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她与他的来往一直很隐秘。
江离城虽然在床上从来懒得尊重她,但在其它的方面,却还算得上尊重她的意愿,譬如她希望能够瞒住外公,他就真的比较配合她,时间,或者地点。
她偶尔也是感激的,但感谢的同时不免想,她心惊肉跳害怕被外公发现的那副样子,本身就是他娱乐的一种,游戏早早结束反而不好玩。
她一直很小心,非常小心,每一次与他的“约会“都行踪谨慎,她甚至很少在他那儿过夜;而从小到大,外公对她一直有着足够的信任,甚少去过问她的私事。所以当外公黑着脸质问她的男朋友究竟是谁时,她的眼前瞬间乌云密布。
外公看她的那种神色,在过往的二十几年中,她从来不曾见到过。那种表情混杂了失望、愤怒、悲伤、怨恨、屈辱,那些情绪混杂在一起,幻化作无数的利剑,刺向她的眼睛,还有她的心。
陈子柚在慌乱之中,只能硬着头皮不承认,说她没有男朋友,她经常晚归或者留宿只是因为在慈善小学里加班或者值夜。
几张照片飘落到她的脚下。她颤抖着蹲下身去,几乎没有力气捡起来。
她脑中瞬间闪现过很多画面,(手$机阅读1^6-kXS.Com)最多的是她以不堪姿态被拍下的裸照,她不能肯定江离城没有趁她昏迷或者熟睡时没做过这种事情。
但那些照片却出乎她的意料。拍得并不够清晰,一眼便看出是高倍远程拍摄,画面上一男一女容貌模糊。可是之于看着她长大的外公来说,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半个身子,也不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照片是一组连续的动作,她如一只柔顺的小猫般偎在他的怀里,被他半搂半拥着走出饭店门口;她被他横抱起来,长发凌乱,散落在他的手臂上;在关车门的一霎那,她已经枕在他的腿上,双手甚至牢牢环抱着他的腰;最后是一张图车已经离开,车牌号清晰可见。陈子柚的心渐渐发冷。
她记得这一回,其实也只有这么一次,她疏于防范了。平时,她与江离城的亲密接触仅限于卧室,出了那道门,他俩就是陌生人。
但是那天,她本与几位同事在那家饭店吃饭,偏偏不巧到走廊上打电话时遇见了他。不出所料,离开时她收到字条,上面只写了房间号码,他一贯的作风。
陈子柚觉得倍受污辱。如果他愿自比作土皇帝,那么以前他召她到某处去,至少还像正常程序的侍寝;可如今他只是偶尔碰见了她,立即便求欢,那与土皇帝在后花园里撞见一长得还行的宫女,立即发情就地野合有什么区别。江离城真是永远都有办法让她自感低贱,而且方式总是层出不穷。
虽然她咬牙切齿,但还是很顺从地找到了那个套间。
她的外公出差了,她本来也不想独自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大房子,所以才和年轻同事一起出来混。
而且,江离城对她的身体其实兴趣并不大。他召她一回,少说一两周内是不愿再理会她了,不如早死早超生,闭眼撑过一两个小时,换来近十天的安生,何乐而不为。
那天晚上她心情很坏,因为那天是她的老保姆的忌日。人是一种很怪的动物,她对父母的死,甚至外婆的死,都渐渐释然,但却无法忘怀老保姆。因为那是她人生中经历的第一场死亡,一个时时出现在身边的人,突然无影无踪,直至几个月后她都觉得仿佛一场梦。比起来,老保姆才是她最亲近的人,比母亲与外婆陪伴她的时间更长。而且,她一直认为老保姆是为自己而死,如果她不是为了要替自己出去买东西,或许她不会发病。
她闷闷不乐,连敷衍都懒得做,洗过澡就仰躺到床上等待着已经渐渐习惯的程序化的步骤。
结果那天江离城却要她陪着喝酒。颜色非常漂亮的酒,琥珀一般润泽晶莹,味道甜,度数也不高,她一口灌一杯,喝了他再给她倒。
她实在是喝了不少,她以为这么甜的酒喝不醉,但她忘记了自己不能喝混酒,很快就觉得天眩地转。
换作别的时候或许她会担心会害怕,可面对的人是江离城时,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所以当她依稀听到他说过她这是典型的牛嚼牡丹这句话后就昏昏然不省人事了。
她以为江离城会把她丢在那个房间里,结果半夜头痛欲裂地醒来时,却发现光溜溜地躺在江离城别墅的床上。他当然不会那么好心地放过她,所以陈子柚紧咬着牙关忍着头痛与胃痛接受着他的侵略,后来她终于没忍住,华丽丽地吐了一床,只是可惜江离城闪得太及时,她竟然没吐到他身上。
那实在是个狼狈的夜晚,虽然她觉得很解气,但到底也足够难堪,根本不愿回想起。却没想到,那一夜的记忆竟以这种方式重新呈见在她的面前。
外公一向镇定的声音掩不住苍老与颤抖:“陈子柚小姐,如果我的调查的结果没出错,这辆车的车主名字叫江离城。你看着我的眼,用我的这把老命起誓,再对我说一遍,说你不认识这个人,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敢不敢?”
