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叫来杨殊,将皇帝同意的事告诉他。
看着喜出望外的杨殊,安王张了张嘴,最后又咽回去了。
早先杨殊说皇帝忌惮他的时候,安王心里还有点不以为然,可这几个月看下来,他才知道,真正不懂帝王心思的人是自己。
皇帝那些话,他当然不会对杨殊说出来。
虽然他和杨殊处得好,但皇帝是他亲爹。
安王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夹在媳妇与老娘之间的受气包。明知道他们之间有矛盾,却无法调和,只能两边迎合。
可这对执掌天下来说,只是件再小不过的事。一旦他成为大齐皇帝,要面对的矛盾更多更复杂。
他能处理得好吗?安王毫无信心。
今天对父皇说的话,还是杨殊教他的。
安王有时候觉得,尽管他们两个面和心不和,但他们才是真正明白对方的人。
杨殊每一次都能摸准皇帝的心思,知道关键在哪里,而自己却总是懵然不知。
“今天的菜色不好吗?殿下怎么才吃这么点?”
安王妃的声音唤醒了他。
安王搁下筷子,没说话。
安王妃挥手让侍婢退下,坐到他身边:“殿下有心事?”
安王闷闷地道:“没什么。”
“你这分明有什么。”安王妃眉毛一竖,“怎么的,殿下现在能干了,我这后宅妇人听不得你的心事了是吧?”
“…”
安王秒怂,小声:“这事有点复杂,我怕说不清楚。”
“你不说,就永远不清楚。”安王妃放柔声音,“夫妻一体,殿下现在的处境,有谁比我更清楚?就算我真出不了主意,也能让你纾解心情,是不是?”
安王一想也对,憋着实在难受,就问她:“王妃觉得,我真能做好…那个位置吗?”
安王妃奇道:“殿下何出此言?这些日子不是做得挺好的吗?”
到这个份上,安王也不瞒她了:“其实,都是阿衍在旁边给我出主意,才熬下来的。那些奏章,我每次都看得一头雾水…”
说都说了,他索性全都倒出来了。
“…每次去上朝,都跟受刑似的,好不容易熬完一天回来,才觉得快活一些。”
安王妃若有所思:“难怪殿下这段时间乖得很,都没出去瞎玩了。”
“哎,我什么时候瞎玩了?”
安王妃把眼睛一瞪:“先前去胡姬画舫上喝花酒,闹了笑话的人是谁?好险对方没起杀心,把你敲晕就走了,不然殿下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安王一缩脖子:“都大半年了,你怎么还记着…”
“还不是你太丢人了?堂堂皇子亲王,吃了这么大的亏,半个屁都不敢放,怪就怪你立身不正!”
“是你说纾解心情的,怎么反而数落起我来了?”
“那是你该!”安王妃想了想,继续先前的话题,“我说呢,殿下这半年跟换了个人似的,突然能干起来了,原来全是作弊。算了算了,殿下有几斤几两,我哪能不清楚,实不该对你有太多的期望。”
“哎,有你这么说自己丈夫的吗?”安王不乐意了。
然而安王妃毫不犹豫戳他痛点:“我都不想着望夫成龙了,殿下还没点自知之明?”
“你这个女人…”
“怎样?”安王妃凶巴巴。
“…没。”安王嘀咕,“你怎么跟那些妇人不一样啊,我说做不来,你不应该鼓励我鞭策我吗?那可是天下至尊,你就不想当国母吗?”
“妾身就是这么清新脱俗,所以和外头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啊!殿下做得了,那我就好好当你的贤内助。殿下做不了,我也不强求。嫁你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不指望你有什么出息,只要一辈子过得快快活活,也就好了…”
611章渐远
御宝斋里,郭栩苦口婆心:“殿下,这个时候您真的不能离京啊!陛下如今在休养,政务都放手给安王了。您在这里,安王会一直依赖您。您这一走,不是叫他独当一面了吗?处理政务没有那么高深,只要不是脑子有问题的真傻子,练着练着也就会了。谁天生会当皇帝?要是安王学会了,难保他不会生出霸图之心,这不是给您添麻烦吗?”
他说了半天,屋里另外三个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郭栩急了,试图找个帮手:“蒋大人,你说是不是?”
蒋文峰抬头看了一眼,道:“殿下自有决断。”
他这反应,郭栩突然想起来,蒋文峰自己就是个痴情种。他二十岁丧妻,守了十几年了还不续娶,一心为妻子守贞。这种人,指望他说动殿下不去救人?省省吧!指不定他觉得殿下这样才是品性无瑕。
于是他看向傅今。
郭栩面对傅今,多少还是有点矜持的。
论年纪,他只比傅今略小一些,论成就,傅今是大儒他是相爷,双方都在自己的领域做到了极致,难免互别苗头。
如果可以,郭栩一点也不想寻求傅今的支持,那样显得自己太弱!
但现在,他顾不得了。
“傅先生,您说呢?”
