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确实很傻很耿直。

段宇成又说:“小时候我爸妈忙,留我一人在岛上,我们那个小镇人很少,大多都是老人,生活节奏慢。我感觉力气没处使的时候就会跑到岛上最高点,那里有一块沙地,我就在那玩。我也想打篮球,也想踢足球,但岛上没有那么多同龄人。”

他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发育得很晚,七八岁了还是又矮又瘦,一直找能长个的运动。后来我看奥运会,我发现跳高运动员都特别高,所以我就决定练习跳高。”

罗娜顺了顺逻辑,说:“但这些运动员不是因为练跳高才变高的啊,他们是本来就高所以才被选去跳高的啊。”

段宇成哈哈笑,“是啊!但我小时候笨呀,不懂啊。”他用勺子搅和着沙冰,又说:“反正就这样迷迷糊糊练着,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喜欢上跳高了。教练,这么多年下来,你知道有多少人劝我放弃跳高,或者改练其他项目吗?”

罗娜摇头。

段宇成无奈道:“我自己都数不清了,每个带过我的教练都说过。但最后我还是坚持下来了。这已经是我的习惯了。”他看着罗娜,自嘲道:“我的童年很无聊,就只有海鲜和跳高了,它陪我那么久,你现在让我放弃它?”

“但是……”

“江天比赛那么不顺,最后还是选择继续练跳高,连他都能坚持为什么我不行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转项的条件。”

“教练。”段宇成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真诚。“你相信我吗?”

又是这个问题。

没有听到罗娜的回答,段宇成紧张起来,竟然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

“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但你一定要相信我,请你一定相信我!”

罗娜没有抽回手,因为她感觉到少年掌心传来的焦虑。

可惜很多事情不是靠“相信”就能解决的,如果只靠意志力和刻苦训练就能拿到世界冠军,那体育的世界未免太单纯了。

但罗娜没有再劝他,只是冲他笑笑,说:“好。”

听到她的答复,段宇成紧张的神态终于松弛下来。

罗娜吃了口冰沙,他们开始聊别的事。罗娜决定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白费口舌,很多道理光靠讲是说不通的。只有他真正遇到打击,撞上南墙的时候,才会明白光靠一腔热血,是无法在竞技的世界走太远的。

无功而返,日子照旧。

段宇成压缩了本就不多的业余时间,日复一日地学习、训练、比赛。重复着单调又辛苦的生活。他不喊累,也不放弃。班里的聚会游玩他全数推掉,刚开始贾士立还会劝一劝他,几次都失败了之后,下次大家干脆就不通知他了。

四月的某一天,罗娜在办公室跟队医刘娇讨论队员身体状况,王启临兴冲冲地过来宣布,说他挖掘了一个好苗子。

“来,你看看,你最近不是沉迷跳高吗。”

“……我什么时候沉迷跳高了。”

王启临把一袋子资料塞给罗娜。

“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去见他。”

“我也去?”

“当然,你开车,他家挺远呢。”

罗娜翻开材料,这个被王启临相中的学生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毛茂齐。今年刚十七岁,是个县级体校的学生。

此县离A大很远,是在与临市交界处的一个山沟沟里。本来那鸟不拉屎的破体校根本无人知晓,但因为这个体校教练跟王启临是熟识,硬是将毛茂齐推荐过来。

第二天,罗娜载着王启临,驱车五个多小时,来到一片荒芜的山野。

一下车,尘土味扑面而来。

这体校怎一个惨字了得,一块土操场,目测一圈也就两百多米。操场最外侧铺着一条几十米长的塑胶跑道。说是跑道,其实就是两块旧胶皮铺在地面上,被阳光晒得已经卷了边,基本报废了。

操场后侧有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外面的墙上喷着“刻苦训练,勇攀高峰”八个字,常年风吹雨打,已见斑驳。小楼二层开着两扇窗户,向外支着数根长杆,上面稀稀拉拉晾晒着学生的破衣服。

“这个环境……”饶是吃惯了苦的罗娜见此场面也不禁皱起眉头。

王启临提提裤子,说:“走走走!进去找人!”

他们在健身房找到了毛茂齐——所谓的健身房就是个十几平米的小瓦屋里铺上几块绿垫子,旁边摆着三四个哑铃,毛茂齐正在上面被教练踩着脚做仰卧起坐。

罗娜第一眼见到毛茂齐,跟见到刘杉时的感觉一样,第一直观感受就是他的身材非常适合练跳高,又高又瘦,上肢扁平,长腿肌肉矫健有力。而且他比刘杉更好的一点在于,他的骨头一看就是轻飘飘的,在做仰卧起坐时像没有重量一样。

“别让我做了教练,好累啊……”毛茂齐很不想训练,哭丧着脸求教练。他的声音像是没过变声期似的,稚嫩柔软,还带着颤音。

“再做两组!”教练厉声道。

罗娜看向这位严厉的教练,来的路上王启临给她介绍了这位教练的情况,他叫李代荣,年轻时跟王启临一起在省队待过,算是队友。

“李教练。”罗娜先走过去打招呼。李代荣见他们来了,总算放过了毛茂齐。毛茂齐从地上爬起来,懵懂地打量着他们。

李代荣严厉道:“你看什么,还不赶紧跟校领导打招呼!”

