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漫长黑暗,她到达另一个密室,对着某人低语道。那人静静等候着她的到来,听完她的要求,叹息一声:“又是这样的事…”
“阿媛,你不能罢手吗?”
“哼,人家都要逼到眼前了,要我束手待毙吗?我要是死于宫中,肯定是半点消息也不露!”
漫长的沉默后,那人终于妥协:“只此一回…”
声音满是苦涩,仿佛不忍说出,但终于换来太后的轻笑。
“沛之,你总是帮我的…”
慈宁宫中,经过了一场彻底的肃清,面貌为之一新,太后并不去管其中是否有皇帝的耳目,面上仍是一派雍睦,可母子之间的心绪,却越发深了。
勘合事件,也在不久后尘埃黄河之水天上来,一位兵部侍郎在家中畏罪自缢,以死承担了这桩责任。
宫中表面上恢复了平静,只有一个人,惶惶不可终日。
云萝每日去太后榻前服侍,如履薄冰的模样,让所有人都掩面发笑,太后忍耐多日之后,终于和颜悦色吩咐她不用来了,谁知云嫔误以为太后恨已入骨,忧愁惧怖之下,竟缠绵病榻,知道皇后亲自来劝慰,才如梦初醒。
晨露在这一连串的事件后,终于得睱去周浚府上一晤,这一日她为了避忌人眼,傍晚时分才出得宫来,将信物还给周浚,他却坚辞不纳。
“笑话,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之理?”
两人都是酷爱对弈,当下在棋盘一番搏杀,周浚的棋路,快、准、狠,而晨露的却是天马行空,风华隽永。
但她虽然信手拈来,意境却绵绵而上,周浚苦苦挣扎,仍不能摆脱这无形的桎梏,不觉懊恼道:“与你争斗之人,真是自寻死路。”
晨露一时莞尔,看着周浚那涨红的老脸,只觉这等阴森之人,居然也会此等真性情。
她出于礼貌,才忍下笑,看看天色颇晚,便起身告辞。周浚无奈,只得独自收拾残局,他百无聊赖地收纳着黑白子。
晨露漫步于街边,此时已经月华浓冽,行人甚少,只有几家酒肆铺子,从半掩的门板中抽出微弱烛火。灯火朦胧,将人影拖得扭曲摇曳,仿佛是鬼魂行走于昏暗中。
晨露望着不远处的玉带桥,正西方向有一盏明灯被置于石樽之内,长放光明,望之但觉河中波光粼粼,两岸垂柳婆娑,只是不及夏日的丰润鲜翠。
一道黑影从波光中闪过,千钧一发之际,晨露闪身掠过如暴雨袭来的暗器,树上却又是一个黑衣人,无声息的飘然而下。
那剑风有如春日酥雨一般,羞涩低调,然而转眼便到了跟前。并无剑气,也无风声,只这小小的一泓雪刃,晨露的面色却是异常凝重。
她飘然后退,于衣袖挥洒间,太阿出鞘。两剑相交,火光四射,‘太阿’剑发出龙吟一声,竟是棋鼓相当。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寂灭
此时夜色已深,夜风逐渐大了起来,离水对岸的柳枝不安地轻晃,青黄的落叶漫天飞旋着,一触即分的两人,遥遥相峙,任由衣衫被风拂卷。
“早听闻晨妃武艺非凡,如今一见,更胜传言。”
蒙面人声音低沉,显然是不欲被人认出。晨露微微一笑,罗衲曼回,只听得铮的一声,一枝金簪钉入水中,戳露半截,随即,水中漫起一片腥红。
“阁下一则藏头露尾,二则以刺客相伺,以多对寡,如此行径,我却不欲闻汝名姓。”
晨露头也不回,笃定自信道,仿佛对水中那人的生死漠不关心。
“我也无意通名…因为,你活不过今晚。”
那人幽幽一叹,浓眉因着杀气而蓦然挑高,摄人肝胆的剑意在这一瞬喷涌而出。剑招至刚至烈,连翠绿渺然的空气,都被这份悍勇卷入其中,弱一点的人,便要觉得烈焰扑面,心神动摇。
他以撼山之势挥剑,凝神刺下,仿佛很慢,却只是冷光清辉一转,便到了眼前。
晨露手中的太阿,却是飘渺不定,竟如一道银光吞吐了月华皎美,素手纤纤,我见犹怜。两剑即将相碰,那抹凄楚月华疾转身侧,优美的身影随之荡开半周,在湖灯辉照下,飘然若仙。
月华无声地叹息,下一瞬竟化为旭日,光芒暴涨之下,如鬼魅一般流连在那人的脖项,每次都是失之毫厘,却也让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久不问江湖之事,年轻一辈中,竟出了这等了得的女子!
他心中暗忖,剑意越发古朴凝重,那份轻灵诡谲虽然缠绕不去,却再不得寸进。
‘哧’的一声,衣袍破碎的声音,在这静夜中格外清晰。
这电光火石的一剑之后,那人便从守式转为攻式,他以充沛内力贯入剑身,一举一动,且以这份强悍来压制对方。
晨露心下雪亮,论起内力,自己先天便是不利,她也不着急,只是身形更快,几乎化成一团银光,流连在他身畔,两人越战越快,方圆一丈的空气几乎因此而凝固燃烧,夜色中,默衣人剑意尽处,无风自动,将人的衣袂都倒卷拂空!要分出胜负了!
