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G市机场的那一刻,纪廷驻足,似乎在感受这个迎面而来的南方大都市。人的感觉真是一种极其微妙的东西,明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却可以因为某个人、某断过往的存在,而变得充满了某种熟悉而暧昧的气息。

他短暂地闭上眼睛,呼吸到这沿海城市特有的潮湿气息,难以察觉地微笑,然后招手叫车。不是没有想起机场送别时母亲的依依不舍和父亲的语重心长,当然,还有止怡的笑中带泪,如同当时他挥手立刻那一刻,他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到G市医科大附属医院报道的过程相当顺利,手续办妥后,医院暂时将他分在普外科,并给他在不远处的一栋学校研究生宿舍安排了个单间,地方虽小,但基本的设施一应俱全,纪廷是个相当随遇而安的人,所以他觉得一切都已经很好。

普外包括纪廷在内有两名实习医生,另一个是女生,姓莫,据说是G市医科大学本校的学生,她比纪廷早报道一个星期,不过,她的指导老师是国内普通外科方面小有名气的吴江,吴江早年也毕业于G市医科大,其后留美取得博士学位归来,是医院青生代医生的中坚力量,他专业技术过硬,人也相当风趣随和,能够作为他的弟子是相当幸运的;当然,作为纪廷母校医学院力荐的高材生,医院对纪廷也相当优待,他的指导老师是目前普外科的主任袁教授。袁教授跟纪廷的恩师钱教授向来交好,对纪廷自然照顾有加,不过他德高望重,身兼数职,除每周二、周六要在医院专家门诊坐诊外,他一方面要在学校里授课,一方面要打理科室的行政事务,平时还有数不清的学术交流会议和重要的出诊任务,分身乏术,自然很难兼顾纪廷,所以纪廷更多的精力自己摸索和向其他医生讨教。好在吴医生在带好自己弟子的同时,对他也不吝关照,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纪廷跟那个女生一样,都是师从于吴江。

纪廷最初跟那个叫莫郁华的女生接触时,只觉得那是个寡言内向的女孩,不漂亮,也谈不上难看,看得出很努力,做的永远比说的要多,不喜与人交际,即使跟是纪廷同在一个科室,又住在同一栋宿舍楼,抬头不见低头见,除了必要的工作上的沟通外,平时碰面也不过是匆匆一笑,从不多说一句话。对于这个,纪廷倒不放在心上,虽然在人际关系方面他向来处理得宜,但其实对于大多数人和事,他都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可有可无,从不强求。况且,他很明白,以医院的设施和条件,基本上每个实习医生都渴望实习期结束后能正式签下来,但是事实上能留下的名额又是极其有限的,因此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莫郁华跟他是处在一个相互竞争的位置上,关系淡漠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毕业后的去留,袁教授曾经专门找过纪廷,他说:“有时我们几个医院里的老家伙之间讨论,也是这么认为――今年这一批实习医生中,最优秀的两个恰恰好分在我们普外。纪廷,你跟小莫确实都非常优秀,但是你也知道,每年最终能签下来的,并不全是最优秀的学生,其中的意思应该不需要我多说,所以,你和莫郁华两人,很有可能没法同时留下,对于这个我感到很惋惜,但是也是无奈的。莫郁华是我们本校的学生,你则是老钱向我力荐的,对于你们,在感情上我是绝对平等的,说句实在话,论资质,她不如你,论用心,你不如她。”

袁教授的话语重心长,纪廷也沉思了一会,他问:“教授,是我平时不够努力吗?”

“不,你很努力,也足够严谨,但是你没有真正投入心思,这是你最大的问题所在。”

袁教授毕竟是睿智的,纪廷想,也许教授说得对。对于很多事情,他只是习惯性地做到最好,但他并不一定喜欢,所以当他的大脑在冷静完美地做一件事情,他的心是抽离的。相反,往往越是他喜欢的事,他偏偏越是做不好,越是他爱的人,他越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对于他来说,能够最终签下来固然好,然而签不下来,也不强求,他不愿意为了一个名额头破血流,总会有一所医院可以容身。在这个城市里,远有比留在这个全国知名的大医院要重要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傻的人,不管他离家来到这个城市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理所当然,事实上,只有自己明白,他仓皇地做这样的决定,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陈朗没头没尾的一句带着暗示的话,以及自己固执认定的一个事实。

