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娜伸出满是黑炭的手,“这叫不脏?!”
段宇成盯着那只刚刚舔过的手,手指根根细长,骨干而有力量。眼见他又要对眼,罗娜神经一抽赶紧收回来。
段宇成说:“脏的话正好舔干净了。”
他理所当然讲着这些不像样的话,罗娜只当他喝多了,不跟他计较。她默默把“酒精”列入段宇成饮食黑名单,以后不管什么场合,就是拿奥运冠军了也别想碰。
段宇成等了一会发现罗娜没动静了,问道:“教练,我今天厉不厉害?”
罗娜哼了一声。
段宇成再接再厉求表扬。
“我被人在鞋里放了钉子还能这么神勇,你都不夸夸我吗?”
罗娜觉得好笑,说:“你——”她刚开口,就被后面一声疑问打断了。
“钉子?”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罗娜心头一凉。她回头,美人妈手里端着盘子,漂亮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她严肃起来的表情跟段宇成如出一辙,看得出她很生气,但因为生得好看,嘴唇抿成的本该锋利逼人的线条依旧透着秀气俏丽。
“怎么回事?”她问。
罗娜急着解释:“宇成妈妈,是这样的……”
“我在问我儿子。”
“妈。”段宇成瞬间站起来,打断他们。“来屋里,我跟你说。”
“为什么要去屋里,有什么不能——”
段宇成走到美人妈身边,凝视她的眼睛。半晌,美人妈终于妥协,先一步进屋。
罗娜想跟着去,被段宇成拉住了。
“放心。”他笑着说,“没事的,我妈就是瞎咋呼。”
看着他们进屋的身影,罗娜担忧之余,不忘想到,段宇成醒酒好像还挺快的……
段宇成拉着美人妈来到别墅二楼,现在整栋楼都被田径队的人霸占着,段宇成只能找到储物间谈话。门一关,段宇成开口道:“你不能那个态度跟教练说话。”
“你别管我什么态度,钉子是怎么回事?”
段宇成也不想瞒她,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脱了鞋给她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谁干的?”
“没谁。”
“小成!”
段宇成手掐着腰,郑重其事道:“教练没告诉我,我也没问。既然她没有再讨论,那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
“那怎么行!你被人欺负了还不能声张吗!”
“总之按我说的做。”
“不行!我要上学校去找领导,队里的风气怎么能这样,我现在就去找你们教练好好聊聊!”
“夏佳琪女士!”段宇成急了,抓着她的肩膀,目光像是要看到她骨头里。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绝对不要给教练添麻烦。”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夏佳琪眯起眼睛,她盯着自己的儿子好一会,最后抬起一根手指,水晶指甲锐利地指向他。
“你小子心里有鬼。”
段宇成目光游离,瞥向一旁。
“别乱说……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她一定已经处理好了,你不要再提,更不要去麻烦教练。”
“可是——”
“没有可是。”
这件事在段宇成强烈要求下,就这么被压下去了。
这次聚餐起起伏伏,总算圆满结束。
张洪文是在省运会结束一周后离开的A大,不止是退出田径队,他直接从A大退学了。他去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体大田径队。他走的那天特地来了体育场,远远地朝罗娜比划了个中指。
“我得谢谢你!”他隔着铁栏对罗娜说,“我再也不用跟你们这群垃圾一起练了!”
罗娜没说什么,目送张洪文离去,他走后不久吴泽来了,对罗娜说:“听说他被蔡源招去了。”
罗娜说:“蔡源现在应该急着出成绩。”
体育大学的田径队规模很大,光短跑就有好几个教练,彼此之间竞争也很激烈。蔡源因为名声不好,大多厉害的运动员都不愿意跟他练,这次体育大学短跑的冠军都不是蔡源麾下,他急着找新血液。
“他对段宇成也有兴趣,上次还偷偷塞了名片。”罗娜眯着眼睛说,“他最好悬崖勒马,他要还敢打他主意我要他好看。”
吴泽啧啧两声,笑道:“你护犊子也太夸张了。”
再之后就进入了平静的训练期。
段宇成恢复了每天五点半起床训练,白天上文化课的生活。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刘杉腰伤好了之后,训练成绩提升得很快,有种后来居上的势头。而段宇成的成绩在经过小小的提高后,似乎遇到了瓶颈,在2米18的高度卡住了。
他系统地训练了两个多月,依旧无法突破。
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很快结束了,冬季到来,训练改换成室内进行,十二月底的时候田径队开始放假,大家回家过年。
罗娜这个年过得不怎么消停,她一直记挂着段宇成的训练。成绩一直提不起来,虽然她表面不动声色,让段宇成不要气馁,但心里总惦记着王启临的话。
大年三十她给王启临打电话,象征性地说了句新年快乐,然后就开始聊这个话题,搞得王启临很是无语。
“我说罗教练,我知道你敬业,但咱过年就好好过年,训练的事之后再说行不行?”
罗娜坚持要聊,王启临态度不变。
“你问问他愿不愿意转项,我说一万遍了,他这身高跳高根本没有未来。”
说完就去包饺子了。
罗娜捏着手机发呆。
她不是没问过段宇成,她好几次试探过他转项的事,但段宇成对这件事异常坚决。每次罗娜稍透露点倾向,他就会问她是不是不信任他。
“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没有,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话题每次都是这样结束。
除夕夜里,罗娜接到不少电话,祝她新年快乐,其中也包括段宇成。
段宇成跟父母回家过年,他老家在海边,是个平静安宁的小镇。段宇成的父亲算是白手起家,一点点将小海产生意做大。
“教练你在家吗?”
“在啊。”
“在吃年夜饭吗?”
