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宇成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再后面一排的黄林不满了,蹬了一脚。

“我等会也要跑百米,你怎么不给我加油,我小组赛成绩还比他好呢。”

师姐呿了一声,没理他。

段宇成这个队宠得到了全车女队员的祝福,男队员们脸色都酸溜溜的。吴泽在最后一排叫道:“黄林!你好好跑,跑赢了回来我让她们给你按摩!”

师姐回头喊:“行啊!看我们不给他腿捏折!”

罗娜笑着看窗外,总体来说,赛前气氛还算良好。

来到奥体中心,体育场的灯光全部打开了,站在广场上仰头望,浅黄色的灯光像夜间的薄雾,将青紫色的天空笼罩得朦朦胧胧。赛道在灯光下的质感与在阳光下有很大不同,更能让人精神振奋。晚风清凉,穿梭于陆续到来的运动员其间,个个英姿勃发。

田径比赛中,晚场更容易出好成绩,因为夜晚更容易让肌肉紧绷,状态集中。

今晚多是径赛项目,吴泽甚是忙碌,在他跟裁判组沟通的时候,段宇成在广场上碰见了体育大学的人。

短跑队员都在大客车前等吴泽,段宇成抽空去一旁压腿,这时从体育大学的队伍里走来一个人。他径直来到段宇成身前,笑着问:“你等下要跑百米吧?”

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段宇成凭借做运动员的经验和眼光判断他应该是名教练。他往后面的体大队伍看了眼,刚巧体大几名运动员也在看这边。

他简短回答:“对。”

男人个头中等,体格敦实,身体条件应该不错,秋天的夜里依旧穿着薄薄的半袖和短裤。他额头有几道明显的抬头纹,眉毛很浓,横在总是眯眯笑的小眼睛上,给人一种精明能干的印象。

他自我介绍道:“我是体大的短跑教练,我叫蔡源,是你们吴教练的朋友。”

段宇成礼貌地向他点头,“您好。”

蔡源笑呵呵地打量段宇成,说:“我看了你之前的小组赛和跳高,你的实力很强啊。”

段宇成谦虚道:“还行吧。”

蔡源说:“看你状态这么好,今晚百米又要出好成绩了。对了,你的专项是跳高吧?”

“对。”

“百米练了多久?”

“我以前初中高中跑过百米,系统训练的话,大概——”就在段宇成在心里计算时间的时候,忽然被人拍拍肩膀。

罗娜来到他身边,扫了蔡源一眼,笑道:“蔡教练。”

“哟,这不是罗娜嘛。”蔡源看似跟罗娜很熟的样子,“好久不见了。”

罗娜点点头,她未与蔡源多做寒暄,对段宇成说:“走了,吴教练喊集合了没听见吗?”

段宇成被罗娜推走,边走边问:“你认识他吗?”

罗娜说:“体大的教练,你专心比赛,回头再说。”

他们回到热身场地,跟另外几名准备参赛的队员汇合。晚上除了百米以外,还有几项中长跑比赛,以及铅球的资格赛。

离比赛还有挺长一段时间,大家简单活动了身体,戴玉霞练了几次铅球,状态不错。段宇成与戴玉霞关系好,还特地跑去给她加了油。戴玉霞笑道:“你也加油,百米跑好了学姐再请你吃巧克力。”

热身结束,吴泽在热身场地门口喊他,段宇成说:“我去换跑鞋!马上来!”

段宇成家里条件不错,运动装备齐全,不管是跳高的鞋还是短跑的鞋都是根据脚掌量身定做的。他的运动袋留在大客车上,现在车上已经没有队员了,只剩前面一个看车玩手机的司机。

大客车门敞开着,段宇成翻出跑鞋,往脚上一蹬就想往检录处跑。但右脚一踩地,脚跟处竟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

段宇成反应很快,感觉到疼的瞬间就把脚抬起来了,没有踩实地面。他脱了鞋,把鞋翻过来,里面滚出一颗圆图钉。

段宇成盯着这颗图钉愣了好久,后来忽然想起脚跟的伤势,坐到椅子里开始处理伤口。

他心跳得很快,后背也出了汗,耳鼓像是蒙了一层膜一样,听什么都是糊的。

他拿住纸巾按住伤口。看向窗外,体育场门口停了不少客车,聚集了百十来名运动员,有人在闲聊,有人在热身,来来去去。再看前面,司机脚搭在方向盘上,玩手机玩得正起劲,没有注意到后方状况。

——谁干的?

