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文峰道:“你将此案经过一一说来,如何查,如何审,都不要遗漏。”
“是。”这位县令擦了擦额角的汗,开始陈述案件。
这件毒杀案很简单。贺家是三树村的居民,祖孙三代六口人。平日一家和睦,也不曾与人结怨。
那日早上,儿媳蒲氏打猪草迟了些,饿得栏中猪仔直叫。
公公贺大看到,说了她几句。
农家一般用两餐,有重活要干,则会给劳动力加一餐。
下午公公干活回来休息,蒲氏已煮好汤面。
公公吃下汤面,没多久就毒发身亡了。
那县令辩解:“下官接到报案,命仵作验尸,确定是中毒。又查证了当时在场之人。蒲氏的婆婆去了临村,直到案发才归来。死者之子还在田间干活,两个孩子在屋里,大的看着小的。贺家无外人进出,只有蒲氏一人。下官绝对没有草菅人命!”
“那蒲氏怎么说?邻人又怎么说?”
“蒲氏自然不认,说自己没有下毒。邻人说她平日与家人处得和睦,少有争吵。但那日情景,邻人并没有瞧见。”
蒋文峰接着问:“那么,毒又何来?可查过药铺?”
县令额上的汗更多了:“下官…下官查了,并没有人见蒲氏买过药。但乡间多有毒物,蒲氏知道一些,也不奇怪。”
“蒲氏所煮的汤面,你查过吗?”
“也查了。面条是自家做的,水也没有问题,调料、炊具,全都干净。”
“贺大回家之前,可有发生别的事?”
“没有。”县令庆幸,他查证还算仔细,这些问题都答得出来,“贺大早上出去干活,与其子同行,入口之物相同。也没有被别的东西咬过,身上无外伤。”
“蒲氏煮汤面,到贺大入口的过程呢?可有疏漏?”
“蒲氏称,她一直在家中,并没有他人出入。”县令顿了一下,补充,“经下官反复盘问,她才说出,煮好汤面后,曾经放在窗台晾凉,自己回屋拿了双鞋垫。但贺大随即回来,这时间根本不够外人翻墙而入。”
蒋文峰点点头,转头问米婆婆和那女童:“你们有什么可说的?”
米婆婆根本不懂如何查案,只哭道:“我女儿不会做这种事的,求大人做主!”
024章不成
审案当然不能只看卷宗,还要提审犯人,询问证人,另外现场也需勘验。
蒋文峰当即分批派出自己的下属,一去狱中提出蒲氏,一去三树村。
众人无事,便交头接耳,讨论案情。
明微听得临桌的书生谈论:“这案子审得很清楚啊!原先以为,是永平知县草菅人命,现下看来,可能实情就是如此。”
“是啊!贺大从头到尾没接触过别的东西,只能是汤面有毒。没有别人在场,蒲氏如何自证?”
“蒲氏往日再怎么与家人和睦,也不能证明她不会下毒。婆婆只说女儿不会做这种等,哪知道人心复杂!”
“不过,还是有点奇怪。下毒怎么也会留下痕迹吧?蒲氏没去买药,这毒从何而来?”
“永平知县不是说了吗?许是乡间毒物,有些花草带有剧毒,不一定需要去买。”
知府听得众多议论,笑着和蒋文峰说话:“下官方才说过,看了卷宗,确实没有错处。根本找不到其他人,不是蒲氏做的,还会是谁呢?不知蒋大人有什么高见?若是大人也找不到,只能维持原判了。”
知府的语气夹着几分收敛的得意。
他知道,辖下十来个县,肯定有冤案存在。蒋文峰奉命巡察,叫他查出来不丢人。
可是,按正常程序复核查出冤案,跟半路拦轿喊冤查出来,是不一样的。
百姓半路拦轿喊冤,几乎是走投无路了。一则说明东宁官员不恤百姓,叫他们无处诉冤,二则显得东宁官员无能,竟然屈打成招。
得知蒋文峰前来东宁,知府就怕出这个纰漏。
别看青天大老爷名声好,其实官员们最怕这种同僚。
为了名声,会撕人脸面。
拦轿喊冤这事一出,知府就怕这位年纪不大的蒋青天义愤填膺,不给人台阶下。还好,他还是懂事的,叫这婆婆明日再去衙门。
可惜那位杨公子好像看他不大顺眼,把他往坑里推。
眼下这情形,他要是查不出问题来,蒋青天的脸面,怎么也要丢一丢了。
跟自己丢脸比起来,知府当然选择让蒋文峰丢脸。
今天要是蒋文峰丢了脸,他还有脸在东宁久待吗?
