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转回头,等他的下文。

蒋文峰摸出一枚玉佩,交给雷鸿:“挂到树上,你们再动土。”

又问:“七小姐,还有什么问题?”

明微摇了摇头:“没有,大人做主吧。”

蒋文峰点点头:“挖吧。”

雷鸿将玉佩挂到树上,又找明家的下仆要了铁锹,往土里一插,用力一掀,便挖了一大堆土出来。

护卫们一声不吭地挖着土,明微则看着那枚玉佩。

这位蒋大人,比她想象的神秘啊!

那日便见到他身上有灵相伴,今日又拿出了这块玉佩。

这块玉佩,是一件法器。

当初刘娘子驱邪,取出来的七枚铜钱,就是法器。

此等物品,被玄士带在身边,日日以法力浸润,便也带了驱邪之力。

刘娘子那个威力一般,大约是铜钱的原主人并没有下功夫盘磨。

蒋文峰拿出来的这块玉佩,可就厉害了。

明微一看上面的法力,便按下自己动手的心。

这位蒋大人,到底什么来历?有灵就算了,居然还有法器。

可看他身上并不带法力,并非玄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位护卫挖得很快,不一会儿,树下便出现了一个两尺深的大坑。

明微留神二老爷的反应。

初时,他很紧张的样子,频频望向祈东郡王。

大概是祈东郡王一直没给他回应,又没法阻止蒋文峰,最后一横心,放弃了。

又往下挖了一尺,土的颜色有了变化。

雷鸿一喜,与护卫们加快速度。

终于,铁锹好像碰到了什么。

“大人!”雷鸿叫道,“您来看!”

蒋文峰上前几步,看到雷鸿拨开泥土,露出一截指骨。

人指骨!

“挖出来!”他沉声道。

“居然真有尸体!”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在场诸多官员,纷纷伸长脖子,往坑里看。看完了,又去看二老爷。

到了这个时候,二老爷只能死撑了,神情装得很淡定,和众人一样,微露惊讶。

“公子,您说这尸体是什么来历?”阿绾小声问。

杨殊笑笑:“这我怎知?”

口中这么说,眼睛却紧紧盯着坑中隐隐约约的白骨。

都化成白骨了,是几年前埋的吗?会不会是…十年前?

阿绾继续道:“明家这宅子建了几十年了吧?那肯定跟明家有关了。难道是谁打死了奴仆?要是这样的话,这案子没什么可审的啊!明家罚了钱就是,一点影响也没有。”

杨殊心道,肯定不是奴仆。是的话,明家二老爷怎么会这么紧张?

如果真如他猜测,那个困扰他们多日的问题,将迎刃而解。

060章会面

尸体起了出来。

好好的吊唁,变成了查案。

蒋文峰向明家借了间屋子,暂时将尸骨挪了过去,又请了明微去问话。

此案是她告发,这般做法,谁也挑不出错来。

见她堂堂正正向自己请示,二老爷只能咽下苦水,点头同意。

祈东郡王那边,很快派人来告辞。

二老爷没法子,只得领着全家,恭恭敬敬地送他离开。

同来吊唁的一干官员,也都好言好语地一一送走。

生怕他们将今日的事添油加醋说出去,还每个人都暗中送了一份厚礼。

当然,想要这些官员完全不提,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送了礼好歹叫他们口下留情一些…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二老爷脑袋都快炸了。

偏偏二夫人又来问:“老爷,蒋大人那头要怎么办?”

二老爷没好气:“要吃给吃要喝给喝,不然还能怎么办?”

二夫人神情淡淡:“老爷这是生的什么气?你们做下事的时候,没想过今时今日吗?”

这话听得二老爷一怔,狐疑地看着她:“你知道什么事?”

“我能知道什么事?”二夫人自嘲,“你做事,什么时候问过我?”

“那你怎知这事与我们有关?”

二夫人语气刻薄:“不是你们兄弟做下的,还会是哪个?你们不是一直这样,做事的时候不说一句,出事了倒叫我们来填漏子。若有一日我们这些人下地狱,也都是因你们之故!”

二老爷不耐烦:“难道我是为了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

“老爷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二夫人冷笑,“我们是不能吃还是不能穿?明明是你们这些男人心太大,想要荣华富贵、大好前程,反怪到我们这些妇孺身上。”

这一日处处受挫,二老爷心里也积了一肚子火,偏偏二夫人还来说这些话,他的怒火也克制不住了:“你就只知道吃啊穿的!三哥儿眼看就要下场了,你就不想他有个好前程?六哥儿眼看大了,你想叫他与我们一般一辈子留在东宁吗?”

