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的手被抓住了。

这是一只真的手,纤细的柔软的,也是温暖的坚定的。

杨殊发现自己落在一件东西上面,定睛一看,竟是一只木头做的大鸟。明微就坐在身边,侧身对他一笑。

看到她的笑容,他才有了真实感。

他出来了。

他在天上。

他和她在飞。

“列仙传里有个故事,秦穆公之女名唤弄玉,梦见一位美少年善吹箫,心生仰慕。秦穆公派人去华山寻找,果然找到了仙人萧史,配为夫妇。数年后,夫妻二人乘鸾跨凤,升仙而去。”

明微侧过头,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是皇族之后,勉强与弄玉这个王姬相当,我嘛,正正好,也会吹箫。可惜鸾凤我是找不到啦,只能弄只木头鸟来凑凑数。今天我们就学一学古人,做一对神仙眷侣,比翼双飞,如何?”

对着她灿烂的笑容,杨殊的嘴唇抖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我又不是姑娘…”

“说什么呢?你是姑娘我就不要了。”不等他再开口,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浪费好时光。”

说罢,她抽出自己的箫,凑到唇边。

箫声清幽,散入秋风。

杨殊仰起头,看到了明月如霜,看到了天地清宁。

木头大鸟落到眼熟的高台上,杨殊看到身穿道服的玄非走过来。

明微拉着他,从木头大鸟上跳下,对玄非道:“谢啦!”

玄非指着大鸟:“归我了。”

“好好好,归你了。”明微又叮嘱他一句,“这符只能用很短的时间,你可别忘形,从天上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我有那么蠢吗?”玄非面无表情地说完,抱着大鸟走了。

杨殊转头四顾,发现这里是玄都观的观星台。

“你怎么和他混到一起了?”他问。

明微笑道:“今天能顺利把你接出来,可多亏了他。”

天牢哪是那么好劫的?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来,玄非出了大力——天牢除了有重兵把守,还有玄都观设下的结界,他悄悄将结界开了口子,才叫明微有机可趁。

说穿了,这叫监守自盗。

“哦。”杨殊点点头。

明微拉着他,坐到观星台的边缘。

几十丈的高度,足可以将京郊的灯火纳入眼底。

“心情好点了吗?”

听她这么问,杨殊忍不住想闹一闹脾气:“我哪里心情不好了?”

“没有吗?”

“没有。”

“没有就好。”

安静了一会儿,杨殊又不开心了:“这就完了?”

明微无辜地一摊手:“你说心情没有不好嘛!”

“说是这么说,可…”

看他这样,明微想笑:“想要我哄?”

杨殊耳根发热,扭开头:“谁要你哄了!”

“不说我就不哄了哦!”

沉默了一会儿,杨殊道:“就不能说点什么,让我开心一下?”

明微失笑:“想要还不承认。”

两个人说了一堆没营养的废话,杨殊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看着灯火通明的京郊,轻声道:“你把我弄出来,有话想问吧?”

“不。”明微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是有话想说。”

杨殊有些迷茫,转头看着她。

明微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有件事,我先前一直不能确认,所以没有告诉你。现在,这件事终于可以确认了,也就可以跟你说了。”

“什么事?”

“你的身世。”

杨殊的笑容僵住了。

明微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你不想听?”

过了一会儿,杨殊才轻声道:“以前我总想弄清楚这件事,这段日子才发现,其实不清楚更好。我还能期待什么呢?一个父亲不会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可祖母不会无缘无故骗我的,她这么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想,或许遵照她的意思活下去,才是最好的吧?”

“这么说,你真的不想听?”

杨殊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你不想听也行。”明微道,“只要你亲口告诉我,那么这件事,我再也不会提。”

夜深了,裴贵妃仍然坐在玲玎阁里,没梳洗,没换装。

她也不干什么,就那样定定地坐着,一遍一遍抚摸手里的玉环。

“娘娘,不早了,歇了吧?”宫人小心翼翼地探问。

裴贵妃摇了摇头,问她:“圣驾在哪里?”

