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够了。”他咬牙威胁。
崔嫣浅酌了一口酒, 带着脸颊两朵漂亮的红晕, 笑眯眯地对着他吹了口气。
陈致说:“你才喝了一杯酒,别装醉。”
崔嫣委屈说:“我量浅。”
陈致面无表情地说:“我还在你的酒里掺了水。”
崔嫣目瞪口呆, 实在没想到自己拼老命攻入皇宫,还会吃到掺了水的酒。
趁他不注意, 陈致将自己被磨红了皮的手缩回来,藏在大退下。
崔嫣盯着那位置看了看, 小声说:“我手也冷,你给我也捂捂。”说着,手指不安分地朝大腿下方拱进去。
陈致微笑着抓起他的手, 然后一把往装着鸡汤的瓮里塞。崔嫣自然不肯, 两人僵持不下,差点打翻桌子,好在张权这时候倒了,酒坛子一摔,占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陈致慌忙站起来说:“我送他去房间, 这里由天师主持。”
崔嫣不满地皱眉。
陈致回头,趁其他人不注意,对他做了个鬼脸。
崔嫣突然开心了,对黑甲兵说:“怎能让陛下亲自动手?还不将人扶起来,若累到了陛下,自去领罚吧。”
这哪是怕累到陛下,分明不想让陛下碰到其他人。
将陈致视如禁脔的话语令众臣暗暗鄙夷。两人的关系几近明目张胆,其他人想假装看不见,就得先戳瞎自己。既然舍不得戳瞎自己,那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陈致哪管这些人什么心情,慢悠悠地走出宴会,对着不管天下风云变幻,皇宫顶上那片千年不变的夜空,舒了口气。
“陛下,张将军送去哪里?”黑甲兵不识趣地问。
陈致不耐烦地挥手:“皇宫这么多床,随便给他一张无主的睡。”
“不行。”张权好似清醒过来,一把捏住他的手,“我要与陛下促膝长谈”
陈致推脱道:“最近风湿疼得厉害,膝盖碰不得,改日再促、改日再促。”
“不行!就今日。”张权的手在他掌心挠了挠,陈致原以为他在挑逗自己,恶心得头皮发麻,后来才感觉到他好像在写字,只是这字嘛
“陛下?”
黑甲兵愁眉苦脸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若是让天师知道,自己少不了一顿排头,可强行分开,又免不了碰触到陛下,实在左右为难。
陈致道:“姜道长的房间不是空着吗?先送那里去吧。”
黑甲兵迟疑,姜移就住在乾清宫的偏殿,虽然不是同一个屋檐下,但距离也太近了些。
但陈致一意孤行,他们也拦不住,只好将人送到屋里,进门的时候,张权突然踉跄了一把,黑甲兵不及防备,被推了个趔趄,退出门外,门被刹那关上。
黑甲兵大惊,忙拍门大喊:“陛下?”
陈致看着突然眼神清明无比的张权,也懵了:“嗯?”
“陛下!”黑甲兵不敢硬闯,只好隔着门高叫,“一定要保重龙袍!”
陈致在里头回应,“放心,见识过崔天师的缝补手艺后,我一定好好保重这身硕果仅存的龙袍。”
黑甲兵说:“不能脱衣服!裤子更不能脱!我去请天师!陛下坚持住!坚持不住一定要大喊!”他吩咐门口的黑甲兵,如果听到皇帝喊救命,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再说。
与外面的心急火燎相比,屋里面安静得吓人。
陈致想点灯,被张权阻止了。
张权低声说:“我有事要单独向陛下禀告。”
陈致被张权真挚的语气给震惊了。兄弟,你还记得自己其实是反贼吗?不要吃了几天皇粮,就偏移了革命道路呀!
张权说:“我与大哥是被奸人所害,才会功败垂成!”
陈致说:“天师已经在查内奸了。”
来之前,张权打定主意要收敛脾气、循序渐进,用丰富的语言技巧来说服陈致,可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今晚喝了不少酒,事到临头,酒气翻涌,哪记得之前的计划,粗声粗气的说:“若内奸就是天师的手下呢。”
别以为他听不出那个停顿是什么意思。
陈致觉得他的怀疑简直太滑稽了:“出征前,我已立下誓言,天师就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你与高将军都是为他而战,你们胜则他胜,他们败则他败。一荣俱荣的事儿,他有什么理由自毁长城?”
