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晨露凛然一惊:“是周贵妃?”宫中只有她喜着一身玄黑宽袍,古意盎然。
“看那绣样式必是出自她宫里无疑。”瞿云听着远处模糊的喧哗人声,继续道:“她宫中有人受不住逼问,招供说出那日下午,周贵妃身边的侍女偷偷去了趟驿舍,探会军中的使者。”
“使者?”瞿云见晨露愕然,解释道:“是周浚派出的使者,那时你和皇帝都受了伤,御驾一路慢行,周大将军特地谴使来宫中告知一二。”瞿云说着,颇为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在飞烟阁附近,我们仔细搜索,又找到了一枚安置军靴上的铜钉,经兵部辨认,那是特制给镇北军中使用的。”
晨露仔细听着,开口说出了瞿云的未尽之意:“你的意思是周贵妃与那使者在飞烟阁中暗通款曲?”
瞿云点头道:“不仅我如此作想,林媛那边,也觉察出不对,已经把西华门侍卫,都盘问了一遍,结果,有人证实,那日傍晚,确实有一个太监服色的人,手持周贵妃宫中的腰牌入宫——侍卫以为他是新来的并没有多问。”
“大晚上的,齐妃去飞烟阁做什么?”晨露听得目光炯炯,浑然忘记了胸口的疼痛,她抬起头,轻轻问道,似乎是自语。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她的贴身侍女吓得什么也记不清爽,只一口咬定是主子这几日身体大好,想在宫中散心。”
瞿云想起那个一味哭嚷的侍女香盈,又觉一阵头疼。
“去散心的齐妃,不小心撞破了周贵妃与使者的幽会,于是死于非命——真有这么巧吗?”晨露思索着,低喃道。
“有没有这么巧,也只有天知道了。只是目下,齐融平白死了女儿,不肯善罢甘休,已经在朝堂上闹将开来了——他要皇帝严惩凶手,以慰齐妃在天之灵。”
“周贵妃目前如何?”晨露看着瞿云,问道。
瞿云再一次无奈苦笑:“林媛也真是神通广大,居然从知情人口中查到这使者的身份来历——他和周贵妃乃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两人感情甚笃,直到贵妃被选入宫中,才天各一方,断了联系。”他继续道:“铁证如山,周贵妃已被打入冷宫之中,等着皇帝发落呢!”
晨露眉间一蹙,断然冷道:“此事无论真假,都很是棘手——若是处置了周贵妃,周浚一怒之下,难保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
瞿云点头赞同:“所以皇帝被夹在两在重臣之中,简直是左右为难——他已经两昼夜没合眼了。”
两人正说着,只听得廊外有人通报道:“皇上回到!”
他怎么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惊愕不解。
宸宫 第四卷 第七十九章第八十章
元祈迎着日光而来,眼中带着淡淡的倦意,冠上的玉藻十二旒悬于额前,映得风华如神,却颇有些憔悴。
他凝望着晨露,眼中闪过喜悦而复杂的光芒,久久不语。
瞿云看两人僵持,识趣的起身告辞。
“你…恢复得怎样?”
元祈并不坐下,只是静静看着他,踌躇着,开口问道。
“这伤只是看着凶险,其实并无大碍…”
晨露低下头,端详着床边的九蔓缠枝莲云纹方盘,声音淡漠有礼。
元祈直到床边,竟是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那日,你为何如此冲动?!”
他的手掌用力,眼中闪着暴怒可怕的光芒,晨露并不挣扎,看着自己腕间青肿一片,只是浅浅一笑。
那笑容凄婉清柔,却偏偏闪耀着无可动摇的刚强——
“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元祈一楞,这才恍然大悟道:“你家中也有人在景乐变乱中亡故吗?”
他想起史书中所说,那般万人恸哭,满城缟素的情景,不由心中一痛,缓缓的,他松开了手:“你为何不跟朕直说,却是做这等凶险的事!”