毛茂齐小声说:“教练好。”

李代荣与王启临寒暄了一会,一起走向操场。

“这孩子家里是真穷啊。”李代荣小声说,“祖上三代贫农,眼看揭不开锅了。家里是为了少一张嘴吃饭才给他送体校来的。我刚开始是看他可怜,带着他随便练练,但没想到他在跳高上天赋异禀,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李代荣命令毛茂齐自己拉垫子出来,铺在土操场上。毛茂齐做事毛手毛脚,拖个垫子差点给自己绊倒了。

罗娜过去帮忙,毛茂齐不太敢看她,小声说:“谢谢你。”

罗娜问他:“你紧张吗?”

毛茂齐摇头。

罗娜笑道:“不紧张?你看你肩膀紧的。”

毛茂齐低下头。

罗娜目测毛茂齐身高跟刘杉差不多,有点娃娃脸。他看着就是苦孩子出身,最直接表现就是皮肤不好,不像段宇成那种,从小营养供得足,即使风吹日晒还是细皮嫩肉。

毛茂齐的气质也是迷迷糊糊的,说话总是慢半拍,被问话了也好想一阵才能回答。不过他眼睛很干净,有一种纯然的光泽。

罗娜问他:“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毛茂齐先是摇头,后来又改成点头。

罗娜逗他:“你说说我们干嘛的?”

毛茂齐说:“带我去大学的……”

罗娜笑了,说:“对,你别紧张,就按平常练的跳。这不是比赛,你可以跳很多次。”

她的和颜悦色也算起了点作用,毛茂齐看起来没有刚刚那么紧张了。

简陋的跳高场地布置完毕,王启临和罗娜在旁等着,李代荣过去叮嘱毛茂齐。

“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李代荣恨铁不成钢地扒拉了一下毛茂齐杂草般的头发,捏着他的脖子,说道:“这种好机会不是谁都有的,我帮你争取了,你自己一定要把握住!去了大学你的命运就不一样了懂不懂!你想一辈子待在山里吗?”

毛茂齐先是点头,后来又改成摇头。

李代荣看他那傻样,忍不住叹口气。“去跳吧,注意动作啊,脑子里先过一遍我给你讲的技术要领!”说完他看到什么,皱眉道,“你那衣服怎么回事,后面汗渍那么明显也不洗洗呢。”

罗娜听见李代荣对毛茂齐的训话,觉得很有趣味。教练和弟子的关系跟老师与学生不尽相同。前者似乎更紧密一些,由汗水粘连,糅杂了日常训练的辛劳,甚至生活起居的琐碎。

李代荣看起来对毛茂齐很有信心,在没有练习的情况下,直接把起跳高度定在2米。

“你争点气!”他最后提了口气说道。

毛茂齐嗯了一声,也没什么准备动作,李代荣话音刚落他就动了。

他的助跑速度很慢,非常慢,慢得像没睡醒一样。罗娜看着毛茂齐就用这样软绵绵的助跑,和问题多多的起跳,最终跃过了横杆。

他过杆的那一刻,阳光晃了罗娜的眼睛,她下意识用手挡住。

毛茂齐从垫子上爬起来,冲她笑了笑。当时罗娜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段宇成撞南墙的时候要到了。

第二十六章

毛茂齐被王启临破格特招。

说是破格,是因为他既没有一级运动员证书,也没什么像样的比赛经历。但王启临见过他的跳跃后,大手一挥便钦定了。

他老人家一拍板,剩下的任务就全交给罗娜了。罗娜先让毛茂齐回家准备一下,等她弄完手续再去他家里接他。

毛茂齐的家在山区一个小村子里,靠务农为生,经济情况跟李代荣形容的差不多。毛茂齐的妈妈接待了罗娜,两人坐在瓦房门口,罗娜给她说明学校的一些情况。全程都是她在说话,说到嗓子冒烟也等不来一句回应。这对母子的气质很像,大白天都像没睡醒一样。

临别前,这女人终于开了口,她先跟毛茂齐说:“你到学校要好好听话,什么都听老师的。”

毛茂齐点头,小声纠正了一下。

“不是老师,是教练……”

她没理会,又跟罗娜说:“老师,他表现不好你尽管打他!”

