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神奇之处,在于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原以为山穷水尽,长夜无明,说不准哪时就柳暗花明,天光破晓了。
待他穿好盔甲,原来那个骄矜的贵公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小将。
他与他们做临行告别。
“我会小心的,你们在后方也要注意流矢。待攻下城关,我们晚上再聚。”
远处,集结的号令已经传下来了,不等阿玄催促,他翻身上了望云骓,纵马而去。
明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听宁休说道:“我原以为自己在纵容他,等着他哪一日失败了放弃了,再带他离开,好完成师父的遗命。原来是我错了,这才是他真正的归途。”
明微笑了起来:“能听到先生认错,可真不容易。”
宁休摇了摇头:“如果能让他得求所愿,我认输算得什么。现在想想,师父的遗命只不过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想来师父自己也不希望用上。”
明微不免想到那位记忆中的剑神。
他那一世,孤身一人,漂泊江湖。眼看着人死了,家破了,国亡了,能做的也不过单人独剑,千里奔波,杀入千军万马,取敌帅头颅。
而这样,仅仅只是祭奠了亡魂,安慰了自己。
改变不了命运,更改变不了国势,最终只能守着邙山的大阵,等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如果这就是他的未来,现在这点危险算什么?至少他在为命运而努力拼搏。
天煞孤星。
只盼这一回,他再不必和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
砾石坡的攻城战,天亮之前就打响了。
他们很幸运地找到了没有完全阵亡的守军,在这些人的带领下,与胡人展开决战。
宗叙这次紧急出兵,原本就只带了五千兵马,先前遇到雪难又损失了一些。可以说,这一战他们完全没有失败的余地。
一旦战败,剩余的兵马,在后勤军需都没跟上的情况下,不一定能组织起高效的进攻。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最终士气消耗殆尽,便只有覆没一途。
这些事,他们都能看出来,何况宗叙。
但是看着这支西北军有条不紊地分派攻城任务,明微也忍不住感叹一句:“名将到底是名将。”
宁休默然无语。
他和明微都没有参战,而是在后方的山坡上观战。
事实上,观战只是顺便的,此刻两人坐在辎重车上,正拿着劈刀做木工。
一个个部件做出来,然后拼到一起。样子虽然丑陋,但已经能够看出雏形。
这是一只鸟,能够让人骑着飞行的大鸟。
“这真的能飞?”宁休很疑惑。
明微道:“先生不是见过玄非那只大鸟吗?”
宁休当然见过,当初杨殊被下狱,就是靠着这东西偷渡出去的。
只是,亲眼见到这东西是怎么造出来的,还是觉得很神奇。
“这只是机关术的一种,如木牛流马,但需要灵符激发。灵符不容易制,这东西也不好推广,想把兵马送出去是不能了,只能派个人传传消息什么的。”
说罢,明微有点嫌弃:“先生,您的手倒是漂亮,怎么做出来的东西这么丑?”
宁休面无表情:“抱歉,没学过。”
这场战役,注定是惨烈的。
西北军没有退路,那些胡人同样如此。
苏图的铁骑就在后方,如果他们不能占住砾石坡,撤离的路上就会遭遇更凶残的追杀,一点生还机会都没有。
明微只要想到策划这一切的苏图,便从骨子里冒出一股寒气。
这世上总有些人,能人所不能,原本这话是她用来说服杨殊的,现在自己却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恐怖之处。
经过最初的试探、冲阵,到最后只剩下血腥的杀戮了。
在战场上,命不是命,人不是人。
宗叙发下重赏令,而胡人向来有以头颅论军功的传统。于是,随处可见这样一幕,不管是齐军还是胡骑,砍倒一个对手,将对方的头颅斩下捆在腰上,再继续拼杀。
明微摇了摇头:“这些胡人,还是不擅守城啊!”这么轻易就被宗叙骗出来,对阵厮杀。
没得到回应,她一扭头,看到宁休发青的脸色,不禁觉得有趣:“先生,您这是吓坏了?”
宁休拧着眉头说:“太血腥了。”
他杀过人,但见过最残酷的景象,无非就是剿杀山贼的时候,百余人的厮杀。
“这不算血腥。”明微淡淡道,“至少他们都是军士,本来就该以杀戮为业的人。更残酷的,是将平民百姓当成人畜,践踏残杀。”
宁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见过。”
明微眼前闪过无数的画面,每一幕都叫人作呕。
她慢慢道:“我见过。”
424章偷城
杨殊的话最终没实现。
这场攻城战,一直打到入夜都没结束,他们也就没法碰面。
经过一整天的厮杀,再加上黑夜有所不便,喊杀声听着没那么激烈了。
许多军士,就那样闷着头杀敌,耳边只有刀刃入肉的沉闷声响。
累了,找个地方略微坐一会儿。饿了,掏出行军干粮啃上两口。
杨殊的甲衣上沥沥都是鲜血,纵马回到宗叙身边,问道:“大将军,继续下去伤亡太大了,真的就这样打一夜吗?”