“老爷别说的这么好听。”二夫人不为所动,“三儿能不能考中,看他自己的本事。本事不济,便给他买个官,让他自己折腾去。六儿读书向来散漫,能考中秀才就不错了,在家当老爷也没什么不好。你要真为了孩子想,当初就不会叫大姐儿吃那样的亏!”

说到这里,二夫人眼里有了泪花。

又来了,又来了!

二老爷不但不觉得愧疚,反倒更厌烦。

任何一件事,反反复复地提,哪怕一开始是自己的错,说久了也会把那点愧意全都消磨干净。

“大姐儿的事,是我愿意的吗?”二老爷不耐烦,“我与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样对大姐儿最好!总不能把事情闹出来吧?那样她连远嫁都不能了!”

二夫人眼睛发红:“谁说远嫁的事?女儿吃了那样的亏,你这个当爹的,一点讨回公道的想法都没有,你配为人父吗?”

二老爷一肚子火,恨不得与二夫人大吵一架。

好在这时,有仆妇来请示二夫人,二老爷只得收住火气,说道:“那边你吩咐人好生伺候着,不管要什么都给。那是巡按御史,我们得罪不起。”

然后便走了。

二夫人漠然看着他走远,心里冷笑一声。

她知道他要去哪里。

又是那个古古怪怪的院子。

十年了,除了那个马婆子,谁都不许踏进去一步。

呸,就让他和马婆子过一辈子吧!

雷鸿一身官服,佩刀而出。

“七小姐,大人有请。”

明微施了一礼,随他入内。

这屋子就在余芳园内,原是供花匠放杂物的,占地不大,周围亦无其他建筑。

蒋文峰就近要了这间屋子,将杂物俱都挪出去,只留下一张竹床。

那具骸骨,现下便由一张席子托着,放在竹床上。

明微进屋时,他与几个下属一边验尸,一边说着话。

“见过蒋大人。”

蒋文峰净了手过来说话:“七小姐,目下情势复杂,只能叫小姐来此说话,还望勿怪。”

明微回道:“小女明白。只有如此,才能堂堂正正地说话,不叫他人探听到。”

蒋文峰原觉得,叫她一个闺阁小姐与尸骨同处一室,可能会受到惊吓。谁知她这样说罢,便堂而皇之看向那具骸骨。

他心中一动,问:“七小姐,你如何得知这树下埋着一具骸骨?真的是梦到的吗?”

明微道:“小女先前说的那句话,就梦到冤魂是假的。”

“哦?七小姐的意思是,撞鬼?”

明微点点头:“不知蒋大人可曾听过我家的闲话?小女有痴愚之症,月前撞鬼病了一场,才好了的。”

蒋文峰淡淡点头:“听过。”

他到了东宁,便悄悄派人出去,将本地官员士绅的事都打听了个遍。

“那玄女收魂之说,蒋大人也听过了?”

见他点头,明微便道:“我天生八字殊异,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蒋文峰眯起眼。

听她继续道:“比如,大人今日将那枚法器悬于树下,暂时镇住了那个凶物,才能顺利将骸骨起出来。”

此话一出,连正在验尸的仵作和书吏都看了过来。

雷鸿在旁听得,忽然想起那日的信园,群鬼乱舞…

“是你干的?”他脱口而出。

几人齐齐向他看去。

雷鸿发现自己的失态,正在懊恼,却听明微淡定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七小姐知道我在说什么?”

明微道:“前日在信园,雷大人不是认出我了吗?”

“…”她这么坦然,雷鸿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信园?”蒋大人皱了皱眉,“明家竟将你送去信园?”

明微摇头:“去的人,本该是我母亲。也就是那天晚上,她丢了性命。”

蒋文峰见多识广,又心思灵敏,借着这几句话,他略加思索,便将事情串连起来了。

“原来如此。”他叹了口气,“看来明家的情况十分复杂。”

明微道:“再复杂,一件件理顺,便都清楚了。”

蒋文峰听得一笑:“不错,那七小姐想从哪件事开始?”

061章错综

明微一指那具骸骨:“不如就从这具尸骨开始。”

蒋文峰有些意外:“不先说三夫人的事?”

