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声色递过去一眼,对自己的父亲示以深切同情。眼睛刚转回来,便发现自己妈妈看自己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他随手拿了个苹果开始削皮,懒得兜圈子,开门见山就问:“怎么了?”
易楚眼睛不离电视,神情一本正经严肃异常,嘴上却半分不客气的揶揄自己的儿子:“我就是在想,夫妻间年岁要是差的大些,感觉也蛮合适的。沉光,你说是不是?”
顾沉光一怔,手上的削皮刀轻轻顿了下,随即恢复工作,果皮未断。他知道易楚这是看见自己抱着小姑娘睡觉了。
于是开口唤人:“妈。”
易楚神情一扬,挑眉:“恩?”
顾沉光放下手中的刀,把完整的一串果皮摆桌子上,挑挑眉,不急不缓:“我只是很好奇,一个每天看古典音乐剧的人,是怎么能在脑子里构造出这种情节的?”
☆、第九章
易楚被噎的没了话,中年妇女的自尊心相当强烈。瞪自己儿子一眼,他那身云淡风轻气定神闲的神色,能气死人。
顾沉光笑笑,准备出声安抚自己的母亲,恩,略尽孝意。话没出口,楼上先传来了声。
他站起来,匆匆说了句我上去看看,抬脚便往楼上走。
留下易楚与顾阳面面相觑。
**
上面南桪刚醒,转了一圈没找到小顾叔叔,这才着急出声喊人。
顾沉光上去推门进屋,就看见小姑娘头发乱糟糟的跪在床上,神色蒙圈,大眼睛半睁不睁眯着,一看就是没睡痛快,难为她还记得找人。
见他进来,南桪眼睛倒是一下子亮了起来,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小顾叔叔。”
顾沉光走过去,把小孩又掖被子里:“不要着凉,等等再出来。”
一抬头,小姑娘神色欢喜,定定看着他。
他失笑,问:“怎么了?没睡够?还是想喝水?”
南桪没说话,继续呆滞望着面前笑意温存的人,良久,任督二脉突然被打通,猛地扑他怀里,语气不加掩饰的高兴:“小顾叔叔!你真回来了呀!”
顾沉光一愣,反应过来,低低的,自喉咙口压出笑来:“啊,回来了,你怎么才知道?”
南桪害羞,脸埋他怀里,使劲往里蹭。
半响,突然想起什么,从他怀里拔出脑袋,扭头望望天色:“几点了现在?”怎么都那么黑了?
顾沉光一手护着她被子,抬起另一只看表:“九点半了,”想了想,“要不今天晚上在小顾叔叔家里睡?左边还有间客房。”
哪怕她现在年龄还小,但到底男女有别,他晚上不可能带着她睡。
南桪不假思索摇头:“不用,我回家去。”不管有没有人在意,家还是要回的。
顾沉光沉吟片刻,点头:“也好,我送你。”
收拾完再走回路家别墅,到门口时已经近十点了。顾沉光看她按了门铃,不放心她一个人等,索性陪着。
门开的意料之外的快,两人都是一愣,看过去,是路盛铭。
南桪见到父亲还是高兴的,又怕吵醒谁,只轻轻笑着,神态安稳,低声叫人:“爸爸。”
路盛铭点头,眸子里有温柔笑意四散开来,在冰冷的深夜里格外明显。他揉揉南桪脑袋:“你先上去,爸爸和小顾叔叔说几句话。”
南桪愣,怎么又有话说?
但到底不好问,乖乖点头,换了鞋上楼洗澡睡觉。
留顾沉光站在路家门口,看着面前熟识,神色晦暗不明:“路大哥找我什么事?”
路盛铭看他一眼,沉默片刻,艰难开口:“南南她......上次半夜给你打电话,我听见了。”
他听见了?
顾沉光瞳孔一缩,面上不动声色:“所以呢?”
路盛铭苦笑,眼睛里有什么无能为力的外泄出来:“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她怪我怨我都是应该。可是沉光,你很清楚,照路家现在的情况来看,这样对她来说,或许才是最好。”
这次换成顾沉光沉默。是的,他知道。深浅不问,多少了解。
可他不赞同。
直起身,睇一眼面前的人,语气低沉,不急不缓:“你到底想说什么?”
