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阿’剑乃是上古神匠所铸,元祈一向视若拱璧,轻易不得于见,今日竟要将之赐于新妃!

“君子不夺人所好。”晨露婉言谢绝道,她看了看皇帝腰间的白玉九龙佩,示意用它充作信物即可。

“无妨…所谓‘宝剑酬知己,红粉赠佳人,’它在你手中,才能真正用上。”皇帝想起眼前危机,不由的连声音中也透出了犀利锋芒。

晨露接手此案后,先传来了周齐二妃的侍女们。

看着堂下垂手肃立的一列宫人,她并不仔细端详,而是径直问道:“谁是采衣?”

一个身量小巧的宫女怯怯而出,有些轻颤的紧张:“奴婢就是。”

“你在周贵妃宫中多久了?”

“两年有余。”

“是你看到,周贵妃身边的璃儿偷偷去驿舍,探了军中使者?”

“是…”

“你长居宫中,如何能看到这些?!”

采衣苍白着脸,哑口无言,良久,才嘤嘤哭了起来——

“求娘娘饶恕,那日,我偷偷去探望在驿舍做粗役的‘对食’…”

晨露一听便心中雪亮:所谓对食,是宫中宦官与宫女因寂寞难耐,所结成的假夫妻,其中淫亵之事甚多,这小宫女私下与人幽会,却不料窥得了其中秘密。

她微一沉吟,吩咐特来听谴的秦喜道:“那位使者目前在哪?”

“回禀娘娘,他死也不肯招供,已被下在诏狱中。”

“把他提过来,我有话要问。”秦喜面露难色,有些迟疑:“这是太后的懿旨…”

晨露微微一笑,悠然道:“太后当初将他下狱,也是为了将案子审个水落石出…你且去提来,不必顾虑。”

一刻之后,一个手脚戴着铁镣的年轻男子,便被两位侍卫押来。

他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身上衣衫破烂,隐隐有血迹沁出,显然是受了严刑拷问。

“把他的铁镣取下。”晨露道。

侍卫为难道:“此人身怀武艺,或是惊了凤驾…”

“就凭他的修为,还奈何不了我。”晨露淡淡说道,示意他照做。

她命其余人等都退下,只剩下两人独对。

殿中一片寂静,只听得窗外鸟鸣声声,清风徐一,让人心旷神怡。

“娘娘,你想问什么呢?”那男子声音微弱,却仍是神光内敛,他不看上首,只是微带嘲讽的问道。

“所有内情,我都听周贵妃说了。”晨露淡淡说道,不顾他诧异的神情,继续道:“你们坠入别人的圈套亦不自知,就算真被当替死鬼,也没什么好怨的。”

她眼眸微闪,清冽幽寒之下,又增添了一重诡谲——

“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我可以救你们这一对鸳鸯,条件是——”

她看了看男子,轻启嫣唇道:“我要知道周浚的所有秘密。”

男子勃然色变,怒道:“你要我出卖自己的主帅?!”

晨露冷冷一笑:“我对你的主帅并无敌意只是想知道,他意图谋何为。”

“你这是痴心妄想!”

“胡言乱语之前,你最好想想周贵妃,她还在冷宫里呢!”晨露并不动怒,只是悠然道出了周贵妃的惨境。

男子一时沮丧,想起被幽禁的伊人,他无力的垂下头。

“我凭什么相信你?”

“除了相信我,你别无选择…想来你也知道,皇帝并不欲置周贵妃于死地,他派我来审理此案,就是给你们一线生机。”

男子犹豫着,半晌,才以轻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她…还好吗?”

宸宫 第四卷 第八十六章 所欲

"担负着不贞与杀人的罪名,在那冷宫之中消磨岁月,你说她好是不好?"晨露端起茶盏,凝视着微动的水纹,轻轻说道。

午间的阳光火辣,青年颓然坐倒,半晌,才从牙缝中挣扎出一句,“你想知道什么?”

“周大将军对朝廷别有怀恨,这是为什么?”

“你从何得知?”

青年不敢置信的低喊。

“那日阵前,我窥见他的眼,桀骜,然而中藏暗流,简直要将皇上噬灭—若没有极大的仇怨,又怎会如此?”

