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今笑吟吟施礼:“老相爷可满意?”
吕骞冷笑一声,喝了一大口茶,才问:“你怎么说服宗叙的?这对宗家来说,无异于自取灭亡,老夫不相信宗叙肯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子下这么大的赌注。”
傅今不慌不忙:“倒也不难。能说服宗家的,只有宗家自己人。”
吕骞狐疑地看着他。
傅今解释:“早年我游学在外,与那位神医钟岳有深厚的交情。他看似孑然一身,实则出身高门,只是违了祖训,不得不孤身离家,再不提起自己真实的姓名。”
吕骞愣了下:“他是宗家人?”
“是,便是宗家那位早逝的六郎。”
吕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想,这难道真是天意吗?偏偏叫他认识了一位宗家人,借着他说服了宗叙。
如今势已成,皇帝再想杀杨殊,暂时只能按下。
“可你这样做,只是保他一时平安。等风头过去,该怎么死还得怎么死。”
“所以,我不打算等风头过去。”
吕骞眯起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今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件明黄色的东西:“老相爷,他已经够委屈了。从生下来,就没有享受过王孙之名,为何要承担这些恶意?哪怕要他死,也得恢复他的姓名,回归本宗,才勉强算得上一丝公平,您说是不是?”
吕骞盯着傅今手上的东西,眼皮跳得厉害,声音都变了:“你哪里来这样的东西?”
傅今笑了,柔声道:“您怎么问出这样的话?当年思怀太子身死,我在场,后来亲手将那孩子送到长公主手上。长公主的筹谋,这世上若有一个人尽知因果,大概就是我了。老相爷,我手里有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疯了!”吕骞压着声音喝问,“竟想逼迫当今?!”
傅今面不改色:“没办法,谁叫他想斩草除根呢?既然已经没有了生路,怎么也得拼一拼,是不是?”
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只要我拿出去,流言就有了铁证。到那个时候,圣上面上须不好看。相爷,您看,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吕骞闭了闭眼,声音越发苍老:“如果你现在劝他退走江湖,老夫可以向圣上进言,保他性命。”
“太迟了啊!”傅今的笑容里,带了一丝冷意,“老相爷,先前我求了您多少回?您都不肯帮一帮手。现在再说这话,我不信了啊!既然夜蝠都能出动,他在江湖,又安全到哪里去?倒不如有个名分在,还安全一些。”
“这不可能!”吕骞怒道,“你知道这件事公布出去,对圣誉是多大的冲击吗?万乘之尊,他不能错!”
“瞧您这话说的。”傅今淡淡道,“迎裴贵妃入宫的时候,不是说得很好听吗?现在再找一个理由,也不难的对吧?你们不就擅长这些吗?再难看的事情,都能粉饰得干干净净。”
“你”
可惜这一回,傅今不怕他了。他拍了拍手上的东西,肆无忌惮地看着吕骞:“老相爷,我们不过是被逼到绝地,不得不自保而已。看在您的份上,我暂时不会公布。您还是想办法快点劝服他吧!不然到时候鱼死网破,他经营了这么久的名声,可是一夕之间毁了。”
说完这句,傅今理了理衣袖,将东西放回去:“我先走了,希望下回来相府,听到的是好消息。”
“等等。”吕骞沉喝,“你想威胁,总得把东西拿出来,这样晃一眼,便想叫老夫为你所用吗?”
傅今略一沉思,笑着将东西又递过去:“相爷要看,我怎么会拒绝?”
吕骞接过黄绸布帛,打开细看,忽然瞳孔放大,怒意隐现:“你…”
傅今神情不变:“相爷怎么说?”
他这样,吕骞脸上的怒意反而慢慢消了,陷入沉思。
…
吕骞进入明光殿,想要躬身下拜,已经被皇帝扶住了。
“不是早说过了,吕卿腿脚不好,免了下拜。”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和煦,不见半点阴鸷。
吕骞颤颤称谢:“谢圣上隆恩。”
皇帝吩咐赐座,问道:“大半夜的,吕卿所为何来?今日的事,朕觉得没什么疑议,等明日早朝众议便是。”
吕骞神情凝重:“老臣半夜来扰,实是无可奈何。”又拿眼去看侍立的宫人。
皇帝意会,吩咐:“都下去吧。”
宫人很快退了出去,皇帝问:“什么样的大事,让吕卿这样郑重?”