晨露眸中神光幽灿,在这一刻分外耀目,她收势回剑,竟是抱定了一个守势,任由身侧劲风炽热。黑衣人咦了一声,不是疑惑,而是不可思议的惊恐。
眼前这诡异一幕,勾起了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未及退避,晨露手中的长剑,却平平递出,既钝且缓,有如老僧入定,不喜不嗔。
这一剑平淡无奇,似乎任何人都可以轻易避开,黑衣人却觉得所有方向都被封死,这诡谲的一剑,让人有缓慢灭顶之感。
他一咬牙,也弃了剑意,用血肉之躯劈头迎上。
血花四溅,惨烈,却又淡然通透。
黑衣人忍着剧烈的疼痛,捂住血出如涌的肩膀,踉跄着逃遁而去。生死关头,他用秘法催动功力,转眼就掠出几十丈开外。
他飞奔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响彻了周身血脉。
“寂灭三式…”
他面容抽搐扭曲,几乎因这四个字而喷出血来。
“原以为,二十六年前已成绝唱,没曾想,她居然还有传人…”
“报应!”
他惨笑着,将一口鲜血强行压下,踉跄着,继续前行。太后今晚越发心神不安,她坐在榻上,也不就寝,只是凝视着妆镜出神。
镜中的她,仍是皎美华贵,只那眼角细纹,却隐隐露了出来。她挑了根白发,伸手拔去,沉吟着,却始终等不到秘道那端的信号。
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扣去机关,走进那黑黢黢的甬道。
甬道的另一端秘室里,渺无人烟,太后心神越发不定,手中的丝巾也被紧紧攥着,生出皱缬来。秘室终于打开,一道身影无复平日的英武,踉跄着走了进来。
太后忍住惊慌,将灯挑亮,但见半幅衣衫,已被鲜血浸润湿透,王沛之面色惨白,喘息着看向她。
“是那小丫头做的?!”
太后心痛得声音都变了调。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幽想
他正用绷带缠住伤口,额上已满是黄豆大的冷汗,他披上外袍,无力道:“我败了…”
太后骇然道:“她的武功竟是高强若此?!”
王沛之深深叹了一声,眼睫微颤,遮掩了一切心思。
“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
太后想起那凛然森华的素裳女子,心中油然生出一道寒意,她咬牙道:“我从不信这个邪,二十六年前,亦有人出入乱军如无价之境,也不过化做白骨骷髅…”
她仍不愿提及那个禁忌的名字,全身都在微颤,仿佛强忍着,却偏要以这份额外的恐怖来让自己清醒。
昏黄的烛火在秘室中飘摇明灭,她雪白的面庞被暗影浸润,染成几重诡谲。
王沛之的手,蓦然停顿下来,他抬头,眼中有复杂的阴霾,更有莫名的激动。
他强忍住全身的悸动,耳畔全是血脉流动的声音,那个多年来午夜梦回,暗生惊悚的名字,在心头涌动,刻骨铭心,由灰烬中重生涅磐,最后化为方才的三尺雪刃,疾刺而来。他微微闭目,手下机械轻柔地包裹着创口,心中却恨不得大笑大哭出声。
血涌到心尖,凝结成鲜红的血痂,如珊瑚一般,多少年来,世人看了,只道清雅矜洁,他却恨不能将自己的心剜出,看看是否既冷且黑,然后在地上践踏至碎。
何苦呢?王沛之问自己,这一问,他已经问了二十六年。
烛火照在他脸上,这短短的半刻,神色变幻阴晴,格外苍白阴森。
“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是要把我吓死么?!”
太后轻晃着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没事,只是血流得多,有些疲惫了。”
王沛之轻轻说道。
“怪我,让你去除去那丫头,谁知被反噬成这样…”
太后眼中露出哀伤之色,以丝巾擦去,强作笑颜道:“你好好休息罢,天亮后,我让太医去探你。”
王沛之不答,他凝视着脚下的地面,居然是微笑着的,那神色,好似夜半冶游,红袖添香的气定神闲,然而那瞳仁凝聚的一瞬,却象是大地深处,有无数英魂低吟着,冲天飞上。
他唇边微笑加深,无声的叹道:"不用等很久了,我很快就会来和你们重聚,不,也许只是擦肩而过…地狱最深的十八层,已经为我预备好了。"
晨露回到云庆宫时,夜色已深,却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她几步快行,到了廊下,看着惊醒而起的涧青,轻轻示意她回房去睡。她推门而入,只见皇帝和衣而卧,已是沉睡不知。
他是在等自己吗?又是好气,又是感动,她轻轻将锦衾覆上,元祈亦是练武之人,颇也惊觉,一下便醒了过来。
“你回来了?”
他一眼便望见她身上的血迹,急急察看,晨露制止道:“是别人血。”
“是刺客?!”