青年笑得苦涩,倚着柱角坐下:“你所料不差,周大将军确实是对帝室怀恨已深。”

他声音飘渺深远,仿佛回到了那个烽火连天的时代——

“周大将军早年与一位女子有白首之盟,景乐年间,京城失陷,再打听她的踪迹,却是被鞑靼人掳去了,他从此性情大变,一心想要率铁骑长驱草原,救回爱人,可先帝在时,对他就大力压制,到了太后临朝之时,鞑靼人又是蠢蠢欲动,将军以奇兵夺下天门关,却又接到宫中诏令,严责他不可妄开边衅!”

青年越说越是不平,想起主帅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小栽培,如今却对着外人陈说他的秘辛,恼恨无奈之下,将下唇都咬出血来。

“京中大人们的歌舞升平,还不是由我等武夫一刀一枪的拼杀出来的,明明是鞑靼人先怀了狼子野心,却道是我等妄开边衅!!”

晨露静静听着,并不言语,心中却如怒涛汹涌,不可抑制。

“我家将军苦盼恋人无望,激愤欲狂之下,早已对朝廷恨之入骨…”

青年说着,沉痛闭目,缓缓道:“他将女儿送入宫中,就是为了败乱江山,只是周贵妃生性刚直,并不曾真做出什么来,父女俩为此还有了嫌隙。”

晨露听得心神眩移,眼中晶莹灿然,良久,才说出一句:“痴情之人,可恨可怜。”

阳光从窗中照入,将她的身影映得透明一般,几乎要化为虚空。

香盈被传入内殿时,心中惴惴,她敛衣而入,却见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素裳女子。

重染裁就的宫衣下,月色鸾纹在日光映照下,凛然出尘,仿若仙人。

这就是从前那个在廊下粗使的小丫头吗?

香盈目不转睛的看着,心中又羡又惊,直到上首的目光投来,才恭谨的低下头去。

“你一直是齐妃最看重的身边人…”

幽寒清冷的声音从座上传来。

“是,娘娘。”

“那晚你陪她去飞烟阁,一直在不远处等候?”

香盈已经被无数人问过,她压下心中的不耐,垂首答道:“我在那里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敢走开,觉得阁上丝毫没有动静,才上去一探究竟,就看到我家娘娘她…”

此事已过去多日,她想起那日的惨景,仍是心有余悸。

“你在阁下等候,真是什么也没听见?”

“娘娘,请你千万要相信我!我真是离得远远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香盈几乎要哭出声来。

她这几日被无数人盘问反诘,问的最多的就是这句,所有人都以怀疑的眼光看着她,以为她知晓些什么。

晨露微微一笑,轻声问道:“你想不想从这一团乱麻中脱身?”

香盈诧异的抬头看她,眼中满是不解。

“你父亲本是齐府的家奴,蒙齐大人开恩,放出去收帐经商,日子本来也是殷富,只是齐妃自小就看中了你,带在身边做了婢女——真是可惜,你没有做小姐的命呢!”

香盈眼中闪过一道不甘,勉强笑道:“娘娘对我恩重如山…”

“是吗?”

晨露仿佛不胜惊讶,笑道:“我听说你父亲曾经想向齐大人求情,想让你出宫婚嫁,这难道是谣言吗?”

宸宫 第四卷 第八十七章 夜审

“你怎么会知道…”

香盈有些失态,对上座间那凛然轻笑的眸子,才深深低下头去。

“我父亲想让我有个归宿…可齐妃娘娘不许…”

她声音微弱,却带出幽怨和不甘。

“我有个办法保管你能顺利出宫,又不受齐大人的责难…”

香盈闻言,惊得抬起头来,却正看入一片诡谲笑意之中。

她如处冰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你不想试试吗?”淡然而清雅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诱惑,仿佛从天上传下。

“愿听娘娘吩咐…”她听到自己回答,声若蚊呐,却异常清晰。

乾清宫的大殿中,此时灯烛高照,将殿堂照得亮如白昼。

帝后端坐在正中,上首座位上,太后面色苍白,很是憔悴。

“母后凤体仍是违和…这些太医太不经心了!”

皇后蹙眉道,自己也咳嗽两声,把久病的戾气全撒在了太医身上。

“我这几日噩梦缠身…太医已经给我配了汤剂…”

太后并不欲多谈自己的身体,对着皇帝道:“你让晨妃去审理齐妃的命案,如今算是有结果了?”

皇帝躬身道:“她年纪还轻,做事仍有疏漏,所以今晚我们共同听审,也好鉴别一二。”

晨露此时已到了殿外,经人通传后,她款款而入,为皇帝呈上了一本供词。

“总算不辱使命,没有让您失望。”

皇帝翻看了几页,先是皱眉,接着深深赞叹道:“好个忠心为主的奴婢!且将她宣来!”