血止住了,段宇成终于能抽出精力去思考问题。

谁来过这里?什么时候放的钉子?是自己人做的还是外人做的?

不可能是外人,他马上想到,只有他的队友知道哪个包是他的,只有一起训练过的人才知道他哪双鞋是用来比赛的。

段宇成心乱如麻。

这个状态不行,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段宇成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行把那些骇人听闻的想法驱逐出大脑。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想这些也没用,先把比赛比完。

大概半分钟后,他冷静下来,耳朵上那种蒙着膜的感觉消失了,心率也渐渐恢复正常。

他揉揉脸,希望可以打起精神。

就在这时,罗娜来了。因为迟迟不见段宇成去检录,她过来催他。在她进入视线的刹那,段宇成吓得心脏差点停掉,他赶紧把纸擦血的巾收起来。

罗娜刚上车就看到段宇成在座位里猫着腰,鬼鬼祟祟在搞什么。

“都要检录了,你磨蹭什么呢?”

“哦哦……没事,马上来。”

段宇成不善撒谎,神情闪烁,罗娜察觉不对。

“你怎么了?”

“没事。”

“紧张吗?”

“啊,有一点。”

罗娜皱眉,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比赛紧张?

段宇成迅速穿好鞋,“走吧!”他先一步下了车,希望罗娜也能跟下来。

可惜事与愿违。

罗娜到底是教练,对弟子一言一行都太过敏感。她来到段宇成的座位旁,把他塞到座底的行李袋抽出来,一打开,沾着血迹的纸巾露了出来。罗娜知道段宇成肯定是瞒了点什么,但她没想到会看到这种触目惊心的画面。

罗娜猛然起身,严厉道:“段宇成,这是唔——!”

质问的话还没问完,她被他从身后控制住了。

段宇成抱住她,在她耳边小声说:“嘘,别让人听见了。”

罗娜眼瞪如铜铃。

段宇成在她身后,左臂掴住她,右手捂住她的嘴。她用力,他就用力。罗娜没想到段宇成力气这么大,手臂跟条钢板一样,任她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不一会就累得她面红耳赤。男孩的身躯已经发育成熟,罗娜感到他们身体相贴的地方冒着难以描述的热气。

估计是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轻易制服罗娜,段宇成还挺自豪地跟她炫耀:“我劲大吧?”

罗娜气得快七窍流血了,她深切觉得自己教练的威严被践踏。她弯曲胳膊,用肘部去怼段宇成的肋骨。

“哎!不带这样的!”段宇成像被扎爆的皮球,瞬间弹开手。

罗娜挣脱桎梏,马上质问他:“怎么回事,哪儿来的血!”

段宇成还想敷衍了事。

“没,就流了点鼻血,小事。”

罗娜看着他的眼睛,提醒他道:“段宇成,你忘了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段宇成知道她指的是校运会那次经历,他们在医院的楼梯间,他答应了她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要跟她说。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男人说话算话。”

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罗娜,罗娜听得神色阴沉,陷入深思。段宇成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小心问:“没事吧?”

罗娜看他一眼,段宇成往后退了半步,捂住小心脏。“哇,你别这样,你这表情好恐怖,我没事也被你吓出事了。”

罗娜没有心情开玩笑,扬扬下巴。

“脱鞋。”

段宇成乖乖脱鞋,给罗娜看脚底的伤口。

“这次是真没事,基本没感觉。”段宇成伸着瘦长的脚丫子给罗娜检查,还一边找佐证。“你看12年伦敦奥运会,4*400米接力,米切尔跑到200米时都骨折了还能坚持跑完全程,我这点伤算什么。”

罗娜检查完伤势,发现确实没什么大事。只是脚跟处有个小口,现在已经止血了,看着就像蚊子咬的包一样。在百米比赛这种极限无氧运动里,运动员几乎全程前脚掌着地,这点小伤对技术影响不大,但恐怕会对心理状态产生影响。

罗娜问:“知道是谁放的吗?”

段宇成说:“我要是知道有人放钉子我还会穿鞋吗?你是不是气迷糊了。”

罗娜没有说话。

“你不要生气,我真没事。”段宇成看着罗娜的眼睛,脸上玩笑的成分消失了。“你这样我都没法专注比赛了。”

罗娜说:“你不是说什么都不能影响你比赛吗?”

段宇成抓抓后脑。

“总之你别生气。”

现阶段比赛第一,罗娜把火咽下去,冷静道:“我知道,我没生气,去检录吧。”

段宇成快速把鞋穿好,下车时看罗娜没动地方,问:“你不跟我来吗?”