想到这里,知府瞧了眼垂着竹帘子的雅间。
这位杨公子,身上挂了个皇城司提点的职位,不管是不是门面,他定然是圣上的心腹。
他与蒋文峰有隙,真是件大好事。
蒋文峰平淡说道:“本官现下不好妄下结论,须得提审过后再说。”
“是是是,”知府极给面子,“您放开审。”
他就不信,这样的案子,都能让蒋文峰给翻过来。
且让他威风一时吧!
众人几乎认定,这案子已经没什么好翻的了。米婆婆固然可怜,可是没有其他犯人,蒲氏如何脱罪?
不多时,蒲氏带到,护卫连同卷宗一并拿了来。
“娘!娘!”女童看到蒲氏,哭着扑上去。
“燕娘,我的燕娘!”米婆婆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女儿。
蒲氏身穿囚衣,看到母亲和女儿,哭出声来:“娘!您来干什么?快些带秀儿回去!儿不孝,叫您受累了。”
“不回去,娘不回去!娘知道你是冤枉的。燕娘啊,别担心,有青天大老爷在这里,一定还你个公道!”
祖孙三代放声大哭,现场之凄惨不禁叫人跟着落泪。
临桌的书生叹息:“这一家子真可怜,蒲氏瞧着也不像坏人。”
“是不是坏人,哪里看得出来?”他的同伴道,“就算毒不是她下的,找不到真凶,有什么理由放她?唉!”
赵书生倒是蒋文峰的铁杆支持者,断然道:“蒋大人一定能找出真凶,还她们一个公道!”
祖孙三人抱头痛哭的时间里,蒋文峰一目十行地扫着卷宗,确定永平知县所言与之并无出入。
“怎么样?蒋大人,”知府笑吟吟,“这案子判得没有问题吧?”
蒋文峰淡淡一笑,向下属挥了挥手。
下属上前,分开她们祖孙:“大人要问案了,你们到一旁等着。”
蒲氏重新跪好。
蒋文峰没有剑走偏锋,而是照着寻常问案的规矩,一一审来。
他问得反复而细致,而蒲氏所答与卷宗一致。
待他问完,众人失望了。
照这样子,根本翻不了案啊!
这时,明微目光一凝。
只见蒋文峰袖中,逸出一道清灵之气,往蒲氏身上一绕,又飞快地溜回去。
“灵…”她低喃。
“七姐,你说什么?”明湘问。
明微摇头:“没事。”
她定睛看着堂中的蒋文峰。原来这位蒋大人身上的清灵之气,来自于一个“灵”,却不知道这个灵与他有何渊源。
不知这个灵与蒋文峰说了什么,他眉头皱了皱,开始默默地喝茶。
等不到下文,人群不免骚动。
知府又问:“蒋大人,您怎么说?”
还未答话,雅座已传出阿绾姑娘的声音:“蒋大人,我家公子累了,若是这案子没什么问题,就赶紧散了吧,该进城了。”
蒋文峰温言道:“让公子久候了。只是人命不可轻忽,三树村还没有消息,劳公子再等一会儿。”
里面安静了片刻,阿绾的声音再次传出:“好。公子希望您不要辜负青天之名,千万别强行翻案,反倒放过了犯人。若案子属实,不成也没什么丢人的。”
蒋文峰好脾气地向那边拱了拱手:“多谢公子提醒。”
临桌的书生听得这话,已经恼了,压着声音愤慨说道:“蒋大人翻不了案,对他有什么好处?何至于此!”
“是啊!圣上为何要让他一个纨绔随行?根本就是给蒋大人拖后腿!在京城花天酒地还不够么?”
“我倒希望这案子真的另有隐情了,不然,只怕蒋大人的名声大受影响!”