“哦。”傅今饮了口茶,慢吞吞地道,“郭相说的有理。”
郭栩舒了口气,心想傅今名声远扬,到底不是沽名钓誉,还是很懂的嘛…
“不过…”
郭栩的心提了起来。
就听傅今道:“若说殿下最叫人心折的一点,无非就是心如赤子。明姑娘对殿下来说,既是情之所钟,也是义之所在。这几年,明姑娘为殿下四处奔波,哪怕殿下贬去西北也一路跟随,付出良多,叫殿下弃之不管,如何忍心?阿绾姑娘更是殿下从小到大视若亲人的存在。难就难一些吧,如果殿下不在,就无法掌握局势,还要我们做什么呢?”
“…”
看到杨殊露出欣慰的表情,郭栩想打爆傅今的头!
这老小子,定是看殿下坚持己见,根本劝不了,所以把话说得这么好听。
现在好话都让他说了,理由还这么正当,自己能说什么?反倒在殿下这里白白留下一个利益当头的印象。
郭栩悔啊!尤其傅今还似笑非笑瞟过来一眼,他更想拉根面条上吊了!
想他郭相爷年纪轻轻登上相位,居然在玩弄心计这方面输给这老小子?
“郭相爷,你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郭栩只能咽下这口血,摆出受教的样子:“傅先生说的是,我先前只想着朝中局势,考虑不周了。”
郭相爷是个实干派,既然从了,也就不多纠结,马上考虑起杨殊离京后的事。
“殿下去南楚的话,需得步步留心,带的人一定要考虑好。明姑娘身边有个叫侯良的,会易容,擅长溜须拍马,还懂一点玄术,殿下可以带他去。还要带几个高手…可惜宁先生不在,不然有他陪着,放心多了。”
“至于京里,殿下也放心,有我和蒋大人看着,还有傅先生帮着查漏补缺,保管出不了事。”
杨殊起身,向三人深揖下去。
在他们急忙起身回礼时候,郑重开口:“姜衍自知此番任性,然而若是连至亲至爱之人都不顾,我要这天下又有何用?诸位,拜托了。”
隔天,杨殊便带着人离京了。
此番没有明旨,他是悄悄离开的,并无人相送。
清晨的薄雾中,他回头看去,云京高耸巍峨,沉默地彰显着皇城的威严。
他调转马头,纵疾而去。
同一时间,纪凌坐在书房里发呆。
董氏推门进来:“你怎么还在这?再不去应卯就迟了。”
纪凌长叹一声,说道:“越王殿下会在今日离京,去找表妹和小五。”
董氏问他:“你是不是应该告个假,陪殿下一起去?怎么说都是我们家的人。”
“我不能去啊!”纪凌心情沉重地摇头,“他要去的是南边,楚国。我身为大齐命官,不好去。”
“那殿下怎么好去?”董氏有点急,“表妹和小叔真的被带到南楚了吗?殿下这样去安不安全?”
“当然是危险的。”纪凌无意义地拿起书桌上的字帖,又放下来,“可我们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希望殿下把他们安全带回来。”
董氏有点心疼地抱住他:“放心吧,他们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
太阳出来了。
阿绾坐在车里,沉默地看着阳光下的山河。
从这里离开,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回来,是不是还能看到这一幕风景。
对这个国家,她爱过,也恨过。
然而当她抹掉所有爱恨,在离开的这一刻,却只剩下不舍。
身边一沉,有人攀上车来,递给她一碗羊汤:“快点吃了,我们该上路了。”
阿绾没有拒绝,接过来沉默地吃着。
羊汤里加了粉条,吸饱了汤汁,既美味又饱腹。羊肉都剔了骨,切成一块块,不用再费劲撕咬。
这般细心,得来的仍然只有她的沉默。
苏图跟她说话:“明天我们就能到海边了,到时候换了船,直接回北海。这样远一点,但路上没那么辛苦。你没乘过海船,可能会有点晕,但只要适应了,就会发现很有趣。我们可以在船上钓鱼…”
“你真的决定带我回去?”阿绾打断了他的话。
苏图收住话头,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复杂的情绪:“我的行踪已经让你知道了,哪怕出于安全的考虑,也不可能放你走。”
阿绾点点头:“那回去了,你要怎么处置我?”她看着苏图,“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也该知道,我不可能毫无芥蒂顺从你。”
苏图沉默,过了会儿,端起她吃完的碗:“该上路了,有点颠簸,你小心自己的伤。”
阿绾自嘲一笑,无话可说。
苏图一声令下,胡人纷纷跨上战马。
他们归心似箭,恨不得一夜回到草原。
阿绾就这样看着故国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五卷楚山青
612章南国
最差的情况,总是能发生。
纪小五期盼了一路,他们所坐的船始终没有人来查,就那样顺顺利利地到了齐国最南边的通港,再换成海船出发,绕过小蓬莱岛,进入楚国海域。
他们元宵失的踪,在船上过了两月有余,重新回到大陆,已是阳春三月,春风十里。
由于明微表现甚好,他们的待遇还不错。至少有吃有喝,有床睡。
就是吃的味道不怎么样,睡的条件差了点。
不过无妨,能保住命就很好了。
纪小五现在很乐观。
不乐观也不行对吧?命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
“哎,那个谁,过来擦船板!”
