段宇成还趴在地上。
贾士立照他后背拍了一拳,“你可真能折磨人啊!”
施茵说:“给他送回宿舍,让他睡一觉吧。”
胡俊肖:“叫车吧,我们肯定抬不动他。”
在他们讨论解决方案期间,只有韩岱仔细观察着段宇成。
“他哭了。”
大伙的目光都落在段宇成脸上。
可不是哭了么。
段宇成的头紧贴地面,上面那么多碎石砂砾硌着,也不知道疼。额头上血管突出,地上已经积出一小片水痕。
施茵跪在他身边,弯腰看他,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段宇成没有回答她。
他脑子里充斥着一个人的声音,她用无力的语气说——“我只是觉得你没有我第一次见到时那么耀眼了。”
段宇成缓缓将头埋得更深,额头抵着地面,手按在胃上。
他逃了训练,骂了队友,无视教练。
他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
他惭愧到不敢面对黑暗。
“怎么了?”见他动了,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离得最近的施茵听到段宇成低沉的声音。
“我可能快要死了……”
施茵吓傻了。
“你别乱说啊!”
“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快要死了。”
“啊?有这么难受?!”
胡俊肖当机立断,掏出手机打120,就在接通的一刻,段宇成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目不斜视朝前走,过了一个路口就是一座小桥,小桥横跨一条人工河。
“他起来了,还用叫救护车吗?”胡俊肖拿着手机犹豫,“没事就不叫了吧,救护车出一趟得好几百呢。”
施茵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抠!”
在他们纠结要不要叫救护车的时候,段宇成已经走到了桥上,他在桥中间停住脚步。
韩岱依然是第一个发现异样的人。
“你们看他。”他紧紧盯着段宇成,“他难道是要——”话音未落,段宇成一脚踩在石桥栏上。栏杆有一米高,不过段宇成柔韧性好,不用手扶任何地方就踩了上去。他双脚站到宽度不到十公分的栏杆上,站得稳稳的,一点也没有喝醉酒的样子。
路人被他吓到,纷纷远离。
胡俊肖反应最快,第一个冲了过去,可是还没过马路,段宇成就一个鱼跃扎进了河里。
“我操!”胡俊肖大喊。
河水浸没段宇成,他感觉世界终于清静了。
他闭上眼睛,将肺里的空气清光,任由自己下沉。他渐渐觉得周围包裹他的不是河水,而是他练田径的十几年里,流过的汗水和眼泪。
背部触底的一瞬,段宇成猛然惊醒,他双脚一踩河底,翻身游去。
“我就说让你看住他!”施茵在桥上大哭,使劲打贾士立。“你还让他喝酒!”
贾士立平日喜欢开玩笑,到这节骨眼也慌了。
“我也不知道,我……”贾士立语无伦次,一下脱了半袖,露出一身肥膘。“我去救他!”
韩岱拉住他。
“你冷静点,快点报警。要救也别从这跳,你不知道水够不够深,不够摔死你!”
听到“死”字,施茵再也控制不住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此时,被他们担忧的主人公已经游出半里地了,在离学校最近的地方上了岸。
段宇成像个水鬼一样荡进校园,无视所有人的视线。
罗娜静静坐在书桌前,她面前放着一碗没有吃的冰粉,那是吴泽买来的。她最喜欢吃冰粉,但今天没有丝毫胃口。
桌上摆着一叠叠的材料,还有一份申请书。这是罗娜向领导提出聘用一位新的田径项目教练的申请材料。她准备了很久,也联系了很久,但看今天的情况,大概率是夭折了。
罗娜心里难受,到了无所适从的地步。
最后她泄愤一样把申请材料团巴团巴扔进废纸篓,起身去洗手间。她准备洗个热水澡,然后大睡一觉。
就在起身的同时,房门再次被敲响。
砰砰砰。
跟之前的力度和节奏一模一样。
那小子又回来了。
他当她这是茅庐呢?一而再再而三回来。
门外的人见屋里没动静,拍门的声音更大了。罗娜被他拍得心乱如麻,冲门口喊一声:“你拍什么!讨债啊!”
声音断了两秒,然后暴雨来得更猛烈了。
罗娜在门被拍漏之前过去开门,然后见到了从水里捞出来的段宇成。
他的眼睛是赤红的,浑身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罗娜目瞪口呆,刚要张嘴,段宇成忽然一个恶狗扑食,大手把她嘴捂上了。
“唔!”
罗娜反手一个推他,没推开。
他的力气被河水泡发了。
罗娜连踢带踹挣扎,段宇成声音低哑,“你别说话,听我说。”
她猛然用力挣脱开,一嗓子差点破音——
“你到底要干什么!”