“于千军前,取那人的首级,这才是我心中所想…”晨露低低答道,仿佛想到了什么
眼中波光一闪,她不想再纠缠这话题,于是反问道:“皇上很是烦恼,是为了齐妃娘娘的事吗?”
元祈眉间涩意更深,目光森冷。
如万丈深渊一般,让人生出战栗,他微微冷笑:“好不容易从凉川中死里逃生,没曾想一回京,却有这般惊喜等着朕呢!”
“皇上以为,这是周贵妃做下的吗?”
晨露声若冷泉,沁入心中,元祈只觉得一阵清凉,满身的炽热,都在不知不觉间,消散殆尽。
“朕当然知道事有蹊跷,但目前铁证如山,若是不加处理,便会寒了朝中诸臣的心…”他苦笑着,继续道:“幕后那人,真是有能耐,竟能将朕逼到这等地步!”
“皇上且放宽心…”晨露眼眸微微眯起,笑得婉约自信,瞳仁深处,露出一丝诡谲——
“让我来为你分忧吧!”
“你?”
皇帝一楞,眼中放出不可思议的喜悦,他欢畅笑道:“你必是有什么好主意了!”
晨露正要答话,只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咳意上涌,竟一时喘不过气来。
“你先躺下休息!”皇帝一见,急怒道:“你这般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他哽住了,凝视着晨露苍白的脸,再不忍责怪她,只是轻声道:“先睡一觉罢…”
“我睡不着…”
晨露静静躺着,声音幽邃,仿佛从天边传来,空灵飘渺。
“朕给你念几段中正平雅的文章,一会儿就能安然入睡了。”
皇帝命人取来一本《庄子》,曼声吟道:“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他声音清雅中正,不疾不徐,直到念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这一段时候,忍不住偷眼身旁,但见晨露已轻轻睡去。晶莹玉颜上,乌黑的长发顽皮缠绕着,宛如书中的仙子天人。
他凝视着这无邪的睡颜,但觉心中喜乐安稳,什么也不须去想,只想长伴佳人身旁,就此曛然甜睡。
一阵困意涌上,他放下书卷,倚在榻边,也沉沉睡去。
晨露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长而浓密的眼睫如蝶翅一般微微颤动,她睁开了眼。侧过头去,望着元祈毫无防备的睡颜,她眼中露出一丝笑容——
这是一道,诡谲、妖异、满含着怨毒的微笑。
这晶莹剔透的容颜上,这一道森然冷笑,将无穷阴霾卷起,生生让室中发出寒意。
她伸出手,在日光下,端详着自己玉一般的十指。
宛如水晶的十个指甲,并不很长,却已被侍女修得尖细有度。她伸出手,指尖精准的划过皇帝的咽喉。
那青色血脉,在白皙肌肤间隐隐可见,她微微用力,感觉着皮肤微凉和弹性,却悬在空中,再不向下。
虚空中,她无声低喃道:“元旭…我会把你所珍惜的一齐毁灭!”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元祈的睡颜,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作痛。
要怪…
就怪你的父母吧…
她在心中说道,收起了尖利的可以轻易弑杀人命的指甲,重新躺回榻上。
满室寂静,再无任何声响,只有两个身心皆疲的人在沉沉睡着。
齐妃之死,使得各种传言在宫中甚嚣尘上,朝中大臣大都是齐融的故交旧友,即使从无往来,也有多年的同僚情分,于是纷纷上书,要求严惩凶手。皇帝的答复,一律是留而不发,他神情沉稳,泰然自若,仿佛丝毫不为此事而担忧,一切皆在他掌握之中。
正在前廷舆论大哗之际,冷宫的一角,却如一潭死水一般,没有丝毫波澜。
周贵妃坐在阴暗的小室里,借着铁栏处传来的微弱光线,静静的梳着头。她的脸因多日的幽禁而毫无血色,却仍是美丽飒爽。
她森冷平静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即使身陷囹圄,她仍是以一贯的仪态,傲视世间。“娘娘,有一位大人前来探视您…”
宫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贵妃微微诧异,沉吟了片刻,她说道:“请她进来吧!”