宗叙带出来的这只军队,都是身经百战的精英,倒是不惧这些胡人。
但是这些胡人不要命啊,拿西北军的精英去跟他们耗人数,杨殊觉得太可惜了。
宗叙一边观战,一边问他:“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杨殊迟疑了一下。
今天亲历战场,让他的观念颠覆不少,才知道军棋省略了很多细节问题。而这些细节,往往影响胜负结果。是以,他现在也不敢胡乱出主意了。
“说吧,错了有我给你兜着。”宗叙笑道。
杨殊受到鼓励,大着胆子道:“如果是我,会派人去偷城门。这些胡人并不擅守城,对偷城的手段,肯定不怎么了解。”
宗叙点点头。那边他的亲卫队长过来禀报:“大将军,人已经选好了,马上就可以去偷城了。”
杨殊惊讶,原来宗叙已经决定去偷城了?
就听宗叙对他道:“大方向的决策,你已经足够敏锐了,应该对自己更自信一些。只是偷城要怎么偷,这就不是张口一说的事了。敢不敢去冒险?”
杨殊激动:“我可以去吗?”
“可以。”宗叙说,“你选两个亲卫跟着,和他们一起去吧。但你也要做好准备,这项任务非常危险,一不小心,会折在那里。如果你阵亡,我只会向圣上奏报,你被流矢击中而亡。”
他不可以有军功,宗叙自然不会说自己允许他上战场。所以,他要是死了,也会死得很窝囊。
“怎么样,敢不敢去?”宗叙问道。
杨殊深吸一口气:“我去!”
宗叙看着杨殊逐渐淹没在黑暗中,许久才叹了一声。
“真是暴殄天物啊!”
亲卫队长没懂:“将军,您是说…”
宗叙冲他的背影扬了扬下巴:“要是我宗家男儿,从十二岁上战场教起,如今已能独挡一面。”
亲卫队长笑道:“将军真是爱才。”
宗叙道:“多一名优秀的将领,就能少死很多小兵。”
亲卫队长黯然:“今次出征的兄弟,只怕有一半要埋骨于此了。”
宗叙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他的肩:“抓紧时间,去吃点喝点,晚上还有一场苦战。”
“是。”
…
城关外不远处,一个偏僻的山头,黑暗中有人影晃动。
“大汗,东西带来了。”一名胡人出声。
阴影里的人动了动,出了隐蔽处。月光照下来,显露出来的正是苏图那张清冷俊秀的脸。
“架起来吧。”他淡淡吩咐。
“是。”
他们没有点火,就那样借着淡薄的月光,架好了一座弩机。
这座弩机,是他们从齐军手里弄来的,很是稀罕。
“大汗,架好了。”亲卫恭敬地回禀。
苏图走过去,俯下身,通过望山瞄准目标。
“有点远了。”他低声说。
这里,离中军最起码有两百丈的距离,这是强弩的极限射程。
不得不说,宗叙这个齐国名将名不虚传,一点破绽也没留下。
不仅指挥距离选得刚刚好,而且他十分小心,周围安排了盾卫,再加上黑暗中他甚至没有点火把,根本分不清哪个是他。
苏图瞄准了一会儿,放弃了。
他问亲卫:“我们现在有多少人?”
亲卫答道:“只有您的雪狼卫到了,大约有一百多人。我们的战士正连夜赶过来,后天能到。”
“后天,太迟了,宗叙一定会在明天前结束战斗。”苏图沉吟。
想弄死宗叙,最稳妥的方法还是趁他攻城的时候发动突袭。但是齐军的情报网不可小觑,他怕引起宗叙的警惕,不得不将主力留在王庭。
苏图思索良久,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像宗叙这样的人,越早弄死越好。现在放他进砾石坡城关,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坚持三个月。
他费了这么大的劲,连部族内巨大的隐患都暂时搁下,就为了把宗叙弄死,怎么能轻易放弃?
只有宗叙死了,这样的舍弃才值得。
“召集雪狼卫。”苏图终于做了决定,月光下,他微微仰起头,露出利落而凛冽的下巴线条,明明极清秀的一张脸,却透着残酷的血腥气息,“冲击齐军中军,将宗叙推入射程!”