正文 10-深渊(1)
10-深渊(1)那一瞬间,陈子柚竟然回想起儿时的经历。她在旷野上行走,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而四处荒芜,她无路可逃,纵然危机一触即发,恐慌蔓延周身,却只能无力地等待着暴雨袭来,区别只不过是睁着眼或者闭上眼。
此刻也是如此。外公眼中蓄着山雨欲来的怒火,而她无法辩驳一个字。她不知外公都知道了些什么,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知不知道?”
陈子柚低下头,她没勇气说谎。
“好,你果然知道。那个生下他的贱人害死了你的舅舅,这个贱人又害死了你的爸爸,你妈妈也因为这个而死。你明明都知道,你却跟他厮混在一起?陈子柚,你也够贱!”
“外公,不是……”她的嗓子里犹如卡着鱼刺,每发出一个音节都艰难。
“不是什么?你的舅舅不是因为他妈妈才死的?你爸爸不是被他逼死的?还是,你不是情愿跟他在一起的?”外公的怒火几乎要将眼眶迸烈,陈子柚在其中看得到电闪雷鸣。
外公在她面前一直是慈爱而儒雅的,但这不等于说,她没见过外公的怒气。他的火气不发则已,每发一次,都足以焚毁成片的森林。
外公前两条都说的不假。
她从来不曾谋面的,那位传说中集合了全部优秀、承载了外公全部希望的舅舅,在非常年轻的时候便去世了,据说他短暂生命的唯一污点,便是爱上一个貌美绝伦,心如蛇蝎、名声败坏的女子,在遭遇家庭反对之后竟要与她私奔,并为之付出生命代价。外公因此发了狂,他用尽全部的手段去打击报复那个害他失去爱子的女子,包括她身边的所有人,令她的余生的每一天都成为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而她父亲的死因,则是因为一件已经板上钉钉的合作案突生枝节,那个合作关系着天德的生死存亡。父亲情急之下不顾连日的疲劳夜间驾车,在刚下过雨的泥泞山路上遭遇了意外。从合作案中作梗的人,的确是江离城。
当她查清这一切的时候,她只觉悲哀,却没太多的恨意。种恶因,才得恶果。
在她看来,舅舅的死只是一场意外,那个女子,或许她真爱舅舅,或许只是用他当浮木,但至少对他没存加害之心。而外公用尽力气害一个弱女子卖身求生,害她无依无靠,害她精神失常,却是蓄了意的。以至于面对成年后的江离城的反攻,她不能原谅,却能够理解。
而她父亲的身亡,虽然江离城难辞其咎,可他并不是直接的凶手,他只是利用人心的贪婪导演了一场欺骗。尔虞我诈的戏码,在这世上的各个角落,时时都在上演,有人是幸运儿可趋福避祸,有人是倒霉鬼流年不利,此外,挺得过的便是强者,挺不过的便是弱者。在她眼中,父亲是不走运的那一种,而母亲则是弱者,对此她只有悲没有恨。
至于外公说的第三件事……陈子柚一直知道,外公是一位顽固到了偏执,偏执到了可怕的老人。当年舅舅被他逼得只能选择私奔便是一例,母亲则压根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的私情,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乖乖地嫁给了他选择的女婿,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女这样,所以后来用那种手段对付江离城的母亲,一点也不奇怪。她并不认同外公的做法。可是因为他是这世上最爱她也是她最爱的人,她只能选择接受,并且理解。
但此时此刻她没有办法想象,倘若外公知道她与江离城的交易内容,倘若他知道自己自小保护周密的唯一的外孙女是被胁迫的,倘若他知道此刻天德集团的喘息之机是靠着她卖身而不是靠他的努力换来的,他在尊严大受伤害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样更可怕的事情来。她只能缄口不言,任由外公去误会。
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浓重的悲哀:“子柚,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希望,你的舅舅,但是现在,你让我失去了又一个希望。我不曾希求过你多优秀多能干,你不喜欢做的事,我从来没逼过你。可是我也从没想过,你是如此的爱慕虚荣,不能吃苦。你为什么会与他在一起?因为你怕他毁掉你的财富你的家业,怕你从此穷困潦倒一文不名,再也过不上富足的生活吗?你那么害怕跟我一起一穷二白,重新开始生活吗?你用身体换来的这一切,与那些卖身求荣的奸臣又有什么区别,与那些街头流莺又有什么区别?你自小就读过圣贤书,你岂会不知,千金散尽还有收复的一天,尊严丧尽就再也回不来。我真是没想到,最让我失望的,居然是从小到大都是我的骄傲的你!倘若我死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你想怎么样我都管不着,可是现在我还活着!还活着!子柚,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一切,你想没想过我的感受!”