纪小五哀怨地看过去一眼,问坐在他身边的明微:“为什么只叫我干活,不叫你?”
明明他们俩一起坐在船头吹风!
明微笑眯眯:“因为我长得美啊!”
“…”纪小五小声呸了一句,爬起来去干活了。
客舱的门推开,温秀仪出来,问道:“怎么还没到?还有多久?”
船夫毕恭毕敬地回答:“早上不顺风,行程慢了些,要夜里才能靠岸。”
“快着些!”温秀仪道,“都回来了,还慢吞吞的。”
“是。”船夫诚惶诚恐。
温秀仪转身回房,路过明微时,眼皮往上一翻,鼻子里哼出一声。
那日之后,她和石庆大吵了一架。
明微虽然没听到,却不难猜出内容。
温秀仪留下她,为的是报仇,探听秘术只是顺便的。石庆擅自与她做了约定,还提升了他们的待遇,让温秀仪很不快。
经由这件事,明微对石庆的地位有了大概的了解。
明面上,这群人以温秀仪为首,但他下了决心,便是温秀仪也拗不过。
看清这一点,明微越发抓着石庆不放。
大丈夫…哦不,姑娘家能屈能伸,有便宜不占才是真傻。
温秀仪的舱门重重关上了,明微趴在船舷上看了一会儿江水,石庆走过来:“你体内有我下的蛊,要是敢逃,马上就会毒发。”
明微抬头一笑:“石公子说哪里话?我怎么会想逃呢?”
“哼!最好没有。”石庆马上问起,“你上回的口诀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运气的时候,会觉得关窍疼痛?”
明微面不改色:“因为这套口诀的行气之法,和你自身的功法有冲突。由于常年修习阴阳之气,你的身体处于人鬼之间,修习别的功法总是会有滞涩。”
“那我总不能一直这样吧?有什么解决的方法?”
明微瞅着他。
石庆道:“到了岸,给你安排单独的房间。”
明微笑了,详细地回答这个问题:“你在修习的时候,把气息转换一下就可以。”
“怎么转换?”
“对你来说,很简单。”明微起身,站姿微微一变,然后前进后退,举袖抬足,动作舒缓而带着节奏感。
石庆眼睛一亮。
这是傩舞?
巫门遗失的,就是这部分。他会阴阳根基,却缺乏将之施展出来的手段。
明微很快停了下来,说道:“傩舞正是这样一种步法,可以将阴阳两气融合得很完美。你可以试试,将你的阴阳之气利用傩舞流转起来。”
纪小五终于干完活了,过来跟她说话:“你的功法是不是有问题?”
明微一脸惊讶:“表哥怎么这么说?”
“我都听到啦!”纪小五小声说,“他修习起来有问题。”
明微道:“原因我不是说了么?修习新的功法出问题,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表哥怎么能怀疑我呢?”
纪小五没再说什么,然而怀疑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明微叹道:“我真没做手脚。功法弄错了,遗祸无穷,我不会这么没节操的。”
纪小五哼了声,不跟她争辩。
本来就没有的东西,说得跟真的一样。
不知道运气好还是不好,下午过关卡的时候,正好遇到漕运搜检,时间耽搁多了,行程再次被拖下来。
没法子,只能在附近码头停靠一晚,等天亮再出发。
南国水运发达,这码头虽然不大,却十分热闹。
正是晚饭时分,闻着码头上传来的饭食香,温秀仪不禁食指大动。
她是南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南国。
先前为了伪装温家小姐,她衣食住行均依照北人的习惯。而在船上,条件太差,没功夫讲究吃穿。
现在回到南楚,闻到熟悉的食物香味,哪里还忍得住。
她问石庆:“我们到岸上吃饭吧?我闻着酸汤鱼的味道了,阿庆你也好久没吃了对不对?”
不闹脾气的温秀仪,还是很可爱的,尤其她仰着头面带祈求,凡是有几分怜香惜玉心思的男人,都没法拒绝。
石庆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去吃,我留在船上看人。”
温秀仪嘟起嘴:“我去吃,让你一个人在这看守他们?你当我这么不讲义气的吗?”
石庆只能好声好气劝她:“那个明七小姐,古里古怪的,把他们留在这,我不放心。”
温秀仪说:“那就带着好了,留在身边,总是最放心的。”
“可是…”
照石庆的想法,能不出去还是不出去,人一多容易出意外。
可他又抵挡不住温秀仪,磨了一阵,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时隔两个多月,明微和纪小五终于下了船。
石庆警告他们:“少看少说,乖乖吃饭,要是做了多余的事,别怪我发动蛊术。”
明微应得乖巧:“知道了。”
纪小五同样知趣地低下头。
两人便领着识相的表兄妹俩下了船,找了间看着还算不错的酒楼。
回到故土,感受处处熟悉的风土人情,温秀仪眉飞色舞,跟小二点菜:“先上酸汤鱼,再来一只卤鸭,一碗莼菜羹,你们会做鱼卷吗?还有…”
纪小五听得直咽口水。
船上饮食随便,他们身为囚犯更低一等,好的时候给两份配菜,差的时候就只有馒头了。这些菜名,听着就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