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晚,这个商人换了身装束,随着城堡里采买的下仆,从侧门进了城,直入城主府。

见到杨殊和明微,他撕掉脸上的伪装,露出侯良的脸庞,上前邀功:“公子,明姑娘,小的幸不辱命。今天过后,宗家仗势欺人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公子上门讨个说法,便是理所应当!”

杨殊转头吩咐:“阿玄,准备明日出发。”

“是。”

跟宗家见面,这事瞒不了人。杨殊深知,宗家是皇城司重点盯梢的对象,他前头去宗家,后头密探就会奏报上去。

既然没法悄无声息地见面,那就闹大好了。

这么一来,他们的行为便连成了一条合乎逻辑的线。

首先杨殊被贬到高塘,他习性不改,为了享乐,将众多商队招来高塘。雁山盗匪太多,商队不来,于是他开始剿匪。

宗家发现这条财路,也跟着剿匪,接着他们因为地盘起了冲突,宗家公子扣了杨公子的人。杨公子一怒之下上门讨个说法…

多么合理,这个时候不上门讨说法,才不符合杨公子的性格。他在京城什么时候吃过亏?哪怕被贬到西北来了,是你们宗家想踩就能踩的吗?

第二天,杨殊点齐人马,往白门峡去了。

因为提前泄露出来的风声,城外的商户们一副果然如此的心态。

他们甚至同仇敌忾,希望杨公子能把宗家压倒。既然要保家卫国,就好好当他的忠臣良将,来捞什么偏门钱?

对于某些人,大众的道德要求往往更高。他们倘若有一丝行差踏错,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相反,杨公子这种纨绔,好财太应当了,根本算不上什么缺点。反而他不欺压商人这一点,变成了让人感恩戴德的优点。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犯贱。

高塘离白门峡不算远,几天后,他们进入宗家的势力范围。

这么大的动静,宗家怎么会没得到风声?

他们进入白门峡的地界,便看到了宗家招展的旗帜。

百十号人,高头大马,盔甲鲜明,直奔而来。

杨殊坐在车里,点评道:“挺威风的,难怪西北民间传闻,宗家跋扈。”

“这是他们自污的手段吧?”明微问了一句。

杨殊的笑带了几分讽刺:“守边大将,手握重兵,如果还是道德楷模,那就太可怕了。”

明微摸着下巴道:“那我更好奇了。他们这么有自保的意识,为什么要冒风险把你引来?凭你表面的身份,值得宗家费这样的心思?”

整整一年,从刚开始的不闻不问,到后面跟着剿匪,就为了等一个机会。花的心思不少啊!

杨殊表面上只是侯府公子,明成公主的后辈。

哪怕再往里想一层,也不过疑似皇帝的私生子。

皇帝现在有三个成年皇子活着,来讨好他一个没入玉牒的私生子?宗家要是有这个毛病,哪还能存活到现在。

“你怀疑他们知道内情?”

明微摇头:“不好说。你的身世,知道的人应该不多。”

杨殊疑心的也是这个,怎么想都觉得,宗家不应该知道秘密。先太子和他们关系并不密切,长公主从来没提过。

说话间,宗家的人已经到了近前,有人喊道:“来者止步!你们是何处驻军?可有调令?”

杨殊轻笑一声:“下马威。”演得还挺像。

什么驻军调令,就几十人的队伍,一看就是亲卫,要什么调令?

阿玄上前交涉:“我家公子是明成长公主嫡孙,现任高塘马监,特来拜会宗将军!”

“是吗?”对方很不友善,“既然不是军队,何以全副盔甲?你们这是到别人家做客,还是挑事?”

阿玄冷冷道:“我家公子便是去面圣,也是这么走到宫门口的。怎么,宗将军的派头比圣上还要大吗?”

这句话对方不敢接了,顿了下,才道:“你也说是宫门口,如果不卸甲,也行,就送到这里吧!”

剑拔弩张,双方谁都不肯认输。

就在这时,那辆众将护卫的驷车里传出一道声音:“宗将军好大的威压。本公子面圣才会解剑,没想到宗将军的规矩一点也不比皇宫差。难怪有人说,圣上只封国公,屈了宗将军,应该封西北王才对!”

395章相对

杨家卫队进入白门峡的时候,路旁的酒楼里,有两个人站在二楼栏杆旁,居高临下看着这支队伍。

“你要找的就是他?”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个头高壮,五官冷峻,虽然穿着常服,却有一种难以忽略的剽悍气质。

这位就是宗家大公子宗锐。

而他对面那个,则是个一身玄衣很有风范的江湖人。看样貌和宗锐年纪差不多,一脸傲气有过之无不及。

“他来了,就说明他是。”江湖人开口,声音冷硬。

宗锐摇摇头:“杨三公子在京城有多横,你怕是没听过。我们扣押了他的师兄,他肯定会上门,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江湖人却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如果他仅仅为了出气而来,为什么配合得这么好?来之前,先将消息散布出去,让你们这次的会面变得理所当然。不心虚,他需要这么做吗?”