罗娜哭笑不得。

“您不要这么说,我们不会打他的。”

她紧紧握住罗娜的手。

“老师,我儿子就交给你了!”

女人的脸庞沧桑衰老,双掌却力大无穷。罗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的聊天一直单方向,大概是因为她听不懂那些复杂冗长的章程。但她总归知道,她的儿子要跟这个城里来的女人走了。

罗娜很轻易就会被这样的场面激起感性的一面,她回握住毛茂齐母亲的手掌,郑重其事地说:“我跟您保证,我一定会照顾好他,您万事放心。”

女人似乎就是在等这句承诺,用力点头。旁边站着的毛茂齐偷偷看了罗娜一眼。

罗娜载着毛茂齐回学校,路上安安静静。毛茂齐跟他妈妈一样,呆呆的,话很少。罗娜与他闲聊,问他有没有听说过A大,毛茂齐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

罗娜笑道:“到底听没听过?”

“好像听过……”

“去那边玩过吗?”

毛茂齐摇头。

罗娜说:“我在开车,你得出声回答我。”

毛茂齐悄悄看了眼罗娜,小声说:“没有……”顿了顿,又用更小的声音说。“我没去过那么远……”

“你性格很内向啊。”

“是吗。”

他自己还不知道。

罗娜宽慰他道:“等熟了就好了,你文化课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毛茂齐红了脸。

罗娜笑道:“不要紧,队里的哥哥姐姐也都是头脑简单的人,对文化课不上心。”

除了一人以外,她心里默默补充。

罗娜有些担心毛茂齐性格会不合群,影响他的生活训练,一路上都在思考怎么让他融入集体。

刚去肯定不适应,得找个靠得住的队员照顾他才行……

到校后,罗娜亲自给毛茂齐送到宿舍,帮他整理物品。毛茂齐的行李少得可怜,连箱子都没有,只有两个双肩包。

罗娜整理的时候,毛茂齐就直愣愣地站在一边。

不一会,门口传来说话的声音,刘杉和段宇成来了。毛茂齐的宿舍在体育学院,队里大部分男生都住在这栋楼,只有段宇成住在经管学院那边。这次他是被刘杉强行拉来看热闹的。

“罗教!”门没关,刘杉直冲进来。“你回来了啊。”

“嗯,你们训练结束了?”

“结束了。”

刘杉回答着罗娜,目光停在毛茂齐身上,好奇打量。

“就是他啊?”

罗娜正在纠结铺床单,头也不会地介绍道:“毛茂齐,这两个是你师哥。高的那个叫刘杉,另外那个叫段宇成。”好不容易把床铺平整了,她扭过身子道:“你们两个,这个是你们师弟,叫毛茂齐,是被王主任招进来的。他年纪小,到九月才满十八岁,你们多照顾他点。”

刘杉摸着下巴琢磨。

“这小子怎么像没睡醒似的。”

“刘杉。”

“哦哦,我是说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对吧,蠢货?”

段宇成从进门后就没吭过声,目光一直落在罗娜整理床铺的动作上。听见刘杉的问话,他转眼,笑着看向毛茂齐,说:“你让教练给你收拾东西啊?”

毛茂齐被问得不知所措。

刘杉一拍手,说:“对啊!我说看着有点不对劲呢!罗教,我们进队时怎么没有这个待遇。”

床单处理完,罗娜又开始折腾被罩,翻了半天里外都没分清。她烦躁道:“不要胡闹了,你们晚点一起吃个饭,都是跳高队的,相互熟悉熟悉。”

“公款吗?”

“你又欠打了?”

刘杉苦着脸低头。

罗娜说:“没有公款,我请客吧,你们把江天也叫着,就在——”她刚想选个饭店,忽然感觉手里一轻,被罩被拿走了。

她看向段宇成,小声问:“你干什么?”

“我来吧。”他瞥她一眼,透露着不经意的鄙视。“你会套么你。”

“……”

可能是为了顾及罗娜的面子,他的声音也放得很低,但罗娜还是略感惭愧。

除了工作以外,罗娜的生活非常随性,甚至可以说是邋里邋遢。因为随便噎口馒头就能饱,所以她不做饭。因为窝在大街上就能睡觉,所以她也很少打理房间。

对她来说,“家务”两字有些陌生,她是个野生动物。

队员们一定都将她刚刚的翻来覆去的窘态看在眼里了。

在自己这正反面都分不清的被套到了段宇成手里,三下五除二便弄完了。

罗娜摸摸鼻子以掩尴尬。

应该说点什么……

刚才她想的那家饭店是哪来着?

这时,对气氛毫无感知的刘杉救了场,“罗教,我想吃小龙虾,好久没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