段宇成眼底血红,嘴唇颤抖,看她好久没出口。罗娜又想骂的时候,少年扑通一下跪下了。
这一跪把罗娜所有脾气都跪没了。
“是我的错。”
他张口认错,语气不像第一次那么软弱无力,也不像第二次那么咄咄逼人,那是罗娜最熟悉的段宇成的语气。有小心翼翼的倔强,更多的是乖巧和懂事。
这久违的语气把罗娜的心揉得稀巴烂。
他说:“请你原谅我。”
他的气势彻底没了,眼泪汪汪看着她。而且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越发加剧了场面的凄惨。
罗娜眼睛酸涩,低声道:“你起来,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我不会离开的。”他又说,“如果你们觉得我跳高真的不行,我愿意换别的项目。换百米,百米如果再不行我也可以跑400米,我400米也很厉害。”
他拉住罗娜的手,咬紧牙关,攥得她关节生疼。
“除非真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我绝对不会离开田径的。”他嗓音越来越哑,眼睛越来越红。“我太讨厌离开田径的自己了,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我混蛋,犯了很多错,惹你们生气。你打我一顿吧,但你一定原谅我。”
他语无伦次,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完全不像话。
而就是这样不像话的发言,逼得罗娜五脏六腑都发烫了。
“我让你起来!”
这算什么。
她简直要破口大骂。
竞技的世界里,这些用血汗喂养长大的孩子,永远意气用事。前一秒还失魂落魄,后一秒便雄姿英发,干干脆脆几句话,就把所有希望都点燃了。
她拿手狠狠戳了他的脑壳,“你现在不轴了?”
他双手握住她,额头抵在她的小臂上,上气不接下气。
门口路过一个女老师,瞧此场面,笑道:“干啥呢,求婚呢?”
罗娜:“……”
等人家走后,她拉他往屋里来,无奈段同学长在地上了,纹丝不动。
“进来啊。”
“你先说原谅我。”
“进来再说,你不嫌丢人?”
他摇头。
他喝酒就是为了这种时刻,他现在脸皮厚如城墙。
他拉着她的手,又轻轻问一遍:“你原谅我吗?”
可能是因为刚才那位女老师的调侃,罗娜觉得这场面说不出的诡异,她清清嗓子,说:“有什么原不原谅的,你自己想开了就好。”
“那你说你原谅我。”
“……”
没道理,怎么搞得像她才是犯错误的人。
“说啊。”
“行行行,我原谅你,行了吧。”
他马上又说:“那你把那句话收回去。”
罗娜懵了,“什么话?”
段宇成低声说:“就是什么‘第一次’,什么‘耀眼’的那句……”他只是随便给了两个关键词,那可怕的句子他连一遍都不想回忆。
罗娜眉头紧蹙,回忆半晌,茫然道:“什么耀眼,我没说过啊。”
段宇成跟她对视五秒,豁然起身。
罗娜吓得后退半步。
段宇成瞪着哭肿的眼睛,脸色通红地问:“你是鱼吗?!”
“什么?”
“你的记忆只有七秒吗!你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后转眼就不认账了?”
罗娜沉默片刻,呿了一声。
“醉鬼,脑子都喝烂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段宇成目瞪口呆。
“你到底进不进来,不进赶紧走。”她没耐心伺候他了,往外推人。“走走走走走,快点走!”
段宇成大腿抵着门缝往里挤,“不,让我进去!”
“快点走!”
“让我进去!真的,我难受!我要吐了!”
“……”
罗娜观察段宇成的脸色,惨淡发白。她手一松,段宇成嗖了一下溜进了屋,直接钻进洗手间。
他弯腰一顿狂吐。
酒精、胃酸、没消化的鸡翅和汉堡,还有失落和迷茫,全都吐干净了。
罗娜听了一会呕吐的声音,吹声口哨,转身去倒热水。水倒一半,猛然想起什么,连忙回到废纸篓边把那份揉烂了的申请表捡了回来。
第三十三章
最终段宇成里外吐了个干净,从洗手间出来,到凳子上坐好。他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偃旗息鼓,累得像个破落户。
罗娜把热水递给他,紧着鼻子问:“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上哪去了,这么臭呢?”
回答罗娜的是一声大大的喷嚏。
罗娜去洗手间拿毛巾,回来发现段宇成浑身上下湿得透透的,根本无从下手。她干脆把毛巾扔给他,“你自己进去洗个热水澡吧。”
段宇成拿起毛巾再次走进洗手间,他在门口回头偷看,罗娜在柜子里翻衣服。他把毛巾拿到鼻子处闻了闻,有股熟悉的芳香味,跟罗娜的头发是一个味道。
罗娜这没有男人衣服,只有几套队里多余出来的比赛服,她来到洗手间门口,说:“衣服我放在外面了,你先凑合穿着,回去自己换。”
她说完耳朵靠近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好。”随即又打了个喷嚏。
不会要感冒吧……
罗娜不知道段宇成怎么搞到这种田地,她给队医刘娇打了个电话,准备去她那拿点感冒药。
刚下楼,就看见警车来了。
警车直接开进学校。
罗娜完全没料到这跟她屋里那个男孩有关,直到她看见哭得梨花带雨的施茵,还有搀扶着施茵,同样面色苍白的贾士立。
罗娜临时改变线路,朝他们走去。接着她又看到段宇成寝室另外两个人,大家都是面色凝重,垂头丧气,步伐缓慢,像是在参观烈士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