宗锐哑口。

说白了,他们扣押宁休,再放出话去,就是给杨殊搭梯子。

这张梯子搭了一半,杨殊便接过去搭了另一半。

这代表着什么,叫人不多想都不行。

见他说不上话,江湖人继续道:“我们接到消息,狄师就死在他的手上,干脆利落,你说是不是灭口呢?”

宗锐沉默。

此人负着双手,看着渐渐走近的杨家卫队,说道:“我知道你们宗家现在混得很好,不想掺和这些事。我也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们帮我试探出他的底细,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再不提起,你们仍旧可以做干干净净的忠臣义士。”

宗锐终于开口:“当真?”

江湖人回头直视他的眼睛:“当真。”

宗锐点了点头,手一挥,已经等在那里的亲卫迅速摆出架势,迎向杨家卫队。

双方火花四溅地说了几句话,驷车里便传出了那句话。

西北王三个字一出,现场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这三个字是宗家的禁忌。

一家三代扎根西北,能打仗,打胜仗,这就注定了他们超然的地位。

哪怕宗家很少插手政务,但在西北这地界,政务必然会为军务让道,宗家自然凌驾于主政官之上。

这样的存在,必然会引来皇帝的忌惮。

宗家自污,污的无非是跋扈贪财的名声,西北王这个名,他们是万万不敢沾的。

话都说到这里了,宗锐这个少将军,不得不出场了。

“杨三公子驾临,小将有失远迎。”宗锐从酒楼下来,慢步走到宗家卫队前,“昔年京城一别,没想到我们会在西北重逢,当真人生无常啊!”

驷车里传出声音:“我道是谁,原来是宗大公子。怎么,不是你要我来的吗?现在本公子来了,装什么意外?”

“…”这回话,真是一点脸面不给人留。

宗锐说客套话,正常来说,不应该也回点客套话,私底下再论是非吗?哪有当街打脸的…

宗锐脸皮抽了抽,心道他还真是十年如一日,这性子从来就没改过。

这样的人,会是暗中谋划的主?真叫人不敢相信…

短暂的沉默后,宗锐道:“来者是客,既然杨三公子来了白门峡,小将自当好生招待。家中客院已经备好,杨三公子且先下榻休息,再把酒言欢可好?”

驷车里传来一声轻笑:“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本公子向来礼尚往来,你扫榻相迎,我客客气气,你要下马威,就怪不得本公子打人先打脸了。”

宗锐额上青筋都冒出来了。他都已经退了一步了,怎么还这么说话?非得要人当面认输是不是?

好不容易忍下这口气,他道:“杨三公子说哪里话?先前是属下将官不懂事,小将摆酒陪罪,可好?”

“宗大公子都这么说了,本公子哪能不给面子?”

宗锐舒了一口气,有点后悔自己选了这个方法演戏,简直就是把脸送上去给别人打。

也罢,能说通就好,先回去再说。

杨家卫队便这样堂而皇之进了统帅府。

明微在车里说道:“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明微说:“先前和宗大公子在酒楼的时候,我感觉他身边有个玄士。”

杨殊回道:“这不奇怪吧?宗家毕竟不是普通人家,认识几个玄士也没什么奇怪的。”

明微摇摇头:“我预感不太好,总之,我们多留意吧。”

不得不说,宗家的待客之道,比梁彰强多了。

客院是早就准备好的,屋中用具无一不是上乘,也没安排那些多盯梢的人,仿佛他们真的是贵客一般。

待杨家卫队安顿好,宗锐的酒也摆好了,亲自来请。

杨殊带着阿玄前去,目光一扫,说道:“怎么不见宗将军?”

宗锐回道:“家父带人巡视边境去了,快则三五日,慢则半月才会回来。”

杨殊感叹:“宗将军真是忠于职守啊!”

宗锐笑而不语,只请他入座。

喝了第一杯酒,杨殊便问:“宗大公子,你扣押我师兄,怎么个说法?现下本公子来了,划个道道出来?”

宗锐道:“杨三公子远行而来,今日先不提这个扫兴的,且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如何?我们白门峡有不少特产,是外头吃不着的…”

随后便介绍起桌上的菜肴来。

杨殊也不打断,随他说个高兴,只管自己烤着火,扇扇子。

等宗锐说完了,他才道:“别给本公子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当我那么闲,大冷天跑到你们白门峡来吃风?有事说事,没事把人交出来滚蛋,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本公子可不乐意跟你们宗家打交道!”

宗锐:“…”

他忍了忍,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将令师兄还给杨三公子。”

他拍拍手,吩咐心腹家将:“请宁先生过来。”

家将领命而去,不多时,宁休缓步而来。

他并没有被捆绑,也不见清瘦,看起来宗家确实好好招待他了。

杨殊上下打量了一番,问:“师兄,你没受伤吧?”

宁休摇头。

“好。”杨殊起身离座,“我师兄安然无恙,这事暂时放过。不过,你宗家莫名其妙扣押本公子的人,可不能这么善了。宗大公子,我们明日再好好算账!”