罗娜看着桌上摆着的一堆训练资料,还有两份外卖,坦然道:“没错。”
罗娜一个人在学校宿舍过年,这是她回国后独自过的第三个年,她已经习惯了。她的父母都在国外,跟她有时差,今天早些时候他们通了视频,相互问候。罗娜的父母也是运动员出身,他们将独立的性格遗传给罗娜。罗娜十七岁时一人出国,语言还不通的时候就自己偷偷打工赚钱,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
段宇成那边信号不太好,说话断断续续的。
“你等我一下。”
过了一会,手机里静了下来。
“现在好了没?”
“好多了。”
“我出来了,现在在沙滩上呢。”
“是吗。”
“你能听到海浪声吗?”
听不太清,屋外一直有人在放鞭炮。罗娜起身进到洗手间里,将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另一只手堵住耳朵。然后她隐隐听到了沉稳澎湃的浪涛声,声音浑然有力,像个雄伟的巨人,让人觉得心绪安宁。
“你那没人放鞭炮吗?”
“很少,镇子里好多老人,不喜欢吵闹。
“进屋吧,外面多冷啊。”
“一点也不冷。”
“回去吧。”
“教练……”
“嗯?”
少年的声线透过手机,朦朦胧胧的很是好听。罗娜还听到细碎的声音,猜想他或许正用脚踹沙滩,掀起的沙粒如同满天星宇。
少年磨蹭着不想挂断电话,可浪涛似乎拍缓了他的思路,一时又想不到话题。
这时罗娜手机进来另一通电话。
是吴泽。
“吴教练打电话来了,我先挂了。”
“……啊?”
“新年快乐小家伙。”
说完罗娜挂断了电话,接通吴泽。
她抢先发言:“你是最后一个打电话来的知道吗?”
过年也没有让吴泽的声音变得精神一点,他懒洋洋道:“压轴的才是好戏呢。”
“你要怎么压,请我吃饭吗?”
“我怎么能那么庸俗,来窗边看看。”
罗娜离开马桶盖,来到窗边。一个高大的影子立在楼下那盏旧路灯下面。吴泽穿着一身黑皮衣,半坐半靠在一辆造型拉风的摩托车上。
那是吴泽今年新买的雅马哈R6。吴泽喜欢摩托车,有点闲钱都用来买摩托了,还会自己改装,算是半个摩托车专家。
不过吴泽平日低调,车从来不开到学校来,今天冷不防一出现,寒冷严冬里,硬朗非凡。
罗娜从窗户望下去,打趣道:“干嘛啊,黑不溜秋的,冷眼都看不着人。”
“怎么就黑不溜秋了。”吴泽嘴里叼着烟,仰头看楼上,手随便往车后面一捞,拎出一大束红玫瑰,娇艳似血。
“这回还黑吗?”他笑着问。
远方的海岸边,段宇成不嫌冷,躺在夜幕下的沙滩上。
他双手枕在脑后,盯着星河发呆。
过了十来分钟,家里老人喊他回去吃饭。段宇成磨磨唧唧站起来,扑扑后脑勺,抖下沙粒无数。他歪歪扭扭走在沙滩里,不时飞出一脚踢开碎贝壳。
“小家伙……哼,小家伙……”
第二十四章
罗娜以前也察觉出吴泽可能对她有意思,但这么明确表示出来还是第一次。
还送玫瑰,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有点吓到她。
吴泽这人按他自己的话说,是个粗人。不过话要看怎么理解。吴泽虽然不修边幅,行事大大咧咧,但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很有男人味的。他命不算好,父母在他小学时候就离异了,跟着祖母长大。初中的时候祖母也死了,他开始跟着自己的启蒙教练生活。再后来教练脑溢血中风了,他就贴身照顾,一直到现在。
讲句玩笑话,这人命硬,逮谁克谁。
这样的生活经历练就了他浪人一样的个性,懒懒散散,随波逐流,好像对什么都不上心。但其实好他这口的女人很多,光罗娜知道的学校里面柔情似水的女老师就有好几个,但吴泽一直单着,理由是没钱给女人花。
罗娜也是单身,有时吴泽也会跟她开些暧昧玩笑,但她多是一听一过。吴泽对她而言太过熟悉了,他们十几岁时认识,念体校时就相互照应。那时罗娜一头短发,假小子一样,两人看着就像兄弟。他们甚至可以只穿着内衣在对方面前走来走去也不觉得尴尬。
熟到了这种程度,就像亲人了,很少会往另一个方面想。
这是吴泽第一次明确表达感情,罗娜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找了一家饭店吃夜宵,除夕夜像点样的饭店都被订光了,他们就在学校后面的小吃街随便对付了两碗馄饨。
画面挺搞笑的,破旧的小摊桌子上摆着那么一大束精致的玫瑰。一男一女谁也没管,只顾埋头吃馄饨。吃完了,空碗一推,两人面对面发呆。
吴泽再次点了一支烟。
罗娜觉得这气氛着实有点怪异。
时近午夜,鞭炮声越来越密集。
吴泽半根烟抽完,低声来了句:“跟他妈打仗似的……”
罗娜附和:“对。”
然后又没话了。
罗娜印象里他们从来都没这么尴尬过。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罗娜使劲搜索话题,率先开口:“你怎么没陪王叔过年?”
“我等他睡了才出来的。”
“哦。”罗娜余光扫到那捧娇艳的玫瑰,花朵个个硕大新鲜,上面还点缀着金色的粉末。
“花贵吗?”
“贵,这么点玩意六百多。”
这数字有点吓到罗娜。
“怎么这么贵?”
虽说吴泽算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类型,但因为总折腾摩托车,也没太多积蓄。搞体育的大多不富裕,吴泽和罗娜平日都很节省。
“你不是让人坑了吧……”
“甭管多少钱了,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