吕骞躬身站起,从怀里取出一物,呈到御案上。
这是一枚玉环,玉色温润,造型古朴。
皇帝看着这东西,只觉得眼熟,刚要发问,忽然想起什么,面色大变。
他拿起这枚玉环,手指在里头拨了拨,暗扣弹开,露出里面的字。
衍。
皇帝默坐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摘下自己的玉戒指,里面同样有一个暗扣,里面也刻了一个字。
绍。
他的名字,姜绍。
他是开国那一年生的,太祖皇帝刚刚登基,就得到他降世的喜讯,便赐下一枚玉戒指,以为凭证。
从此,皇子王孙降世,皇帝赐宝刻名,成了姜氏皇族的惯例。
当年永溪王成婚半年,其妃传出喜讯。
因是曾孙辈第一人,太祖皇帝没等孩儿降世,便应永溪王之求,提前赐下凭证以保平安。
衍。
姜衍。
那个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有了名。
许久,皇帝问:“此物从何而来?”
吕骞回答:“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人送到臣的府上。与它一起的,另有一封密诏。”
皇帝面色陡变:“什么内容?”
吕骞深深地看着他,不答反问:“圣上,不先听听那人的请求吗?”
皇帝很烦躁:“你说!”
“他说,证物在此,若是公布出去,圣上面上须不好看。为圣上计,还是您先一步下旨为好。”
461章密诏
“哗啦”明光殿内响起尖锐的碎瓷声,刚刚换上的摆设又全都废了。
守在殿外的万大宝听得眼皮一抖,跟在他身边的小徒弟小心翼翼地问:“师傅,陛下这是生气了?今儿西北大胜,怎么陛下反倒发了两遍火?”
万大宝眼观鼻鼻观心:“陛下的事是你能挂在嘴边的?少问,多看。”
站在门另一边的刘公公瞥过去一眼,笑道:“万公公,哪儿收来这机灵的小徒弟,长得挺是精神。”
万大宝呵呵两声,说道:“刘公公谬赞了,这小子愚笨得很,不过学着端茶递水而已。”
“诶,会问就是想学,有这份心,早晚有出息,到时候您就享徒弟的福吧!”刘公公看了看天色,笑着拱了拱手,“看样子,陛下没空见我了,咱家还是先回司衙理事去,今日大喜,衙里也乱得很。万公公,再会。”
万大宝皮笑肉不笑:“您忙,您走好。”
刘公公回身走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万大宝瞥见小徒弟还挂在脸上的笑,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笑,你还笑!晚上有一天被人吃了还不知道谁吃的。”
小徒弟哎哟一声,连忙扶住了帽子,连连求饶:“师傅,师傅,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这…”
万大宝继续冷笑:“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蠢徒弟,刘双喜的话能信?你别看他成天笑笑笑,知道他怎么进的皇城司吗?他手底下死的人,比你见的还多!”
小徒弟被他打懵圈了,愣愣道:“刘公公瞧着挺和气的啊…”
“他和气,我凶是吧?那你跟他去!”
小徒弟连忙讨饶:“我错了,我错了,师傅您教教我。”
万大宝稍微缓了气,说道:“不跟你说了?少问,多看。瞧人家是好是坏,别看那张脸!”
身为皇帝身边两大心腹,互相看不顺眼很正常。表面看来,随侍在侧的万大宝最受圣宠,可是能代替皇帝盯着皇城司的,那是心腹中的心腹啊!
在一个勤政的皇帝身边,时时都要小心收敛,还真不如去皇城司风光。
万大宝一边想着,一边琢磨皇帝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想着想着,对刘双喜更嫉妒了。在这样的大事上,还真是刘双喜更清楚皇帝的心思,每回皇帝心情不好,都会叫他来办事。
殿内
“说!”皇帝颤着手,指着吕骞,“是什么人,敢来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吕骞平静自若:“圣上,谁说的不重要,既然有一个人来说,那就有更多的人在外头等着。您现在一时冲动,臣怕事情落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皇帝将那块玉环狠狠抓握在手心,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怒火:“那照你说,该怎么做?”