明微摇头:“我母亲之事,说起来太过复杂,还是从简单的开始。”

蒋文峰没说话,只眉头蹙了蹙。

“怎么,大人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蒋文峰轻叹道:“只怕这事也不简单。”

明微看着席上的白骨:“这具尸骨有隐情?”

没等蒋文峰说话,她便道:“看这尸骨的样子,此人死了应该有十年左右了吧?且是男子,身材颇高大…”

她心思一转,想到了一件事:“是你们来东宁要找的人?”

蒋文峰微讶:“你…”

她怎知他们来东宁为的什么?

明微先揭了底:“那日在信园,我撞见了杨公子与雷大人说话。”

雷鸿听她提到自己,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当时你在屋中?”

明微颔首。

“有人在屋中,我竟没发现。还好是七小姐,不然…”

见他自责,明微淡淡笑了笑:“我会敛息,所以你不算失职。”

雷鸿又想到:“难怪公子替你来传话,是后来被公子发现了?”

明微点点头:“杨公子见我撞破此事,便将我扣了下来。谁知第二日得到消息,明家有变…”

“七小姐节哀。”蒋文峰安慰了一句。

明微施礼谢过:“我知轻重,大人放心。”

自从会面,这短短的时间里,蒋文峰对她的感观一改再改,与初时已经大不相同。

他原以为,这是个决意为母报仇,很有勇气的小姑娘,然而灵堂上,她的表现告诉他,她不止有勇气,还很机敏。

而她进了这间屋,与他说了这些话。又让他知道,这姑娘不是普通人。

她能视鬼物。

懂得驾驭游魂。

知道法器。

能辨尸骨。

还会敛息之法。

“七小姐,”他将这些信息总结了一下,探问一句,“你可是玄士?”

明微答道:“可以这么说。”

她不准备隐瞒这些。

一则,只有显露出自己的本事,才能参与进去。二则,她信得过这位蒋大人。

蒋文峰点点头,没再多问。

什么玄女收魂之说,他不大相信。不过,看这位七小姐行事坦荡,她不说,大概有什么不好说的地方。

他人的秘密,他无心探问,只要她心思端正就行了。

雷鸿半天憋出一句:“所以那天,七小姐用筷子戳中那条蛇,不是意外吧?”

听得这句,明微不禁翘了翘嘴角:“不比雷大人武功高强,我只会些小技而已。”

雷鸿觉得已经很不错了:“若不是亲眼所见,难以想像七小姐先前有痴愚之症。”

他也意识到,明微的来历,大概有什么不可说之处。说到这里,便收住了。

明微拉回话题:“大人,我先前也没想到,这具尸骨竟然就是你们要寻的人。可见冥冥之中,注定我们要有交集。它偏偏就埋在明家园子里,定然与明家脱不了干系。我们是殊途同归,要互帮互助才好。”

蒋文峰笑道:“你要为母鸣冤,本官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不需要你多做什么。”

明微却想争取更多的权利:“大人,我能让死人开口说话。”

蒋文峰叹了口气,索性将话说得明白些:“七小姐,此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这里头错综复杂,涉及到一件关系重大的陈年旧案。若是牵涉其中,难说日后会有什么麻烦。”

明微不以为然的样子。

蒋文峰对她颇有好感,温言再劝:“你母亲的案子,不管查到什么,我定不瞒你,这样可好?”

明微却道:“大人,非是小女不愿听劝,而是您说的麻烦,于我而言,不值一提。”她顿了下,又道,“所谓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可是柳阳郡王谋反一案?”

此话一出,屋里数道目光,齐齐向她投过来。

“你怎知道?”雷鸿问。

这是承认了。

明微道:“这不是很好猜么?巡按御史直达天听,杨公子亦是奉了圣命而来。你们又在找什么十年前的尸骨,对祈东郡王多有防备。够这个层次的案子,几年都未必有一件,限定在十年前,很容易就猜出是哪件了。”

“…”

其实,她走了捷径的。

眼下的事,对曾经的她来说,是段记载于书册的历史。

联系上几年后祈东郡王被夺爵,很容易猜到他们来东宁的目的与皇权有关。

蒋文峰望着她的目光十分复杂。

“七小姐真是聪慧过人…”

只凭一句十年前,就猜到这么多。

明微当然不会与他说实话。混迹江湖的神棍,最喜欢把自己装得像个高人,这样才能取信于人。

她只是对蒋文峰施了一礼:“大人,请让我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