来人的脚步,很轻缓,却又有着奇特的滞重,周贵妃听出,此人必是身上带伤。随着铁门的打开,她眯着眼,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对方——
“是你啊!”她微微叹息,似乎并不意外
此时夕阳西斜,由那细小窗中泻下点点金霞,温暖然而哀伤。
周贵妃静静坐在角落,凝视着那一缕缕暖光,似沉思,似桀骜。
“你来做什么?”她淡淡开口问道,玄色裙裾边,翠碧鸾凤飞舞,皆是珠玉妆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晨露想象着,她被一纸诏书幽禁时,定是泰然自若,微扬着头,孤傲而绝然。
“是皇上的旨意吗?”
周贵妃接着问道,仍是那般漫不经心,仿佛将生死看淡,别无牵挂。
“是显戮还是自尽?”
晨露微微一笑:“你想偏了,我只是奉皇上的旨意,前来探视你。”
周贵妃闻言,不喜反忧,叹息道:“不过一条白绫就了结了…”
晨露见她静坐角落,了无生趣的模样,一道无名怒火从心中升起:“你这样就认输了吗?!”
周贵妃蓦然见她疾言厉色,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如今人证倶在,我也没有什么好说…”
她深深望了一眼窗外,仿佛要看尽那咫尺天涯——
“况且,我与他,本就是彼此爱慕…”
“这么说,那晚,齐妃确实窥见了你们的幽会?”晨露一针见血的触及了问题的实质。
周贵妃苦笑着摇了摇头:“此中玄奥,我也说不清楚,如今想来,那一夜,竟恍若梦中。”
在晨露的倾听中,她娓娓道来…
“那日,我们相约于飞烟阁见面,刚说了几句,却有一道镖影闪过,我伸手一接,却是一封短笺,好似是左手写就歪斜字体。”
“那是两个大字:速离!我们知道被人窥破了行藏,匆忙离去,一路上却是毫无阻碍,在西华门处分手后,我便回了自己宫中,再也没有离开…半个多时辰后,宫中便天翻地覆的闹了起来——齐妃的侍女发现时,她早已绝命于阁上。”她长叹着,总结道:“想不到我竟是败在这等嫁祸之下!”
晨露静静听完,终于开口,却是提了个很突兀的问道:“你不后悔吗?”
迎着周贵妃微微迷惑的目光,她道:“在这后宫中,你地位尊贵,几乎是一人之下,却为什么要与那人夜半幽会,弄得这般田地?”
“沙场多变,我放心不下…这么多年了,我与他,天各一方,如今造化弄人,缘吝一面…”周贵妃轻轻说着,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金光逐渐变暗,角落中,她纤美刚毅的面容,几乎化为虚幻,只听得轻轻叹息,从虚无中传来:“就如何你所说的,这世上,谁又懂得谁的挣扎呢?!”
晨露沉默着,亦是无话可说,她想起最初见面时,那冷漠飒爽的女子,那鹤立鸡群的气韵,只觉得心中不忍——
“你且宽心,我必会找到证据,来还你清白!”
鬼使神差的,她说了一句,却几乎被自己惊吓了一跳,她起身欲走。
“你且等一下!”周贵妃疾声喊住,迎着晨露的疑惑目光,她轻咬贝齿,一字一句道:“告诉你两件事——”
“谋害梅贵嫔腹中皇裔,实非我本意。”
“还有…千万小心——我父亲。”
她一气说完,坐回角落之中,再无一言。
夕阳的余辉终于消逝殆尽,那铁铸栏杆中的小小陋室,只有一灯如豆。这世上,谁又懂得谁的挣扎呢?夜色如墨,御书房中仍是亮如白昼,蜜腊制成的两排华烛下,皇帝正在奋笔疾书,手中却不知不觉的慢了下来。
齐妃的事情一出,后宫尽皆哗然,更有无数朝臣上奏,要求严惩周贵妃,匡正宫中秩序。
想起周贵妃,他眉间一皱,忍不住就躁火上升。
这事情本身透着蹊跷,周贵妃身怀上乘武功,怎会被齐妃撞见而不自觉?