宫人垂下头,小声答道:“在、在蕴秀宫。”

蕴秀宫,是惠妃的寝宫。

惠妃已经无宠,皇帝虽然经常去看她,但也不过说说话,并不留宿。

裴贵妃淡淡笑了下,吩咐:“拿画笔来。”

宫人迟疑:“这么晚了…”

“我画一画,或许就有睡意了。”

“是…”

笔墨纸砚铺好,裴贵妃提笔落墨。

几笔勾勒,很快出现了杨柳随风的春日景象。

她画了一张又一张,画得非常快,且不修饰,没一会儿,地上便堆满了纸张。

终于,她将画笔一丢,说道:“备水,本宫要洗沐。”

见她恢复正常,宫人大喜:“奴婢这就去。”

眼前再无一人,裴贵妃拿起那枚玉环,嘴边浮起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不像伤心,倒像松了口气。

297章有请

“有些事,不是你不去面对,就不会生。”突然传来的声音,插入他们的对话。

杨殊转过头去,看到负手而立的玄非,心情就不是很好。

玄非无视他的脸色,缓步走近,跟明微说话:“那件事,你一点口风也没有漏过?”

明微摇头:“先前只是现了一些线索,并不能肯定这就是真相。”

她深知,那件事对杨殊的影响有多大,一旦说出口,就会颠覆他的人生。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她不会随便说出来。

两人一问一答,明确地透露出彼此之间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觉得被排挤在外的杨殊不开心,问她:“有事你告诉他,却不跟我说?”

回答他的质问的,却不是明微,而是玄非:“她没有说过,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哪知杨殊更不愉快了。他猜都能猜出来,自己却一无所觉…

“到底什么事?”

玄非立刻反问他:“你不是不想听吗?”

“…”杨殊咬咬牙,问明微,“你想说什么?”

明微没想到玄非两三句话,就激得他主动问了,又好气又好笑:“你别理他说什么,真不想知道,就别问了。”

杨殊一扭头,就看到玄非嘴角微微勾起,笑容看似温和,却怎么看怎么挑衅,仿佛在笑话他连听的勇气都没有。

他就毫不犹豫问了:“你不是说让我自己选择吗?我觉得我还是想听一听。”

明微叹了一声:“你确定?”

他坚决地点头:“非常确定。”

没等她说什么,玄非又道:“你不是想要天下太平吗?怎么,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线转机,就为了你儿女私情放弃?”

这话是在激她。

明微却不生气,回道:“该我自己担负的,就要自己担负。让他为我的理想牺牲,何尝不是自私。任何一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不能因为他为我所爱,就失去这个权利。”

玄非:“…”

他费这么大劲挑拨干什么?不就是想让那小子自己站出来吗?她倒好,不但不帮他,还为那小子说话!真是心累。

哪知杨殊听了这话,顿时心花朵朵开。

为我所爱,这四个字怎么听着这么顺耳呢?

他美滋滋地回味了一会儿,看到玄非郁闷的样子,就更开心了,说道:“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件事我早有怀疑,只是情感上难以接受。现在他已经半点不顾忌,打算撕开这层皮了,我实在没必要再继续骗自己。”

见他面上并无勉强,倒多了几分感慨,明微点点头:“好吧,既然你愿意,那就听吧。”

说罢,她看向玄非。

玄非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你的事,为什么要我说?”

明微摊手:“你不是说得很开心吗?没叫你也抢着说。”

“…”

“不想说也行,我和他私下慢慢说。”

她这笑眯眯的样子,看得玄非升起一股浓浓的危机感。

让她私下说,不会添油加醋吧?算了,说就说!

“好吧,事情要说上次观星说起…”

临近南门的一间小店前,傅今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汪记卤猪头肉,二十年了,总算又能吃一回了。”

说着,他整整衣,神清气爽地踏入小店,喊道:“老板,切一斤猪头肉、一只猪蹄、二两猪舌、二两猪耳朵,两碟爽口小菜,再打二两老白干!”

“好咧!您稍坐!”

临桌的酒客听到,向他竖了竖拇指:“一听这点菜的架式,先生就是个会吃的。”

傅今在人前,向来是人模人样的,温文尔雅地向对方拱了拱手:“见笑了,鄙人二十年没有踏入京城,就惦记着这口吃的。”

对方哈哈一笑:“先生真是个爽快人。”

酒客之间,但凡有酒做媒介,很容易就能搭上话。照这剧情下去,应该双方一见如故,谈天说地。以傅先生的本事,自有办法在一顿酒的时间内,探听到有用的讯息。

老板切好了卤菜,麻利地端上来。

傅今心醉地闻了一口,夹起一块切得薄薄的卤猪头肉——

“傅先生?”