吕骞很随意地道:“老臣以为,这不是多大的事。”
“不是多大的事?”皇帝冷笑两声,刚想出言讽刺,忽然又收住,若有所思,“不是多大的事…”
“不错。”吕骞知道他意会过来了,语气平缓地解释,“您登位的诏书,是先皇亲口吩咐,老臣亲笔所拟,数位顾命大臣可为证。您是堂堂正正的大齐国君,谁也无法否认您的正统。即便先太子当时有后,也不能改变结果。永溪王尚且只是封了郡王,何况其子?这实在不是多大的事。”
皇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那密诏究竟写的什么?”
吕骞回道:“那上面写着思怀太子遭祸,只余此一幼孙,民间有为借福者,将幼童寄养他处。明成公主福泽连绵,故将此幼孙寄养其名下,借其福祉,以求康泰。”
理由倒是找得很漂亮。
只皇帝心更冷:“这是他的安排吗?小小年纪,心机竟深沉若此…”
吕骞却道:“圣上,这密诏是先皇所发,应是长公主的请求。”
皇帝摇头:“皇姐不会这样为难朕的。”
吕骞长叹一声:“圣上,长公主是长姐,她关爱于您,却也不忍见思怀太子死后无嗣。即便做了这些,也不过出自爱护之心。”
皇帝喃喃:“爱护之心…”
“不错。”吕骞顿了一下,续道,“譬如当年柳阳郡王案,长公主明知您不喜,仍然救下…后来又亲自向您请罪。长公主此举,不为媚上,不为争权,所为不过爱弟二字。为晋王留一血脉,为思怀太子留一后人。”
皇帝心有所动:“朕未及十岁,先皇后便病逝了,皇姐担心朕在宫中过得不好,时常接到府中照应。”
“正是如此。”吕骞略微一顿,又道,“自然,长公主已去世数年,这密诏恐为他人所用。这些人,或许心有不甘,曲解了长公主的用意,利用其留下的密诏圣上,他们不懂事,还以为此事会为难于您,着实可笑。您这些年对三公子的关爱,天下人都看得到。”
皇帝沉默了一阵,又道:“话虽如此,可他们这样胁迫于朕,实在是…”
吕骞摇头:“您不必争一时之气,眼下流言纷纷,如此正好一并解决,事后再慢慢清理不迟。”他顿了下,意味深长,“西北大胜,这样的好时候,为他们坏了您的威望,不值。”
…
傅今这天没回去,而是大半夜敲开了府衙,把蒋文峰弄出来喝酒了。
蒋文峰忙了一天,精神困顿,却又不得不陪着,心里只想把老师掐死。
“先生,您到底何事这么开心?”蒋文峰强打精神,问道。
两年下来,他已经很了解傅今的真面目了。看他这样子,肯定有喜事要分享,非要别人来问才肯说。
傅今笑道:“过了今晚,那位的名分大约就有了,开不开心?”
蒋文峰怔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您说的是这位?”
“除了他还有谁?”
蒋文峰莫名其妙:“您做了什么?怎么无声无息就…”
傅今笑眯眯,摸出那卷黄绸,抛了出去。
蒋文峰瞅见那抹明黄,一下子吓清醒了:“这…”
“看呀!”傅今剥开一颗花生。
蒋文峰琢磨了一下,想起身施礼,却又被他一把拉住:“不用这些,只管看。”
嗯?
蒋文峰莫名其妙,怀着忐忑的心情拿起来,一展开…
“先生!伪造圣旨是大罪!”
462章假的
蒋文峰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位老师胆子会这么大。
这张密诏乍看完全没问题,完全符合规制。
可是仔细一瞧,问题大发了。
它上面的笔迹,是首相吕骞的!