张权痛苦地揪头发:“我不知道!我也想不通!可事实就是,许多重要军情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我和高德来难道会害死自己吗?”
陈致说:“会不会是送军情的路上出了差错?”
张权说:“那也是他的人。他会查他的人吗?”
陈致被问住。的确,崔嫣调查内奸的范围始终固定在陈朝旧臣的身上,若蛀虫出在黑甲兵内部,可是防不胜防。
守在门口的黑甲兵听里面没了动静,又开始“邦邦邦”地捶门。
陈致喊道:“没事!”
张权突然抓住他的肩膀,认真地说:“西南王嗜杀暴戾,他当皇帝,我们所有人都要玩完,我们一定要自救!”
陈致说:“还有崔嫣”
张权幽幽地冒出一句:“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伙的?”
他离得极近,喷出来的口气含着浓烈的酒味儿,熏得人头晕。陈致捂着鼻子说:“西南王要称帝,和他一伙儿,对崔嫣有什么好处?”
喝了酒的张权像开了天眼,时不时地发表几句惊人之言:“崔嫣若想称帝,进京这么久,早就登基了,还会等到现在?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当皇帝!”
陈致觉得脑门被雷劈了一下,焦黑焦黑的。并不是觉得张权说话很雷,而是在潜意识里,对这种可能他竟然是认同的!
张权说:“你想想,我和高德来死了,谁得利?”他掰着手指,“西南王!还有崔嫣!从此天下义军,以他为首。”
“咣当!”
门被外面一脚踹开,崔嫣威风凛凛地闯进来。
忽入的凉风拂过陈致的脸面,如水如冰,冻得他浑身一机灵。
“吧唧!”怔忪间,脸被张权狠狠地啄了一口,“姣姣!”
陈致还没反应,崔嫣已经拽开张权,将他一把搂入了怀里,气急败坏地问:“除了脸,你还让他亲哪儿了?”
他这边怒吼未歇,张权那头已经闹起来了,在几个黑甲兵中间声嘶力竭地吼叫:“姣姣!把姣姣还给我!你们这群畜生!西南王,西南王呢!他娘的,老子要与你大战大战那个三百回合!不对,三千回合!老子,嗝,吓死你!”
“给他洗个凉水澡清醒清醒!”崔嫣一甩袖,连搂带抱地将陈致拖了出去。到了外面,捏着陈致的下巴,让他仰头看自己:“你在想什么?”
陈致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没好气地说:“被醉鬼调戏了,你说我现在应该想什么?解下裤腰带上吊以保名节吗?”
崔嫣说:“你们不是在小黑屋里待得挺开心吗?”
陈致说:“不然呢?喝酒前说‘张将军辛苦,多喝点’,喝了酒就翻脸,说‘醉鬼,去死’?”
崔嫣哑口无言,只好盯着他的脸生闷气。
陈致见他没有继续追究,暗暗松了口气,说:“崔姣呢?”
崔嫣说:“她说她睡下了。”
正说着,陈致就看到裹在被子里的崔姣被一群黑甲兵抬进了张权所在的房间。
崔嫣解释道:“既然睡下了,那就不必坐起来了。”
陈致:
原以为他们走了,宴会很快就会散,后来才知道,没了他们,其他人吃吃喝喝反倒开心,若非军师和几个老臣劝着,几乎要闹通宵。
没有出席宴会的阴山公知道后很不以为然,对着陈致吐槽:“接风宴不过是个遮羞的说法,还真当庆功宴了!等西南王真的兵临城下,他们岂非要开心得要昏过去了!”
陈致想了一晚上的崔嫣、西南王,正心烦意乱,随口问道:“内奸的事,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张将军手下的供词语焉不详,简直不知从何查起。崔天师还算有些本事,将各寺部都翻了一遍,虽然没有查出内奸,但捉出了不少蛀虫,也算功劳一件。”
“只查了各寺部?”