“可以算是…”
晨露沉吟着,补充道:“他虽然着意掩饰,观其周身气质形容,定是位军旅之人。”
她微微皱眉,隐约觉得那黑衣人有些熟悉,想了一阵,仍是不得要领。
“会是谁呢?”
元祈微微冷笑:“大约母后与静王脱不了干系。”
晨露脑中灵光一闪,一些念头支离破碎地涌上,但仍是不能连接。
她不愿意再想,于是道:“那勘合流失的事,仍是没有结果吗?”
“死无对证。”皇帝阴郁道,又想起隆盛门前的命案,冷笑变成了辛辣的讥讽。
“朕的云嫔也真是贤惠,事必躬亲的去大搜出入之人,结果闹出这么一场,不上不下…”
他想起这桩事的结果,讥讽也变成了苦笑。
晨露想起云萝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再也撑不住,侧过头去,笑得浑身轻颤,好一阵才止住。
“朕的后宫,看来真是笑话!”
皇帝想起云萝之前小产的表演,厌憎得几乎痛心疾首。
“皇上那位暗使盯那小合子,已经很久了罢…”
晨露正色道,想起勘合一事,心下已是明白了八九分。元祈眸光一闪,畅快笑道:“果然瞒不住你的眼。”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盛衰
乾清宫隶属大内核心,戒备森严,区区一个小太监,若无内应,想要拿到那些纸片而不被发觉,是件很难得的事。
晨露继续道:“在勘合事件发生之后,这些关乎军国大事的要地,定是更加戒备森严,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吧?”
元祈微笑听着,已是敛了笑容,叹息一声,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事:“朕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这般光明磊落。”
他弃了敬语,神色之间,颇见黯然。
晨露微带惊愕,静夜深殿中,只听元祈的声音清朗醇厚。
“此事初始便有蹊跷,母后性情缜密,这般明显之事,根本不象她的手笔。”
晨露点头赞同,她亦是不相依以林媛的狡诈多智,会露出这样拙劣的马脚。
“但我很需要这一证据,母后她虽然不再临朝,却仍是恋栈不离权柄,她是天下安宁的最大掣肘!”
元祈目光灼灼,谈及天下二字,帝王的意气威仪,在这一瞬间显露无遗。
“母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晨露静静听着,心中亦有波涛暗涌。
“于是你希望以这次矫造圣旨之事,来逼使她真正退隐。”
元祈断然道:“成则去一心腹大患,若不成,至少也能看清楚,小合子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可惜,被云萝尽数破坏了!”
晨露想起,亦是懊恼蹙眉,想起林媛又逃过一劫,她心下不禁杀意大起。
她看着元祈,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
“嗯?”
“恕我冒昧,太后和您根本不是一条心,若要去这掣肘,并不只有逼她退隐这一条路。”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那总归是朕的生身之母,就算全无感情,也不能行此不忍言之事…”
皇帝沉重地叹了口气道。
晨露眸中幽寒之色大盛,只一瞬,又恢复了常态,讶然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想,若是太后身体孱弱,长卧病榻,岂不是更为圆满?”
元祈赞同道:“若真如此,则善莫大焉,其实母后身体一向孱弱,但她精力超乎一般,硬是挺过了无数难关,至今仍能亲笔写信,支使斥责襄王呢,她在一日,便决然不会放弃大权的!”
“太后毕竟年岁在那呢,听说她这一阵仍是噩梦不断,想来也没多少精力来干涉朝政。”
晨露不经意地说着她听来的逸事,有如蝶翼一般的眼睫微微颤动,漾出淡然浅笑,恬静而从容。
“朕也听说了。”元祈也颇有耳闻,他叹道:“若是母后能恬静颐养,淡泊归心,哪会有这等症状…她梦中尽是血淋鬼魂,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想起平王的母妃,以及先帝在时接连夭折的皇嗣,隐隐知道这些事中都有太后的影子。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只是疑心生暗鬼,又过分谨慎算计,才有了这心病。”
晨露颔首赞同,她低下头,唇边露出一丝森然微笑来。
月过中天,静王还是睡不着,在他身畔的通房大丫鬟被他翻来覆去地惊醒了,问道:“殿下?”“没什么事,你自己睡吧!”
他起身到了园中,仍是在荷塘边漫步。幽幽的月色,将他的雪白绸袍都溶入其中,此时已是初秋,虽然白天仍是闷热,但晚间却很有些凉意了。
荷花虽仍是绽放,在清幽月色下细看,却见得一些败意了。
“盛极而衰啊…”
静王叹息道,心中亦不胜唏嘘。
“王爷,睡不着吗?”
师爷的院子,离这荷塘只一道圆门,他熟知静王的禀性,也不唤人来伺候,只是静静侍立着。
“我在想这荷花真是与人一般…盛极而衰,好景难在。”
静王笑得轻松,却不无苦涩。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每一次都计算好了,单等人入套,却总是意外频繁,真是匪夷所思!”
“那个云嫔,怎么竟会在那等场合耍威风呢!”
静王提起这不知死活的女子,就恨得牙痒。
“只要让那暗使成功跟踪,确认是太后指使,他们母子,便会立即残杀,这般宁静的局面,便会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