这个城市多么大啊,灯红酒绿,盛世繁华,要淹没一个人是多么的容易。她在哪里?他该怎么找到她?他没有答案,也完全没有头绪。陈朗也许是知情的,但纪廷知道他不会告诉他,他也不会傻到去求他,他有自己深藏的骄傲。那个黄昏,陈朗挑衅的笑容他铭记在心,或许,他远比刘季林要厌恶那个自以为是的人。

除了值班和休息外,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游走,这样的沧海寻一粟,愚蠢到可笑,他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生活在这里,但他必须这样,因为太害怕再在原地等待,过去的两年里,他觉得自己犹如汪洋中的一座孤岛,绝望地矗立在那里,守望着也许永远等待不到的东西,海水冰冷而平静,慢慢的淹没他,吞噬他,一寸一寸地…他就快要窒息在里面,可天际就连最遥远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他得找她!只要她在这里,他总有一天会找到她!一个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一辈子,如果注定寻不到,那跟她在同一个城市的天空下,呼吸一样的空气,那也是好的。在梦里,他很多次在某个陌生的地方与她狭路相逢,他只有一句话要问她,究竟施了什么魔,让他这样爱她。

第二十一章

学医的人最怕心有旁骛,因为每一个错误都有可能是致命的,纪廷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力求自己一再地谨慎小心,然而,在他到G市近一年后,仍然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期间,他回过家两次,跟家里人和止怡也都通过电话,他们聊着两地的天气,聊着各自身边发生的事情,聊着电视和书里有趣的新闻,唯独没有人提起过她,好像那个人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有时他甚至在无望中感到茫然,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或者,一切的一切,只是他孤军奋战做着的一场梦。他可以等待,但没有办法抑制焦灼。终于,这样的焦灼给他带来了麻烦。

那是个周末,看病的人特别多,下午上班不久,吴医生把他叫到一边,给他看了他开的一张处方,那是个女性胰腺炎患者的处方,纪廷认真看了片刻,不由得冷汗涔涔,他的用药竟然无一正确,完全是针对急性肠胃炎下的药。一向宽于待人的吴医生也严肃着脸,“纪廷,你一向表现突出,可是不要忘了,一个好的医生要的不仅仅是技术,更重要是专注,因为事关病人的身体健康,容不得半点闪失。我对你一向放心,可是这一次你真让我失望,这个错误不是由于你的专业知识有误,而明显是因为分神犯下的低级错误。还好你还没有独立处方权,要不这样的处方一旦流了出去,是要出大事的。这件事情我会跟袁主任反应,对于你的实习成绩,我们也会重新评估。”

纪廷知道是自己的错,也不争辩,低垂着眼脸,平静地听着吴医生对他说的话,该来的躲不掉,不管怎么样,是他闯下的祸,他必须自己承担。

下午,他们科室召开会议,袁教授外出开会期间,科里一直是吴医生主持工作,吴医生没有徇情,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件事提了出来,先是分析了事情的严重性和经验教训,然后自己也承认作为纪廷的代理指导老师,自己有疏忽失职的地方,最后征求大家对于这件事的处理意见。纪廷平日谦和温润,又生就一付好皮相,科里无论男女老少医生对他都颇有好感,而且他平时的表现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吴医生话毕之后,一时鸦雀无声。

“大家有什么看法可以说出来。”吴医生淡淡地说。

“我有话要说。”

大家纷纷看向说话的人,谁都没有想到是一向寡言的莫郁华。大家面面相觑,其实以她和纪廷的竞争关系,这个时候她是最不宜表态的人,不过,上午的事情,她是最直接的见证人,有这样重挫对手的机会,谁又肯放过呢?

“小莫?你有话可以说。”吴医生也有几分意外,但还是静待她要说的话。

纪廷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仿若置身事外,就连莫郁华开口他也不觉得吃惊,落井下石,人之常情,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只是难过,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实习因此而中断的话,不但给钱教授脸上抹黑,自己也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回到母校继续接下来的学业,即使他已经下定决心毕业后会留在G市,但那样的话,最快也是1年以后的事情了,这1年时间,获取会让他错过许多次与她重逢的机会。

他等待着莫郁华的话,由于等待对他的宣判。

“今天我是跟纪廷同时值班的,按照规定,我们两人其中一个开出的处方,必须经另一个人的手,也就是说,我看过这张处方,但是由于报有敷衍了事的心态,当时并没有仔细地核对,因此对于他的这件事,我付有一半的责任,要处分的话,我也难辞其咎。”