罗娜说:“你先去吧,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段宇成没走,罗娜问:“怎么了?”

他一脸认真道:“你还没跟我说加油呢。”

罗娜被他逗得嘴角微弯。

“你加油。”

段宇成功德圆满,指着她说:“终于笑了,比赛看我的吧。”说完跑向检录处。

罗娜看着手里那几张沾血的纸巾。

体育没有表面那么单纯,竞争越激烈的地方就越容易产生下作的人。罗娜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欺负人的手段。以前她在体校的时候这种事情很普遍。她记得当时队里一个女生,因为性格内向,成绩又比较冒尖,成了大家欺负的对象。她盖的被子永远是湿的,喝水的杯子里总有头发,甚至牙刷都被人扔进马桶里。

罗娜去前面找司机,司机正在打游戏。

“别玩了。”

司机一抬头见到冷着脸的罗娜,慌忙放下手机。

罗娜问:““刚刚最后下车的是谁?”

“……最后下次?”司机回忆片刻,“记不清了啊,好像是个男生,个子很高,黑黑的。”

罗娜下车直奔体育场看台。

现在还没开始比赛,队员们坐在观众席里聊天,氛围热烈。罗娜站在看台侧面,视线落在每一个队员的脸上。

百米运动员开始入场了,大家的注意力都回到赛道上,只有罗娜目不斜视地盯着一个方向。三五分钟后,罗娜走到队伍后方的一个座位旁,拍拍一个男生的肩膀,沉声道:“跟我过来。”

说完,她比赛也不看了,转身往外走。

第二十一章

天已经完全黑了。

罗娜带张洪文来到体育场外面,因为万众瞩目的百米比赛马上要开始了,场外的人明显减少。

秋风萧瑟,天气越发阴冷。

罗娜走到用于热身的网球场旁,里面还有其他项目的运动员在,一名正在高抬腿活动关节的男生距离他们最近,大概十几米远。罗娜在确保谈话不会被别人听到的情况下停下脚步。

她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吧。”

张洪文的脸色很难看,头低着,唇无血色。他比段宇成高一届,今年大二。跟刘杉一样,他也是被王启临亲自从体校特招进来的。刚入学的时候成绩不错,只是后面一直没有提升。

不过因为A大的百米水平一直不上不下,队里电计能破11秒的运动员只有黄林,所以张洪文虽然成绩不温不火,但也能拿个第二名,有比赛的机会。

直到段宇成出现。

罗娜不是不能理解这种感受,但一码归一码。

她再次问他:“我在问你话,你听不见吗?”

“你不是都知道了,还问什么。”被强迫着回答的张洪文语气很差,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罗娜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两人面对面,罗娜能清楚地感觉到张洪文的紧张,他下嘴唇轻微抖动,导致说话的声线都是颤的。张洪文用加大音量的方式缓解不利的处境。

“我说了,反正就这样了,你想怎么办随便你吧!”

“随便我?你不觉得自己应该先认错吗?”

“为什么认错,我有什么错可认的?”

“你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对吗?

他冷笑。

“有什么不对。”

罗娜本身是个暴脾气,这要换到以前当运动员的时候没准已经上手了。现在做了教练,她多少学会了控制。她放缓语气,对张洪文说:“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你必须去跟段宇成道歉,请求他的原谅。”

“艹!”张洪文大骂,“我还跟他道歉?求他原谅?你做梦吧你!”

罗娜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是……”她话没说完就被张洪文打断了,他情绪极其激动。“你能理解我的感受?你要是能理解我的感受你他妈就不会这么干了!你以为是谁把钉子放他鞋里的?是你放的!就他妈是你放的!”

他一边说一边瞪着眼睛拿手指狠狠指向罗娜,喊得声嘶力竭。

张洪文一路是从体校念上来的,他的经历跟段宇成截然不同,所以他们待人接物,处世方式也完全不同。

张洪文太冲了,像个狭隘的炮仗。

他脸色涨红,怒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次比赛准备了多久?你凭什么说让他上就让他上?他一个跳高的凭什么来跑百米!”

罗娜说:“所以你就往队友的鞋里放钉子?”

张洪文冷哼,“那又怎么样?”

罗娜气急反笑,“‘那又怎么样?’”

张洪文说:“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家给你多少钱你这么照顾他?让我道歉?我道你妈的歉!我道歉你能让他滚出短跑队吗?不能就别废话!”

罗娜静了片刻,望向体育场的方向,从刚刚开始,体育场里就不时传来欢呼呐喊的声音。

百米比赛一定开始了,不知道半决赛有没有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