路盛铭垂眼:“她很依赖你。”
“那又怎么样?”
路盛铭低叹一声:“倘若日后,真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沉光,麻烦你替我照顾她。咱俩认识这么多年,路大哥从未拜托过你半句,这件事,算我求你。”
顾沉光沉默,半响,轻吁口气:“这件事,你不说我也会。”转身,离开前,到底忍不住心头汹涌,语气半冷:“你从来不知道她要什么。单以揣测,伤人害己。”
话至此已是分明,再多说一个字都没有必要。
路盛铭站在门口,看着他背影一路远离,定在原地良久。转身,看一眼楼上,垂眼,眸色暗沉。
窗外夜色深沉寒冷,薄凉刺骨,路盛铭身处温暖如春之地,一颗心却石沉大海,淹没其中,再无生机。
是他不好。
这一生活到现在,尽负所爱,一颗心,颠沛流离。到最后,连唯一的血脉,也不得不伤害。
活了一辈子,除了伤害和怨恨,什么也没留下。
白活一场。
————
非典疫情越来越重,人心越发惶惶。满大街除了少数保安和环卫工人,半个行人也没有。北京跟空了似的。
顾沉光把南桪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带出门,享受北京难得的清闲时刻。
自从得了人家父亲的请求以后,顾沉光再带着南桪出去玩更是心安理得。除了每天必要的课业和论文准备的时间,其余的时间都拿来陪小姑娘了。硬生生把人都要养成自己家的了。
两人准备去动物园溜,取车时难得碰到顾沉光之前的同学,看见顾沉光领着南桪,高声调笑:“老顾你又领着你家小姑娘出来玩啊?”
顾沉光淡笑,抬手打招呼,不置可否。
南桪被他牵着,脸埋围巾里,掩饰烧红的小脸。睫毛却高兴的一颤一颤的。
北京动物园的门票还是十五,旺季的价格,两人进去,走了半天,才发现,整个动物园居然只有他们两个游客。
真空了。
顾沉光也不在意,牵着南桪,惬意的在动物园里晃悠了一下午,直到易楚打了电话来催,才恋恋不舍的开车回家。
路上途径301医院,顾沉光下意识扭头去看,没想到居然会瞥见一个略微熟悉的身影。他原来是301医院的医生,怪不得会被派去讨论防疫方案。
只是现在实在不是什么打招呼的好时机,医院太危险,他带着孩子,不方便进。何况看他的神情,估计也没有那份好心情叙旧。
车速慢了又快,毫无留恋的开走。
也罢,等事情过了,再找他喝酒。
......
南桪回家不久,倒是接到了周秦的电话。
少年在那边语气很是着急:“这种时候,你没事瞎出去跑什么?我打了一下午电话你都不在!”
南桪= =。
周秦继续絮絮叨叨:“我这段日子应该会被我妈压着不让出门,你自己小心点,别傻乎乎的就往外跑,听见没?”
南桪无奈,轻轻笑开:“知道了。”
周秦郁卒,知道她犟,但不会没有分寸,拉长腔恩了声:“知道就成。”
南桪笑:“你自己也小心,等咱开学见。”
这真是最好的祝福。
周秦乐了,卷被子里简直眉眼生春,嘴上还是不饶人:“别跟真的似的了,咱俩住一个院里,不用等开学!”
不过周秦倒好像是真被自家妈妈看的很紧,接着一个多月南桪也没有见过他,倒是她自己,天天跑去找顾沉光也没有人管。
只偶尔爸爸会在出门前轻声叮嘱自己要记得戴口罩,别太晚回家。
南桪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但是又说不出来。好像是,父亲似乎真的是父亲的样子了。
甚至有一天,南桪回家晚了,路盛铭还亲自煎了个鸡蛋给她当宵夜。这是南桪第一次见他下厨。
橘色灯光照在黑白流理台上,南桪看着,眼里突然有了泪。这么久,她第一次深刻的感受到,哦,这是我的父亲。
她从小在睡梦中悄悄幻想过无数次的人,此刻就在眼前,眉眼温柔,为自己精心准备一份迟来的宵夜。
**
四月末的一天,南桪正待在顾沉光书房里陪他看书,顾沉光起身接了个电话,再回来时,整个人都是沉重的,眉目深深。
南桪细细看了眼,没问。
顾沉光揉揉她的脑袋,哑声说:“你乖,小顾叔叔有点事,现在送你回家,恩?”