她的一番话让众人意外,顿时小会议室里窃窃私语不断,有人说她好样的,自然也有人说她装清高,矫情厉害。吴医生看了她很久,表情莫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这样,大家还是要有个结论。”

一番讨论下来,科室里的其它医生都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这张处方没有流到科室以外的范畴,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没有必要为此耽误两个年轻人的前程。因此,仅在科里给予两个人严重警告处分,先观察一段时间,没再捅什么娄子也就罢了,一旦再有闪失,立即上报院里。

散会的时候,纪廷和大家一起离去,间或有科里相熟的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两句,他只是笑笑。吴医生最后一个走,纪廷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他对莫郁华说了一句,“小莫,你留下来一下。”

晚上,纪廷在宿舍的楼梯口跟莫郁华迎面遇上,她跟往常一样,笑笑点头,就与他擦身而过,纪廷也是如此,然而在她越过他之后,他还是对她说了一句,“谢谢你,小莫。”不管她是为了什么,这一次多亏有她,他心里明白。

莫郁华回头看他,幽暗的楼梯口,不怎么看得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的声音也是淡淡的,“谢我?我想你弄错了,我没有帮你的意思,只是说出事实。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我最讨厌做事不专注的人,虽然,这次我也犯了这个错误。”

“我也是说事实,那就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结果还是你帮了我,我应该谢你,至于你接不接受,我都无所谓。”纪廷说道。

莫郁华看着他, “如果你一定要跟我说事实的话,我再告诉你一个。我远比你想的更渴望、更需要留下来,只是我不屑于你以这种方式输给我,下一次你不会这么好运。”她的口气还是直板生硬,纪廷却在她说完后开始微笑,而他相信她亦然。

纪廷不得不承认自己欣赏莫郁华这无趣外表下藏着豁达心性的女子,同样的情境若易地而处之,他自问做不到她这样。从此两人虽然明里暗里都依旧是竞争对手,各自努力,但这明不妨碍他们关系的慢慢改善,他们会相互讨论医案,交换彼此的心得和意见,偶尔也会一起到医院小饭堂用餐。诚如袁教授所言,莫郁华算不上很有天分,但她后天的努力和勤勉完全可以弥补这一点,在专业上,她有一种不解决问题誓不罢手的死心眼,几乎可以把所有女孩子逛街、打扮、交友的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去,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相信,她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好的医生。就连纪廷心里也承认,如果最后能够留下来的人是莫郁华,他是完全心服口服的;而莫郁华也渐渐改变了对纪廷这种出身良好,靠“关系”进入医院,什么都有了,所以什么都不正的人的恶劣印象

医院里,尤其是科室里有不少的同事为他们越来越和谐的关系感到惊讶,偶尔也会打趣他们两句,两人都不是为这种事情计较的人,听见了,也只是付之一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有些人,你完全可以欣赏他(她),但你永远不会爱上他(她)。

这天,纪廷巡房完毕,正待回到休息室,经过病房的时候,听到302房虚掩的门里传来嘤嘤哭泣。302房的病人他有印象,是一个患阑尾炎的年轻女孩,貌似家境不错,独自住在一个单间里,早上刚做完的手术。手术是由莫郁华主刀,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整个手术完成地相当顺利,又是微创的刀口,按理来说不至于有多痛苦,正常情况下几天后她便可以出院,那这样悲切的哭声又是缘何而来?医生的本能让他试着推开掩着的门朝里边看了看,果然是那个女孩,犹穿着手术服在病床上哭泣,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一身白大褂的郁华站在床边,似乎在劝解着什么,他只听见,“…你的私事我真的不便多说,我只能告诉你,再这样下去对伤口的恢复很不利,我劝你以身体为重,其余的出院再说。”

看见纪廷推门进来,郁华如蒙大赦,依旧朝着那女孩说道:“我说的话你也许听不进去,纪医生的话你应该相信了吧?”说完几步走到门口的纪廷身边,背对那女孩,头疼无比地对用口型对纪廷说:“帮我哄哄她!”在他们科室里,纪廷在女病号的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和不可动摇的,不管男女老少,没有人会讨厌一个形象气质俱佳,性格温柔,又有耐心的年轻男医生,通常遇到难缠的女病号,同事们都央求他出马,只要他站在那里,用他特有的柔和语调耐心开导几句,一般问题基本上都可以迎刃而解,解决不了的也都可以暂时安抚住。

所以领会了莫郁华的暗示之后,纪廷随即挑眉,做了个询问的表情,莫郁华继续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跟男朋友分手了。”他当下了然,表情略带为难,但末了还是换上笑容,朝病床走去。

约莫十来分钟以后,他才揉着额角回到休息室,郁华早在那里等候,一见他返来,便问道:“怎么样?劝住了吗?”