“顺天府、御史台都查了,大都督府、御林军名存实亡,倒是没动。”
连敌视阴山公都没有觉得这份调查名单不对,可见,大家的惯性思维都是崔嫣与他的手下没有问题。
陈致不禁陷入沉思。
他并不是信了张权的说辞,而是被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而这条思路的终点让他感到害怕——万一,崔嫣真的不打算当皇帝呢?
虽然他答应过承诺过但行动从未有过。
阴山公见他焦躁难安,安慰道:“陛下,放心吧。这样大力的排查下,就算有内奸,暂时也不敢冒头了。”
陈致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要是没人愿意当皇帝怎么办?”
阴山公被问题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一团火就噌噌地窜上来,什么君臣之礼、什么以下犯上,都抛之脑后,张嘴就开始喷着口水:“你以为西南王跑这么远是来郊游的吗?没人愿意当皇帝,那崔嫣整天待在皇宫里处理国事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怕你太辛苦,特意跑来分忧的吗?陛下啊,你要相信,你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奇葩,将心比心这种事儿不适合发生在你身上!”
他喝了口茶润喉,休息了会儿,问陈致:“陛下还有其他疑问吗?”
陈致老老实实地摇头。
“陛下若有疑问”
“一定憋死也不问。”
阴山公话糙理不糙。
崔嫣拿不到龙气,要是不想当皇帝,还留在皇宫尽心尽力地干什么活?
陈致觉得不能自乱阵脚,先和去探探口风再说。
崔嫣傍晚找陈致一同用晚膳,刚进屋,就见饭菜都备下了,还有明晃晃的几坛酒。陈致拉着他坐下:“今日与阴山公说话,他吹嘘自己家中美酒无数,我便要了几坛过来,果然香醇无比!你尝尝。”
崔嫣低头闻了闻:“烧刀子?”
陈致说:“这次没掺水,你随便喝。”
崔嫣微微一笑,一口饮尽,还杯口朝下地晃了晃。
陈致又斟满一杯。
“这样喝太慢了。”崔嫣抱起酒坛子,仰头喝了几大口下去,然后抹了抹嘴唇,微笑道,“这样可够?”
陈致见他双颊泛起红晕,忙又提了一坛给他。
崔嫣无奈地将酒坛接过来放到一边:“你有什么话直问就好,灌醉就不必了。我身负妖丹,只要我不想醉,便醉不了。而且,比起酒色更醉人。”双目水光潋滟地盯着他。
陈致也不指望真的灌醉他:“哦,那你装醉吧。”
“你确定?”崔嫣眸色一沉,仿佛真的要醉了。
“醉得迈不动道的那种。”
崔嫣往陈致的方向挪了挪:“迈不动道儿了,要阿痴抱抱。”
陈致脑袋转了两圈才想起阿痴是陈应恪的乳名:“坐好,看着我。”
崔嫣将脑袋枕在手臂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登基?”
“阿痴不是说打败西南王之后吗?”
“要是打不败呢?”
“那江山没了,命也没了,还登基做什么?”
陈致无言以对。
崔嫣身体又往他挪了挪:“阿痴醉了吗?”
陈致睨着他“你要问什么?”
“自从你与张权在小黑屋共处一室之后,就心事重重。他对你说了什么?”崔嫣问得很温柔,可是眼中闪烁着光芒显然没那么友善。
陈致没好气地说:“说你坏话了,你是不是要宰了我?”
崔嫣故意醉酒似的,大着舌头说:“阿痴若对我不满,便是指着我的鼻子当面骂也没什么,何必背后说坏话。一定是张权那厮做坏事,我宰了他。”说着,就踉踉跄跄地要站起来。
陈致扯了他一把,他立刻摔到陈致怀里不起来了。
陈致说:“这是我最后一件龙袍,扯烂了我就我就光着身子到处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冒出这么一句奇怪的威胁,更奇怪的是,崔嫣竟然委委屈屈地起来了,并用“你居然不守妇道”的控诉目光看他。
陈致假装没看到:“内奸查出来了吗?”