南桪点头:“好。”
一言不发,被送回家。进门前伸手抱了抱他,以作安慰。她看的出,他现在很不好。
顾沉光勉强笑笑,拍拍她肩膀,转身开车离开。
他是去参加一个人的葬礼。
顾沉光此刻坐在车里,双手熟稔的打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心里却泛滥着这一生难有的后悔。
那个志气相投的医生,他曾经路过,只做日后酒席之交,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定邀他共醉一场。从未想到,再见会是这种方式。
早知今日,当初路过时,他一定会下车去,递一瓶酒,痛饮两口。
顾沉光面无表情,直视前方,脑袋清醒又昏沉。
这场灾难,真的死了太多的人。
......
很快到了指定地点,顾沉光带上口罩,目光黯然。一身黑色,走进肃穆礼场。对着正中央的黑白人像,深深的、沉默的、崇敬的,弯腰鞠躬。
缓慢起身,走近几步,将上衣口袋插着的黄色花朵拿出,轻轻摆在案前。
再抬头,又一次,看向画中的人。
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容,带着温和浅淡的笑意,嘴边一对小酒窝轻轻泛起,温柔又阳光。
顾沉光恍惚想起当初在飞机上,两人随□□谈的话题。
当时男人修长的手指轻揉鼻梁,神情看上去比他还要疲惫,话语间却力量十足:“我是医生。这种时候,医生不上,谁上?大家躺一块等死么?”
“当初我是自己拼命要当医生的,我为我自己的职业骄傲。顾先生,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是,我有我的职业信仰。”
“我不能退缩,我是医生。”
顾沉光收回思绪,目光回到苍白的画像之上。最后一撇,垂了眼,转身离开,皮鞋踏在光滑的大理石上,一步一响,声声清脆。
他对医生向来怀着极为崇高的敬意,因为了不起。病毒侵蚀速度太快,光速蔓延,人类的努力不堪一击的好笑。可他们迎难而上。
把自己置身于最危险的地方,只是为了,那些从不相识的人的,微薄的生存希望。哪怕为此,丢弃自己生存下去的可能。
是身为一名医护人员的职业信仰,亦是道德的崇高。所以。值得最高的敬意与善待。
最后一步踏出,日光漫天。
作者有话要说: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很喜欢写医生,也非常崇敬医生。哪怕我身边并没有一个人是做这一职业的。
我很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改变哪怕一点点点点点医患关系,都是值得了。
☆、第十章
顾沉光回到大院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零零点点几颗星星挂在天上,摇摇欲坠。
他停了车,整个停车场只剩下人工灯泡的颜色,白灿灿的光把整个停车场照得成片成片的苍白空旷。
他在车里坐了很久。
一个人。
漫长的时间里,顾沉光其实并没有在思考,只是单纯的,在发呆。内心里有汹涌强势的情感想要喷薄而出,于是习惯性的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沉默着平复自己的内心。
这是他从小到大惯用的方式。有些情绪,他不允许外人知道。
只是这次情绪强烈的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却由心而发的难过。
黑暗里,顾沉光终于闭了闭眼,双手缓缓覆到脸上,灯火明灭间,掩了所有的悲痛。良久,再睁开眼,神色已是清明,又变成那个处变不惊刀枪不入的顾沉光。
他下了车,缓步走出停车场,在门口停顿几秒,没往家里走,反倒走向路家的别墅。左右现在时间还早,去见见小姑娘好了。
几步到了地方,抬手按过门铃,顾沉光难得幼稚的在心里与自己打赌:会是他的小姑娘,眉眼急切的跑过来开门。然后见到他时,眼睛一亮,轻轻笑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他这么猜测着,刚刚沉闷的心情居然被压下不少,心里开始有点点愉悦漫上来。
屋内很快传来声音,顾沉光单是听着那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黑眸里的笑意就抑制不住明显起来,连眉角都轻轻扬起。
门被人打开,顾沉光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自然垂下,站在门口,细细端详着小姑娘细嫩白皙的脸庞。看她见到自己时猛然亮起的目光,以及随着笑容微露出的小虎牙。
丝毫未差,连小虎牙露出的角度都刚刚好。
顾沉光笑意渐渐深重,蹲下.身,将目光与小姑娘的持平。
南桪本就在担心他,一下午都有些心神不宁,听见门铃,第一反应就是他过来了,于是马不停蹄的就赶过来开门。
开门见到人,这会他这么安安静静的冲她笑,她心里那份紧张倒是消失殆尽,随之而起另一份无法言明的情感,思思绕绕,纠缠不清。
她开口:“小顾叔叔......你还好吧?”