纪廷摇头,“不知道,听她话里的意思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事情,不过总算是不哭了,也肯好好休息,我们作为医生的职责也尽到了。”

“说得也是,谢谢。”郁华顺手给他递了杯水。

纪廷接过水坐在椅子上,“也挺可怜的,刚做完手术,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准备结婚的男朋友说分手就分手。”

“是呀,刚才她也哭着问我,是不是她哪里不好,我真没有办法告诉她。有些话说出来又太残忍,其实不爱就是不爱了,你纵有千般好也是没有用的。”郁华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神色也没来由地有些黯然。

“我想她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不过感情是容不得自己选择的,也正因为这样才有这么多的伤心人。”纪廷轻轻抿了口水,“只可惜医生也治不了伤心…”

两人聊了几句,就各自填写自己的值班日志,不久,一个小护士惊慌失措地推门进来,“糟了,莫医生,你302的病人刚才爬到顶楼天台上,说是要往下跳!你快去看看吧,主任和院长都去了。”

第二十二章

郁华和纪廷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当即往天台上赶,电梯老按不停,等到他们从3楼好不容易爬上11楼,天台已经被闻讯而来的110封锁,外沿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病人、家属及医护人员,哪里还看得见里边的情况。勉强挣扎着挤进封锁带的边缘,就被维护秩序的110人员拦在外头。

“不好意思,我是这名病人的负责医师,她早上刚刚做完一个手术,我想我有必要看看她的情况。”郁华对执勤人员说道。

她看见执勤的负责人跟已经赶到的院领导交谈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两人可以进去。

郁华和纪廷走到天台的中央,很快便看见那个女孩,此刻她已经越过了防护栏,站在天台的最边缘处,顶楼的风吹得她的一头黑发乱舞,白色的手术服也在风的作用下鼓了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看得旁观者胆战心惊。

“李小姐,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做傻事。”郁华不敢走进,怕惊吓了她,远远地朝她喊道。

那女孩一见他们,顿时又痛哭了起来,“纪医生,你说过的,只要我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我要的幸福,可是我等来了什么,他说他爱的不是我,他不可能会回头,你们都骗我!”她说着,身体就越往外倾出,纪廷不由替她捏了把汗,只得说,“你的幸福不一定只有那个人可以给呀,为一个不爱你的人,值得吗?”

“值不值得?”那女孩边哭边笑,“不值得又怎么样,难道你就的爱可以收放自如,说不爱就不爱?”

他的确不可以。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豁出去的女孩,纪廷忽然觉得自己的说服是多么无力。

“跟他们说,让他来,有些话我要他当面跟我说…还有她,就算我输了,也要输得明明白白。”

郁华和纪廷听懂了她的意思,他们折回天台入口处,对110的工作人员转达了她的意思,然后拨开人群离开。他们不是谈判专家,只要看到她的病情暂时没有危险,其余的,他们无力做什么。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了诊室,等着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不缺他们两个。如此这番只感觉医院上下一阵折腾,直到下午下班时分,警车才呼啸着离去,围观的人慢慢散了回来,看来时间终究是得到了解决。

纪廷换下白大褂,洗干净手,跟着散去的人群往医院外走,一路上还听见好事的人们在议论刚才的精彩细节,一个女人在他前面不远处对另外一个女人说,“天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医生、家人、警察、负心的男友,谁都劝不下来,最后怎么忽然又不想死了?”

另一个女人冷笑道,“我听说最后那男人的新欢也来了,说是新欢,好像也只是她男朋友一厢情愿,还有人说那女的来了之后就说了一句话,‘说了三次以上想死,结果还没跳下来的一般都是存心找抽的’,说来也怪,她这么一说,那跳楼的女孩子反倒下来了。”

纪廷在她们的笑容中微微摇头,爱情从来就是个伤人的东西,只有无情的人才可以全身而退。

他看向太阳沉下去的地方,当天黑下去,再亮起来,他的一天又将过去,他曾对那试图跳楼的女孩说过,只要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想要的幸福。然而真的可以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