“阴山公不是每日都向你报告吗?”
陈致扬眉:“你知道?”
崔嫣无奈地叹气:“我若不知道,凭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哪能收集到什么消息。”
陈致说:“你的消息不就是查了半天没有消息?”
崔嫣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现下是将蚁穴一个个挖出来,看似琐碎,实则必要。有没有内奸尚是未知之数,即便是真的有,经过这一次,也不敢有所行动了。”
陈致觉得自己真的有当昏君的潜质。明明听张权说完,经过自己的思考,思路还是颇为清晰的,为何崔嫣一解释,又觉得他说得非常有道理?
他扶着额头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件挺重要却一直被自己忽略了的事:“你有没有查过年家?”
不提还好,一提到他,崔嫣脸上的“醉意”立刻转为了“醋意”,酸溜溜地说:“与陛下月下幽会的无瑕公子,没有陛下的许可,我怎敢胡乱查探?”
陈致完全没有陷入他的语言陷阱,“呵呵”一笑:“没有‘胡乱’查探,那一定正儿八经地查了吧?别告诉我陈受天的存在是你做梦梦到的!”
“陛下若是不放心,他们今夜就可以消失。”崔嫣轻描淡写地说。
陈致怕他又拐错了路,直接点题:“你觉得年家和西南王勾结得可能性有多大?”
“年家想扶持年皇后的儿子,与西南王利益相冲,勾结得可能性不大。”
陈致想起曾在年家门口见过的酷似单不赦的背影,忙道:“难保他不是广撒网,精捕捞啊。”
崔嫣别有深意地看着他:“陛下说得有鼻子有眼,莫不是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们师门会看相吧。”
“嗯,我有帝王之相。”
陈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年家的人脸上都写着‘查我,查我,我乃可疑之人’。”
崔嫣好奇道:“陛下每天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上写着什么?”
陈致说:“昨天又没睡好。”
崔嫣:
“不要扯开话题。那日我和姜移从年家出来,正好看到一个凶狠、阴险、毒辣的人进了年家。根据我多年相面的经验,他必然是个恶贯满盈的人。”
“比如单不赦?”
陈致僵住。
崔嫣摸摸他的头:“陛下怎么了?我只是打个比方。”
“你说得对。一个人沿用百年前的人名,一定是个极其奇怪的人。”
皇宫五百里开外,一支数万人的大军连夜赶路。
大军正中,三辆一模一样的巨型马车正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西南王就坐在第三辆马车上,与他同坐的还有一个闭目养神的苍白青年。
外头飘起了绵绵细雨,过了会儿,雨势渐大,开始“滴答滴答”地拍击着车窗。
青年慢慢地张开眼睛,低头看书的西南王立刻抬头道:“宫主醒了?我立即叫人奉膳。”
宫主说:“有人来了。”
正说着,就听到外面的侍卫禀告在前面看到了村落。
西南王说:“留下粮食,人都杀了。”
宫主说:“王爷忍了一路,为何突然大开杀戒?”
西南王道:“离京城越近,百姓受当朝的教导越多。待我称帝之后,他们稍有不顺,就会念及前朝的好处。这等没事找事的刁民最叫人厌烦,杀了才干净。宫主以为不妥?”
宫主说:“天道讲究因果报应,谁种因,谁得果。王爷自己的事,何必问我?”
西南王哈哈大笑道:“可天网恢恢,终有疏漏。就算遭了天谴,一样可以夹缝求存,我不过杀几个刁民,又算得了什么呢?”
宫主目光冷厉地看了他一眼。
西南王不以为意,依旧笑眯眯地说:“待我登基,就封宫主为国师,泽被万民。这份因果怕是天道也算不过来了吧。”
雨水忽地倾盆而下,倒豆子般,将车厢内的声音全都盖了过去。
西南王逼近的消息,瞬间吹遍了京城大地,与此同时流传的,还有沿途村庄被屠杀的噩耗。京城人人自危,不少人已经打算弃城而逃,其中包括大部分的陈朝旧臣。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原以为崔嫣已经算心狠手辣了,与西南王相比,简直仁义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