她若真是杀人灭口,又何必将尸体遗留原地,而不加任何处置?
元祈静静瞧着点点滴滴的腊泪,只觉得室内虽然明亮爽心,这幽幽深宫中,却是包裹着重重迷雾,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网,安静而诡异的朝着帝座而来。
来者不善啊…
他心下冷笑,却不无忧虑——
后宫中,周齐二妃一去,便再无人可以制衡太后的势力了!
他心中烦忧,手下朱笔一顿,竟是落下一滴硕大的朱砂嫣红,看来惊心动魄。
宸宫 第四卷 第八十一章 伦常
晨露今日当值,在旁瞧得真切,连忙伸手,以丝巾小心擦拭,又掀上些许玉屑,才将就弥补过去。
“皇上,您此刻心神不安,不如明日再阅?”
“无妨…”
元祈回以极尽温柔的一笑,看伊人忙个不停,连忙阻止道:“你别做这些杂事…”
“能为您分忧一二,我心里快慰,伤自然也好得快…”
晨露眼中闪过浅浅笑意,素来清冷的黑眸中也染上了一重欢畅。
她笑得真挚,话中若有若无的道出了一个‘忧’字。
果然皇帝听后,眉宇间又生出一道隐忧——
“你如此冰雪聪明,怎会猜不出朕的心思…”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回味着慈宁宫中的一幕——
后宫诸嫔妃都是群情激愤,纷纷在太后跟前哭诉,就连身怀有孕的梅贵嫔,都趁着这当口,哭得梨花带雨,说出了周贵妃害她第一胎惊吓流产的‘真相’。
想起太后、皇后,以及梅贵嫔彼此默契的一唱一和,他心中一阵烦躁,只觉得后宫之中,从此荆棘遍生,再也插脚不得。
此时夜已深了,他却不愿去嫔妃宫中就寝,想起那群心怀鬼胎的女子,只觉得一阵厌恶。
他抬起头来,深深凝视着身侧佳人,想起那次夜袭,她决然冲入敌阵,无人是她一合之敌,于箭雨中欲取敌酋首级,那般的飒爽英姿,那般的刚烈真实!
他几乎想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却实在不忍,亦是不敢亵渎这冰雪一般的高华。
晨露收拾完毕,却站在元祈案前,郑重的看着他,良久,才决然道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微臣愿意替您解这燃眉之忧!”
瞿去最近帝侧,听到皇帝的只字片语,简直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
他迅速来到晨露的碧月宫中,盛气而坐,并不开口,只是直直看着她。
“你那样瞧我做什么,怪吓人的!”晨露好整以暇的问道,自己已是禁不住笑了起来。
那笑意,带着两分狡黠,三分阴冷,以及五分的悲凉。
那悲凉如昙花轻颤,一时璀璨盛放,下一刻,便湮灭于尘世,不复得见。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你的意思!”瞿云的满腔怒火,被这一笑当头浇灭,他只觉得浑身发冷,懊恼如蛛网一般丛生。
晨露收敛起笑容,目光竟是从未有过的阴冷——
“他如此温柔体贴,情真意切,我若是恋上他,也不足为怪!”
她几乎是冷笑嘲讽的,轻咬着唇,几乎是喜悦的怨毒着,说出了这样一句。
“这不可能…如果你爱上了他,你只会释然远遁,而不是…”
瞿云痛切的看着她,几乎可以听到那冰玉一般洁净无瑕的灵魂,在这样的躯体中哀鸣着,最终破碎一地。
“到底怎么了…”他几乎是恐惧的问着。
“你从战场回来,就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