陈子柚的心脏仿佛被人重重地锤了一拳。她想过那么多的坏结果,却不曾想过外公居然会这样来理解这件事,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形象居然这样的不堪,是为了一己之利而卖身的娼妓,是为了贪图富贵而求荣的叛徒,她的屈辱,她的忍受,只换来了这样的一种猜忌。她的泪喷涌而出,在外公转身要离开时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外公,不是那样的,您听我说,您听我解释!”那一瞬间,她的确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把一切和盘托出,只为外公不再误解她。
这时门外有人轻敲了几下:“孙董,车已等候您多时。”
陈子柚看到外公已经死灰的眼睛里突然又迸发出一点光芒。她知道外公要去做什么。今天有一个项目论证会,外公为这个项目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赌上了全部的身家,如果赢了,那么天德重见辉煌指日可待,如果输了,或许将会血本无归。
外公被她抱住腿无法前行,语带不耐地问她:“你想解释什么?解释你不是因为贪慕安逸虚荣才委身于那个人渣?那是为了什么?因为他长得够帅?因为他对你温柔?因为你爱他?”他冷笑。
陈子柚突然失了坦承事实的勇气。她怕自己说出一切之后,外公会永远失去对工作的这种热情,会在论证会上发挥失常,导致更严重的后果。他是一位尊严胜于一切的老人,怎能让他知晓,倘若不是她的卖身,他本来连今天也走不到?
后来陈子柚不止一次的懊悔。辩解的理由有那么多种,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她却选择了最令自己唾弃的一种。当时她以为,她还有一生的时间去向外公解释,外公那么疼她,一定能够理解她,原谅她。现在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让外公可以安心地去论证会现场,圆满成功地完成这件大任务。
所以她抱着外公的腿,流着泪说:“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他,我是真心的喜欢他才与他在一起。我绝不因为那样的原因才委身于他的,那些事情我后来才知道,但是我因为贪恋留在他身边,所以没有及时地离开。我会离开他的,真的,我一定会离开,请您相信我!”
孙天德老人把腿从她的环抱中狠狠地挣脱开。他的怒气似乎不像刚才那么大了,但是他冷冷冰冰地摞下一个字:“贱。”这是她的外公在清醒的时刻留给她的最后一个字。
陈子柚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等待外公的归来。眼泪已渐渐干涸,心也慢慢冷却,她有些六神无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认为自己做的没有错,这是在她的能力范围内能够实现最大利益的方式,所以无论觉得怎样的屈辱,她都能够忍受。可是现在,她开始否定自我,否定一切。
她并没有等到外公的回来,而是等到了接她去医院的车。原来在项目论证会上,外公突然急火攻心,当场晕倒。
如果刚才外公的质问是她的噩梦,那么那场论证会便是外公更大的噩梦。一向自诩知人善用的他,这回真正地看走了眼,这一场论证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与骗局,有最知情的内部人士,给外公设下了圈套,只等着他一心一意地往里跳。老人没想到,他苦苦努力了几个月,眼见就要见到成功曙光,却毁在最细枝末节,最想象不到的地方。
换作以前的天德集团,完全能够经受住这种溃败。但是现在,一点风浪都可以毁掉这已经百孔千疮的基业。
知晓真相的那一刻,这位曾经呼风唤雨的老人轰然倒下。
此后的日子之于陈子柚而言,似乎是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魇。每天眼前人影幢幢,面容模糊,说一着一串串魔咒一般的话,每一句话都仿佛死神的绳索,扼住她的脖子,也扼住外公的生命。
外公固然是个狠角色,可是外公从来都善待自己人,为了一点点恩情可以为别人抛头颅洒热血。但是这些人,他们被外公一步步提携至今,他们都受过他的恩情,却在这种时刻,迫不及待地选择自保,或者夺取。