396章不明

杨殊就这样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宗锐单独坐了一会儿,有人从暗中走出来。

“这就是你说的心照不宣?”宗锐带着几分嘲弄说道。

那玄衣江湖人坐了下来,也跟着不确定了。

“或许他特别谨慎?”玄衣人道。

宗锐摇摇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他很不想将这场戏演下去,又不得不演。

为了这出戏,父亲都避出去了。

因为他代表着整个宗家,如果由他出面,太慎重。

而自己来做这件事,哪怕出了差错,也可以推给个人,还有后路可走。

可事情这么不顺利,宗锐有点犯愁。

这个杨三,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会不会是他们猜错了?

“不用这么着急,他人都在白门峡了,慢慢耗就是。”玄衣人道。

宗锐叹了口气。他一点也不想耗,自家的处境本来就很微妙,这事要是泄露出来,天知道会惹来什么麻烦。

要不是有要命的东西在别人手里,他们才不想牵扯进去。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了。

只有把东西拿回来,以后才能继续安心地做他们的忠臣良将。

玄衣人回到暂居之处,一个影子幽幽浮现出来。

“今晚没结果。”他说道。

影子没动。

玄衣人继续说:“你不能指望马上就出结果。假如真相是我们猜的那样,他一定会很小心,不让别人看出来。”

过了会儿,影子沙哑的声音响起:“他身边那个女人,你要留意。”

玄衣人怔了下:“你说那个陪他过来的女人?要留意什么?不就是个姬妾吗?”

“姬妾?”影子冷冷道,“身负玄术,却连你都没看出来,你认为她会是普通的姬妾?”

“什么?”玄衣人惊了。

杨殊来的时候,他看到车里有个女人,但根本没留神。

影子继续道:“知道这个女人干过什么吗?半年前,她带着商队深入胡地,挑动北胡八部互相残杀,导致天神山血流成河。之后,被新任的胡主苏图千里追杀,却最终安然返回。你还觉得她是个普通的姬妾?”

玄衣人喃喃道:“前阵子,他大张旗鼓,冒着得罪梁彰的风险前去北天门,接应的就是她?”

“没错。”

玄衣人沉下心神:“如此说来,我们的猜测可能性很大啊!这样的高手甘心为他所用,他的身份岂是寻常?”

“还有宗家,胡部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却一句也不提醒我们,可见并没有太多信任。”

玄衣人傲然道:“这还用说?此事一过,宗家断然不能留,我的密信已经发到梁彰处。相信他会很乐意取代宗家的。”

“每一环都算好,千万别出差错。”

另一边,杨殊带着宁休回到客院。

看到他们俩进来,明微点了点头,意思是这里她已经清理过了,可以放心说话。

杨殊便问:“师兄,宗家没有拿你们怎么样吧?”

“没有。”宁休顿了下,说道,“我本来不想让你来的,但是我能走,别人走不了,这一趟反正逃不过,索性就让你来吧。”

杨殊听出了什么:“你觉得有问题?”

宁休缓缓点头:“有人刻意引你来。”

“听你这意思,不是宗家?”

“是宗家,但还有别人。”宁休说,“我在宗家这些天,感觉到府里还有一个玄士,功力不浅。”

“好意还是恶意?”

“他没现过身。”

杨殊叩了叩桌子,细细思索。

“我那样说话,宗锐一点不怒,可见我们先前猜的没错,引我来别有所图。所以,图什么呢?”

除了身世的秘密,他实在没什么可以让宗家图的。

但那个藏身在宗家的玄士,又是什么意思?

这时,外头传来阿玄的声音:“公子,宗家的侍女送了宵夜过来,说是宗大公子见您方才没有多用,担心您没吃饱。”

明微低笑一声:“真是宾至如归啊!既然是宗家引你来的,那我们就等着下文好了,看看演的这出戏,到底是赵氏孤儿,还是画皮。”

第二天一早,宗锐亲自去见杨殊。

哪知他在外面喝完了整整一壶茶,眼睁睁看着日上中天,里头才传来一点动静。

杨公子衣着还算整齐,打着呵欠地走出来,一脸桃花,春光明媚。

“早啊!”他随便招呼一句,懒洋洋往椅子里一坐。

宗锐刚想说话,一个丫鬟快步走出来,低身行礼,递来一块玉佩:“公子,明姑娘让奴婢送东西来。”

“哦。”杨殊很自然地接过,随手将玉佩系回腰间,问宗锐,“宗大公子这么早过来,有事吗?”

宗锐看着他的手,指节修长,肤色白皙,因而指腹沾了一点胭脂,特别明显。

再加上丫鬟先前说到明姑娘三个字,之前他在干什么,已是清清楚楚。

宗锐不自觉皱起眉。

他也是世家子弟,身为宗家长子早早娶了妻,并且因为家眷不得离开京城,身边还留了两个小妾服侍,对这种事并不反感。

但,在别人的地盘上,并且对方意图不明的时候,还沉溺美色,似乎不大好吧?

“杨三公子难得来一趟白门峡,想尽尽地主之谊,请您四处看看。”

“看你们练兵?”

杨殊本是随口一说,不想宗锐认真思索了一下:“我们现在去军营,操练的时间已经过了,不如明日?”

“我就随便说说。”杨殊懒懒道,“大老远过来,看一群大老爷们,本公子又不是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