顾沉光没说话,安静良久,突然伸手把南桪扯进自己怀中,就着蹲下的姿势把人搂在怀里,却依旧沉默。
南桪一愣,随即有些手足无措。周围都是小顾叔叔独有的气息,沉静且耀眼,清晰独特。
顾沉光把下巴抵在她的头心,一动不动。半响,终于开口,却因为太过压抑的情绪,沙哑了喉咙:“......我没事,不要担心。”
“哦。”没事就好。
继续乖乖任由他抱着。
几米之外,就是沉沉黑夜里浩渺无边的苍穹,星辰几起,不知世事,无辜挂在银河边角,淡笑俯视人间,将耀眼的潮流和涡流线作以生命的标记。
却不知这一片绚烂的大地上,悲鸣撼天,大堆目眩神驰的悲伤。无数人类含泪虔诚祷告,还能有下一个明天。
幸存的北京遍体鳞伤。
相拥的人,却在彼此贴近的体温中,寻到了这一生至暖的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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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份的时候,非典疫情开始好转,到七月初的时候,彻底结束。
七月中旬,顾沉光返回美国,继续学业。
南桪跟着去机场送他,顾沉光抱着自己的小姑娘,摸摸脑袋瓜揪揪小脸,一万个放心不下。把人搂怀里,半响,闷闷道:“要是能把你拎着去就好了......”
南桪鼻子一酸,忍了大半天的眼泪差点决堤。
顾沉光起身,弯着腰细细嘱咐小姑娘要听话,要记得给他打电话,有事情记得告诉他,要乖乖待在北京等他回来陪她玩。
他说一句,南桪就乖乖点一下头,睁着大眼睛,满眼眶的泪也死咬着不肯往外冒。
乖的让人心尖尖都发疼。
顾沉光没舍得再看,起身和母亲告别,三两句之后,机场提示音响起,他微微一顿,没再回头。拖起黑色的行李箱,步履一如既往的不急不缓,带着独属顾沉光的韵律。只可惜,时光之里人山人海,那一身白衣黑裤哪怕身形气质再为出众,南桪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在检票口。
连挽留都不能有。
......
南桪回家后,默默趴被窝里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上被周秦心急火燎的拎着去上课。
周秦来敲门的时候,是路盛铭来开的门,见是他,神色微微一僵。周秦虽说向来聪明,可单凭几分过人的才智亦实在看不透这微微一僵后面隐喻的是何方心思。只一板一眼的转述父亲早上交代的话。
“路叔叔,我爸爸说,让我代他向您问好。”
路盛铭不易察觉地一顿,神色未动,只轻声道:“哦?是么?”
周秦这时眼睛一撇瞅到了南桪尚且红肿的大眼睛,一时间再没什么心思去猜测大人间的弯弯道道,身子一侧,靠近南桪身边,瞪着眼睛,神色隐忍:“你怎么了?眼睛怎么红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一句话说到最后,少年语气里已经是压抑明显的愤怒。到底年岁轻。
南桪沉默摇头,用哑了的嗓子告诉他:“没事。”
周秦没再说话,抿唇看着她。半响,神色未松,却还是伸手拉过她,一路沉默拎着去了学校。
他走的快,南桪白色的校服裙被风吹的半起,只好慌忙拿书包去压:“周秦,你慢点......”
少年抿唇未发一言,速度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到学校门口时,周秦才放开一路拉着她的手,站在她对面,低头不语,垂着眼睛神色晦暗不明。
南桪有些奇怪,偏了头,试探看到他的眼底。未果:“周秦,你怎么了?”
周秦一顿,缓缓抬头,看着她担心的眉眼。半响,别扭又不甘的开口:“你眼睛哭成这样,是因为昨天小顾叔叔走了吧?”
大家都在一个大院里,其实很多事情,周秦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