那些曾经熟悉的亲切的面孔,儿时抱过她嬉闹游戏,送过她五彩缤纷的礼物,此刻都面目狰狞,充分演绎何为落井下石。偶有慈眉善目的悲悯面孔,她反而猜测这或许就是置外公于死地的那个犹大。
“子柚小姐,对不起,孙董待我有恩,可是我必须为我的妻儿负责。”这是诚实派。
“子柚小姐,请您在这里签字。您没得选择,您只能信任我。”这是阴险派。
还有这个:“陈小姐,我们体谅您的心情,但是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要让我们为难。”这是检察院的人。
她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心力衰竭,无能为力,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每一个人在她的眼中,脸上都写着“内奸“两个字。她不信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因为外公从昏迷中醒来。她满怀喜悦地飞奔而去,结果他不认识她,不认识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他撕掉手上的针管,扯下悬挂的药瓶,摔向试图拥抱他的陈子柚。在他的眼中,那不是他存在这世上的唯一的亲人,不是他从小疼爱到大的那个外孙女,而是想要谋害他的披着女子外皮的魔鬼。
陈子柚终于支撑不住。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滴水不进,滴米不沾,不知今夕何年。
起初有人陆陆续续来看她,无非是反复的那几套说辞。她在朦胧中听到有人讨论,这个女子是否快不行了,会不会死得比那个老头子更早。
她不管了,她什么都不管了,但愿老天带她与外公一起早日离开,不必再面对这一切。
真心为她流泪的只有家中的保姆:“子柚小姐,您不能这样。老爷还需要您,如果他清醒过来,发现您已经不在了,您还要他怎么活得下去?”再后来,保姆也不来了。
她整日陷入昏睡状态,医生给她扎针时有疼痛,却发不出抗议的声音。耳边有人声喧嚣时,声声仿佛魔音入耳,她不堪骚扰,想开口请他们滚开,更想捂住耳朵,但她动弹不得。
这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种状态。自己是否被外公那一砸变成了植物人?
她反思自己这短暂的一生。
她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虽然她缺乏一颗怜悯的心,可是她仍然从小学开始,在路上遇见乞讨者时必定会给他们留一点钱,中学时她会偷偷地帮贫困同学交书本费,请老师帮她圆谎,大学时她身在国外也常常做义工,直到现在她还供着几名山区孩子读书。
她从小到大做过的最让自己不耻的事情,不过是在年少无知时轻率地献身给了江离城;她做过最罪恶的事,不过是刺伤了一个试图非礼她的男人,甚至没伤到他的要害。她以为自己遭到的报应已经足够了,为什么噩运却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没完没了呢?
她不知躺了多久,但四周终于安静下来,连医生来探房护士来换药时都不再跟她讲话。她静静地躺着,想象想起儿时看电视剧,那些主角在茫茫雪地或者荒原里踯躅独行的身影。他们为什么要一直走下去呢,这种前后都看不见尽头的路,死了不是才更干净?
然后她感受到了剧烈晃动。她以为发生了地震,后来知道不过是换了病房。虽然她一直闭着眼,但是新病房的光线似乎更明亮,气味也不那么难闻,杂七杂八的脚步声也小了许多。
“你们都是吃什么的?这么点破病都治不了?人没事,什么指标都正常,怎么就醒不了?
“随便你们用什么方法。总之让她快点醒。如果她死了,有你们好看的!”
这是她陷入昏迷以后听到的对自己最关切的话,虽然如此的粗鲁。而这个声音却是全然陌生的,她敢保证自己从来没有听过。她试着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人,但她动不了。或许这还是梦,她在梦中期待有人来关心她,哪怕只是一个粗鲁的陌生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边又响起了低语般的声音。这一回的声音她记得的,给了她最大的耻辱的声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陈子柚,你外公,还有你,就这样一个疯掉,一个马上要死掉,难道不觉得太便宜我了么?”