为什么笔迹是吕骞的就有问题?因为吕相爷如果知道有这份密诏在,绝对不可能一直死咬着不松口。
所以,吕相爷肯定没写过这份密诏。
既然没写过,那就是伪造的了。
难怪先前不让他行礼。
傅今一边嚼着花生,一边道:“方才,我去见了吕相爷。”
“…”蒋文峰只要想象一下那个情形,就想替吕骞打死眼前这个人。
这比威胁还无耻。
试想,吕相爷一展开密诏,看到自己的笔迹,是什么心情?
最可恨的是,他还得把这口气给咽下来。
既然能伪造一份,就能伪造第二份。
哪怕这密诏并不是完全没有破绽,上面的玺印完全可以细查真伪,可这种事,事后查清有什么用?只要天下人这么认定,真相不重要了。
“老相爷答应您了?”
傅今笑着点头:“他进宫了。”
“…看来十拿九稳了。”
蒋文峰清楚这位的本事,如果皇帝在朝中还有信任的官员,大概就是这位吕相爷了。
他再一细想,简直想为吕相爷掬一把同情泪:“如此说来,老相爷是上船了?”
“是啊!”傅今十分愉快,“帮了这一回,他再想跳出去,可没那么容易了。”
“…”
“你这是什么表情?”傅今不满,“我这么做,可是成全了他!”
蒋文峰不以为然,吕相爷好端端的,要他成什么全?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辅佐过两朝皇帝,深受信重,等太子登基,他也差不多该退下来了。哪怕什么也不做,到时候也风风光光的,何须跟着跳泥坑?
“你不信?”傅今一边剥花生壳,一边语重心长,“跟你说,咱们这位老相爷,早年被长公主救过命,又经太子举荐,才踏上官途。他这人是个君子,眼睁睁看着太子绝嗣,本来心里就不好受。我几次三番上门恳求,更加深了他心里的愧疚。偏他又碍于君臣名分,生怕动摇朝纲,不敢动弹。现在看似被我威胁,其实也是给了他一个理由,终于可以放下心理负担,去做这件事。”
吃完花生,他灌了一口茶,续道:“再说,你当他这些年来,心里没有忧虑的吗?眼看太子是这个样子,信王心机深沉,安王也说不上好。只不过,他这人是君子。”说到这里,傅今摇了摇头,“所以说,当君子吃亏,明明心里想做,还要受制于人。不过当君子是项好品德,你要好好遵守。”
蒋文峰偷偷翻白眼。劝自己做君子,好让他欺负吗?
“先生,这么说,以后老相爷会站在我们这边?”
“没这么简单,”傅今说,“他身为首相,顾虑的事情多。只能说,日后咱们把这事做出苗头了,他会推上一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蒋文峰默默点头,听他详详细细把整件事说来,只想对这位老师…敬而远之。
这边用流言推波助澜,将杨殊陷于必死之地。那边上门苦求,用昔日恩义加重老相爷的愧疚。然后拿出伪造的密诏,给了吕骞不得不动的理由。
最可恨的是,连吕骞面圣的事,都暗藏心机。
那枚玉环是真的,背后的密诏是假的。
他把真玉环送进宫,却把假密诏留下来。
好了!局面一览无余,皇帝该做出选择了。
一边是甚嚣尘上的流言,出自太祖之手的密诏,另一边是开疆拓土的战功,宗叙与郭栩的请求。
否决杨殊的身份,撕破脸?
不错,皇帝稳坐江山,动摇不了他的地位,可接下来的麻烦少不了。
如果换成一个年轻的皇帝,或许为了这口气,也不肯低头。
但是现在这位老了啊,身体不好,没有心力跟臣子斗来斗去了。
与其放在明面上斗,不如暗中收拾,身为皇帝还找不到机会吗?
年纪大了,求稳。
所以,他屈服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
傅今伸了个懒腰:“唉,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啊!我先回去睡了,你随意。”
蒋文峰抽了抽嘴角。
见鬼的年纪大了!人跟人的年纪能一样吗?
…
吕骞出宫的时候,已近三更。
他站在皇城前回头看,巍峨的宫墙象征着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希望,自己给这个国家带来的是一线生机,而不是祸乱的根源。
这时,皇帝也出了明光殿。
“去千秋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