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傅今手一抖,猪头肉就掉回盘里了。

他抬起头,看到桌前站了一个青年男子。

看年纪,二十五往上,三十往下。身段高挑,面容英俊,一身长衣飘逸从容,神情淡漠无悲无喜。

他身后负着一把古琴,一小截琴身露出琴套,看木料就是把好琴。

是个琴师?不对。

傅今虽然是个文人,但他少年就行走四方,拜师求学,也学了些防身剑术,一看就知道,此人不但会武,还是个高手。

一个高手,跟到街边小店来找他?这些年他很安分啊,哪来的仇家?

傅今已经开始回忆,是不是年少时结的哪个仇家,其子侄长大来报仇了…

“可是傅今傅先生?”对方又开口了。

傅今打起精神,答道:“不错,鄙人正是。敢问阁下是…”

“在下宁休。”

傅今“哦”了一声,嗯,仇家里应该没有姓宁的。不过,说不定不是子侄,而是徒弟呢?

“有何指教?”他手里仍然握着筷子,思索自己先出手的时候,打对方哪个穴道为好。

要了命了!这二十年,他在三台书院天天好酒好菜,剑术没怎么练啊!打几个小流氓还可以,跟高手过招…好像还是投降比较快。

“有事请先生走一趟。”宁休语气平平地回答,完全看不出是友善还是敌意。

傅今斟酌了一下,询问:“鄙人如今住在吕相府上,若是需要的时间比较久的话,恐怕要去告个罪。”

宁休面无表情:“先生放心,我会叫人传话。”

傅今又道:“我还有位学生,便是京兆尹蒋大人,晚些时候与他有约,恐怕也要知会一声。”

“无妨,蒋大人已经知悉。”宁休说完这句,就上前扣住他的肩膀,“时间不多,在下且助先生一臂之力。”

傅今眼看自己被拖出小店,仍然握在手里的筷子想打人家穴位,却在一瞬间被轻而易举地弹落。

他扭身回头,喊道:“等下!老板,先打包!”

298章圆桌

傅今被胁持上马车,才发现他那个现任京兆尹的学生就在车里,看到他上来,笑吟吟地拱了拱手:“先生,在吕相府上住得如何?”

他气不打一处来:“你有事,不晓得好好说话吗?”

蒋文峰无辜地一摊手:“宁先生不是好好说话了吗?”

车外的宁休一本正经地回答:“嗯,我说了,蒋大人已经知悉。”

“…”傅今抚了抚被扯乱的袖口,笑眯眯,“倒是疏忽了。你们说有事,有什么事啊?”

“不是学生说,是另有其人。”

蒋文峰答完,宁休一抽鞭子,马车向前驶去。

接着,就没有人说话了。

他们顺利出了城门,行往京郊,傅今看着外面景物一闪而过,慢慢进入一条宽阔的山道。

“玄都观?”他若有所思。

半个时辰后,马车拐进一条小道。明明道路窄小,前路昏暗,在宁休的驾驶下,却畅通无阻。

终于,宁休一扯缰绳,喝了一声,马儿扬蹄而止。

他撩起帘子:“到了,先生请。”

傅今下了车,却见眼前是一间简陋的山间小院,篱笆院墙爬满了野花野草,屋里一点青灯如豆。

三人踩着夜露进了院子,宁休敲门。

“来了。”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门“吱呀”打开了。

傅今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思索今晚上演的是哪一出戏。

这个学生什么性子,他是清楚的。有蒋文峰在,必然不会对他不利。

可用这样的方式把他劫过来,莫名有一种下马威的味道…

傅今脑子一转,就知道这女声的主人是谁了。

他失笑。这小子,半点不肯吃亏,三台书院被他耍了一次,现下就帮着别人来压他的风头。唔,以为这样就能叫他落在下风?也太小看他这个先生了。

至于那位明姑娘,比他想象得更强势啊!他还没找她,她就先找过来了。唔,这么主动,他喜欢!

傅今愉快地想着,跟在宁休身后进了小屋。

昏暗的灯光下,第一眼看到的是个正当韶华的少女,身姿纤细,眉目如画。

傅今只看了一眼,就在心里赞了一声。

如此姿容,足以令百花失色。

但他很快又皱起眉头。

这么一副容貌,对少年人的杀伤力可太大了,会不会影响…

刚刚想到这里,傅今抬头,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失。

只见少女侧身让了一步,露出一张简陋的圆桌。

方桌旁坐了两个男子。一个身穿道袍,一看就是玄都观的仙长。另一个金冠华服,却是个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听得声音,抬头向这边看来。

灯光下容颜如玉,眉心那点朱砂痣分外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