他说这话时,仿佛就凑在她的耳边,有暖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有一点点痒,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烟草味。
她想伸手去推开他,但还是不能动弹,听到他又贴着自己的耳朵说:“你尽管去死。可是你不经我允许,单方面撕毁我俩的合约,你猜我会如何去对付孙天德那个老家伙?他虽然疯了,可毕竟还是个活人。”
那个声音如惯常那般冷冷冰冰,却因为凑她太近,带着潮湿的暖意。陈子柚用尽全力的力气想挣开眼睛。如果可以,她想扇他一个耳光。
“你死了也好,眼不见为净。”那个声音带着那一点暖意一起飘远。
陈子柚挣扎到几乎心力衰竭之时,终于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她慢慢转动自己的头。
屋里光线已经转暗,是那种黄昏之际暧昧不明的颜色。她看向窗边,白色的窗框,窗外是颜色奇异的天空,有人坐在窗边的躺椅上,支着胳膊,伸长了腿,形成一道姿态慵懒而优雅的黑色剪影。
她试着张了张嘴,她用尽力量发出那些破碎的音节时,那种感觉犹如终于从仙人掌丛林中穿行而出陈子柚说:“麻烦你,帮我倒杯水。”
黄昏的剪影画面中,江离城慢慢地转过头。因为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此刻是惊讶还是嘲弄,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于是那在阴影中接近灰白色的窗框里,人形剪影的画面换成了另一副形状,并缓缓地变化,消失。
然后她头上的灯突然开了,她被那突如其来的光芒刺了一下,立即闭上眼。她听到他走到她身边的脚步声,柜门打开的声音,轻微的玻璃碰撞声。但是最后塞进她手里的,却是一瓶已经开了盖的瓶装矿泉水。
她的手有点抖,但还是紧紧抓住那瓶水,只是不知该如何送到嘴边。
这时她脚下响起咿咿呀呀齿轮启动的声音,身下的床渐渐折起,竟是江离城帮她将病床摇成她可以坐起来的角度。
陈子柚没有说谢谢,而是将那瓶水送到嘴边。她那么多天没吃东西,自己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口气将那瓶水全喝了下去,几乎呛到了自己。
那些水仿佛沿着陈子柚的四肢百胲缓缓流动,流经之处,她的细胞也渐渐活了过来。她转动眼球看了一下自己的处境。
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雪白的病床与床单,雪白的家具,连此时正一滴滴注射进她体内的大袋的液体都是乳白色的。原来正是这些营养液令她活到现在。
若不是江离城穿着一身正装而不是居家服,她几乎以为这里是他某处新的住所,而不是医院。
江离城穿深灰色的西装,浅灰色衬衣,深浅灰色条纹领带与他的头发也一点也没乱,他的样子就像是刚从宴会上回来的优雅绅士。
陈子柚认识他这样久,从未见过他身上出现过除了黑色、白色、灰色,或者接近黑色的藏蓝,与接近白色的亚麻色这几种之外的颜色。若不是他的唇色与正常人的颜色一样,他整个人就像一副以彩色方式洗印的带着些微色差的黑白照片中的人物。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巡视了很久后,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于是他俩对视了一会儿,彼此眼中都没有什么情绪。
陈子柚先开了口。喝过水之后,她说话不再那么艰难。她说:“恭喜你。你应该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吧。”
正文 10-深渊(2)
10-深渊(2)她觉得眼睛花了一下,以至于看不清刚才浮在江离城唇过的那一点肌肉微动究竟是不是一个微笑,只听他说:“你想听实话吗?我等了那么久,超过了我活在这世上的半数的时间;我付出那么多,几乎倾尽我的所有。我以为我会碰上势均力敌的对手,报复的时候可以酣畅淋漓,却没有想到孙先生这么外强中干,不堪一击。你能明白吗?这就像小时候你兴高采烈地拿着一个爆竹去点燃,那是你唯一的一个爆竹,结果那却是个哑炮。我几乎开始为自己感到不值了。”他一字一字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没放过鞭炮,我体会不到你的感受。”陈子柚说,然后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原来他真的在笑,那种浅淡的笑容在他唇边一闪而过,宛如一朵莲花,洁白而邪恶的莲花。
因为他没有回话,所以她补充说:“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只是她全身无力,本该很有力量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全无气势。
江离城沉吟了片刻,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她床边。他身体的阴影突然投向自己,遮住她眼前的光线,陈子柚颤了一下,担心他会打她。但他只是把身体微微俯向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这句话我曾经对你外公讲过。我等了十几年,才等到他的报应。如果你也想看到我的报应,那你一定要努力地活上许多年才行。”
“你放心,我也一定会等到那一天。”陈子柚用力地说。
江离城这回笑出声来。他说:“你现在可比你躺在那儿半死不活的样子要可爱得多。”
陈子柚扭过脸去不再看他。其实她想开口让他滚,但她受过这么多年的淑女教育,话到嘴边,到底说不出那个字眼。而江离城完全不顾病房禁烟的规定,已经点上一支烟,悠然地吸了几口,那熟悉的烟味很快便飘过她的鼻端。
他见陈子柚转过头来盯着他手中的烟,于是体贴地问:“你也想来一口?”陈子柚愤然又转过头去,或许她转得太用力,或许她真被呛到了,她重重地咳了好几下。
江离城按灭了那支只吸了几口的烟,突然说:“不管你信不信,总之不是我。”
“哪一件?”陈子柚警觉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