“是。”
他又转头看向另一侧安静站立的老仆:“你们要为祖母报仇,现在有一个机会…”
…
大鸟已经做完了,明微和宁休简单用过食水,继续在后方观战,防备可能出现的旁门左道。
袖中的小白蛇动了动,探出来细声细气地说:“大人,血腥味太浓了,我的感觉有点失灵,不知道对不对。”
明微道:“你说就是。”
“是。”小白蛇道,“我感觉有东西靠近,生人不像生人,死人不像死人,很奇怪。”
“生人不像生人,死人不像死人?”明微奇道,“僵尸么?”
“不知道,有点熟,但是我现在没办法仔细闻。”
明微想了想,对宁休道:“先生,我们还是去看看吧。宁可弄错,万一漏过就不妙了。”
“嗯。”
他们到达小白蛇所指的地方,雪狼卫已经集结完毕,杀入齐国阵列。
这些胡骑,本就个个是精锐,再加上以逸待劳,一加入战局就叫齐军大吃苦头。
幸而人数不多,负责后方的将领很快调动兵力,包围过去。
而明微和宁休,在人群中找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这气息果然有点熟。”明微喃喃道。
“你识得?”宁休问。
明微想了想:“哦,是那些人吧?”
当初她带着商队去胡地的时候,曾经路过一个小镇,在那里遇到了纳苏。
她点点头:“果然是给永清公主守陵的活死人。”
425章偷袭
“他们想干什么?”宁休疑惑,“就这么几个人,做不了什么事吧?”
明微简单粗暴:“不管想干什么,肯定不是好事,先去阻拦了再说。”
“好。”
两人飞身跃起,进入阵地。
在雪狼卫的撕扯下,齐军的阵列破开了一道口子。
虽然大部分被阻拦在外,但还是有几十骑甩开齐军的追击堵截,直奔中军而去。
中军的将官发现了,喝令弓箭手准备。
然而他们速度太快了,只有几个人受了伤,剩余的奔至面前,提刀便砍。
“他们不是夺下砾石坡的胡人。”宗叙眯起眼看了一会儿。
“将军,是雪狼卫!”负责情报的将官喊道,“胡主苏图的亲卫军!”
宗叙抬头看了看四周。
既然雪狼卫在此,苏图也在附近了?
他转头问:“偷城的卫队如何了?”
“已经进去了。”亲卫队长回复,顿了下,又问他,“将军,我们要不要派人到周围搜索一下?胡主苏图肯定在哪里看着我们。”
宗叙道:“现在不是理会他的时候,留心城里,只要城门一开,我们马上进城!”
“是。”
宗叙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必苏图很想杀他吧?其实这也是杀苏图的好机会。可是人手不够啊,只能先把砾石坡夺回再说。
雪狼卫不停地冲击着中军阵列,哪怕他们人数越来越少,仍然没有停手的打算,叫宗叙也为之动容。
“这新任胡主苏图,果真厉害,手下亲卫如此悍勇。”
亲卫队长道:“您的亲卫,不会比他的差!”
宗叙哈哈笑了,吩咐道:“马上严查中军的情况,他们这样不惜性命,肯定有所图谋。”
“是。”
宗叙不可谓不小心,但有些事,已经超脱了他的概念。
另一边,明微和宁休追着可疑人物跑了一阵子,恰巧飞到一道流矢,那人应声倒下。
两人略停了停,想去追其他人,哪知没追多久,这些可疑人物便一个个都死了。或者被人砍杀,或者被马踏死,最后一个也不剩。
宁休停下,有些困惑:“都死了?”
是不是太容易了啊?这些人,这样偷偷摸摸地进入战场,肯定有不轨的企图,居然死得这么容易?
明微也很不解,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一股异常的气息,面色一变,叫道:“他们没死!”
战场上最不缺的,便是死人了。
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周围已躺满死尸。
因为是轻骑奔袭,民夫们还没跟上,路就被截断了,他们现下无人打扫战场,尸体看起来就更多了。
那些可疑人物倒下不久,便逸出一道烟气,钻进另一具相对完好的尸体。
很快,那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继续往前跑。
当这具尸体也被击倒,便再换一具。
明微发现的时候,对方已经换了好几具了。
她释出神念,一个个找过去。
“找到了!”寻获其中一个,她与宁休再次飞奔而去。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们,很快“死”去,再爬起来。
频繁更换尸体的行为,使得明微追踪起来有一定的困难。
宁休惊诧地问:“他们这样,岂不是杀不死?”
“不。”明微抽出袖子里的小弩弓,瞄准那人,“他们不会选无头的尸体寄生,也就是说,只要砍掉他们的头就行了。”
话音刚落,弩箭射出,“咻”一声,强大的力道从那人后脑射进去,便见他脑浆迸裂,倒地身亡。
明微等了一会儿,没感觉到他换了躯壳,便道:“可行,我们继续找其他的。”
“好。”
既然对方不是人,那音波攻击意志也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