香盈颤巍巍进殿,朝上参拜,举止极为恭谨。“你先起来!”

皇帝温言道:“你为了替齐妃申冤,冒险藏下这等重要证据,实在是忠心可嘉!”

“奴婢当不起皇上如此称赞,只希望我家娘娘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香盈低泣着叩头,听来更觉哀婉凄凉。

她从贴身小衣中,抽出一道叠成方形的小笺,双手呈了上来——

“这就是娘娘那日接到的信笺,她习惯将这些重要书信藏在八宝盒的夹层里。”

果然信笺上,犹有齐妃惯用的馨香,香盈继续道:“娘娘就是看了这封信笺才决定去飞烟阁的。”

皇帝展开一看,上书寥寥几字:“今晚亥时初分,飞烟阁相会。”字迹刚毅中不失娟秀,瞧着很是熟悉——乃是周贵妃的手笔。

他目光连闪,电光火石间,已经窥得了其中奥秘。

“周贵妃并不是真凶!”皇帝决然说道。

皇后仍在懵懂,太后已经瞧出了其中蹊跷,淡淡道:“周贵妃与那使者既然定在阁中幽会,就不可能邀人前来。”

皇后也反应过来,她稍一思索,惊疑道:“是有人模仿周贵妃的字,投信邀齐妃前来,这两边一撞上,周贵妃就起了杀心…”

她有意无意的仍是将凶案朝周贵妃身上拉,这盆污水,不泼到她身上,是绝不甘心了。

皇帝皱眉,正要反驳,却被晨露轻拉衣袖示意。

她从侧下的座位起身,裣衽道:“我接手此案后,为恐有碍物听,传唤了多名宫中杂役,最后在瞿统领的帮助下,才找到了一位巡更之人。”

在皇帝示意下,她又传来一位巡更的宦官,此人证明,那夜在西华门前的甬道上,窥见周贵妃与一位青年手牵相挽,极是亲密,从远处疾奔而来,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皇后一听,更是得意:“和本宫说的一样!”

皇帝却听出了话音,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宦官哆嗦着,却极为肯定,那是戊时过了大半。

皇帝静静听着,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

“这是嫁祸!”殿中一片死寂,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皇帝冷怒已极,将信笺掷向御案,冷笑道:“宫中出了这等贼子,真是让朕心生惊骇!”

皇后瞧得目眩神迷,心下略一思索,仍是一阵轻松——

至少周贵妃与人通奸的罪名也是跑不了了!

第四卷 第八十八章 饯行

在戊时已经奔至西华门的周贵妃,被她宫中之人证明,是在亥时之前回返的,这样,她杀死齐妃的嫌疑,便不攻自破了。

皇帝看了太后一眼,缓缓道:“母后,无论周贵妃做了何等失德之事,这桩杀人大案,却是与她毫无干系了!”

太后目光微闪,叹道:“看样子,她是招惹了什么人,有意将她设计入局。”

皇后在旁接口道:“周贵妃素性刚强,宫中众人,都对她颇有怨言呢!”

晨露冷眼瞧着,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于是起身辞去。

外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一片暗色昏暝中,她谢绝了廊下侍女奉上的纸伞,独自一人在雨中漫行。

长而深广的甬道,仿佛永无尽头,她瞥了眼,西北角上,那一梁破败的屋檐,想起那幽禁于冷宫的女子,心下一片茫然。

自己替她昭雪了杀人的冤屈,可失德淫乱的罪名,却足够让她万劫不复。

她可曾后悔吗?雨声萧萧,逐渐变大,重重的琉璃宫墙,于千回百转间,光华暗淡,几乎要被夜色湮没。

一柄竹伞拢于头上,她悠然回首,正见瞿云手持伞柄,立于身旁。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她抿了下唇,扯出一道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近乎负气的扭着头。

“你太过胡闹了…”

瞿云凝视着她,半晌,才无奈长叹。

“三十年前你就说过这句,不新鲜了!”

话虽如此,晨露仍是接过他手中的伞,两人一路并行,听着耳边喧嚣变大的雨声,多次的芥蒂,一扫而空。

“真是清爽…此刻,我竟是有点羡慕周贵妃了呢…”

晨露提起裙裾,栀子花的香味,由道旁花圃中幽幽传来,恍惚迷离。

“我羡慕她,无论何等凄惨,总有一人,在为她担心,等待…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话真是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