世人可不会管真相如何,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只会说,蒋青天也不是那么厉害,看,这不就没翻成案。
茶寮中诸人心思各异,终于等来了三树村的消息。
“大人!”护卫雷鸿带着贺家母子到来,向蒋文峰复命,“属下已勘验过现场,请您过目。”
025章真凶
贺家母子看着很憔悴,畏畏缩缩上前行礼。
护卫雷鸿则带来了许多证物,一一摆在蒋文峰面前,然后交给他一沓纸,禀报道:“这是贺家院子分布图,他家左右皆有邻居,院墙高八尺。从院门进入,第一眼便可看到厨房…”
明微看得真切,那一沓纸,竟是一张张简笔画。
蒋文峰看得很慢,反复看了多遍,才从中挑出一张,问那护卫:“此处证物何在?”
雷鸿托起一块巴掌大的木板:“此物便是从窗台取下,贺家常用来垫物。”
明微便见那个灵再次从他袖中飞出,在上面飞绕一圈,重新回到袖子。
蒋文峰轻叹一声,问贺家母子:“你们二人乃是苦主,可有话要对本官讲?”
贺家儿子“扑通”跪下,喊道:“大人,我、我婆娘不是这样的人,这毒定是别人下的,求大人查明真相!”
蒋文峰又问贺母:“你又怎么想?”
贺母拭着泪:“大人,我儿媳向来孝顺…老婆子实不相信她会下毒。”
蒲氏听得真,哭得不能自已。
蒋文峰点点头:“你们一家情真意切,不枉本官格外问案。雷鸿!”
“属下在。”
蒋文峰示意他附耳过来,说了几句话。
末了道:“此事有凶险之处,万万小心。”
“是。”雷鸿带着几名护卫,大步离开。
其他人看得糊涂,知府忍不住问:“蒋大人,莫非您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蒋文峰淡笑:“稍候便知。”
他这气定神闲的态度,让临桌的书生十分提气,小声而兴奋地讨论着:“看来蒋大人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真是神妙啊!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所以他才是蒋青天。”
明湘支着下巴,看着蒋文峰感慨:“这位蒋大人认真问案的样子特别好看!我以前总觉得那些当官的,看着像从油里捞出来的,原来也有这么好看的!”
明皓的心思专注在案子上:“凶手到底是谁呢?”
明微却在想那个灵。
所谓的灵,就是世间万物的灵知。比如先前别人埋在余芳园里的那些小物件,就是最低等的灵。
蒋文峰身上这个,明显已经有了自我意识,算是比较高级的了。
这样的灵,怎么会跟随一个凡人?
茶水喝过两遍,外头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抓到了!”雷鸿提着干瘪的麻袋进来。
蒋文峰并不意外:“将真凶放出来。”
“是。”
雷鸿喝令众护卫,将堂中犯人与家属带到后面去,留出大片的空地。
围观者议论纷纷:“麻袋里有东西吗?这么瘪,装不下人吧?”
“装不下人,总不能是鬼吧?”
这话引得一群人嘘他:“别吓唬人!”
也有人道:“说不定真是呢?贺家又没别人进去,不是蒲氏做的,可不就是鬼?”
这番话说得大家毛毛的,一个个盯着麻袋看。
雷鸿解下绳索。
片刻后,麻袋微微起伏,一条细细的小白蛇从中探出脑袋。
“蛇!蛇!”
“怎么是条蛇?”
明湘一把抓住明微的手臂,头皮发麻:“有蛇啊!”
明皓奇了:“真凶是这条蛇?”
明微眉头微蹙,盯着小白蛇若有所思。
知府糊涂了,问道:“蒋大人,您的意思是,毒死贺大的是这条蛇?不是说他身上没有外伤吗?”
“中蛇毒不一定要咬。”蒋文峰道,“雷鸿,你怎么抓到这条蛇的,告诉吴知府。”
“是。”雷鸿大声道,“属下遵大人之命,去往贺家,发现厨房窗台上有一条缝,便烧了热水,放在窗台上用热气熏。如此数回,终于看到这条蛇探出头,就将它抓了回来。”
蒋文峰望向知府:“吴知府,这下明白了吧?”
那位永平县令苍白着脸:“厨房窗台的缝隙里住了一条蛇,蒲氏将汤面放在那里,这条蛇被热气所熏,滴落了毒液…”
他真的判了冤案!
“究竟是不是,我们可以再验证一下。”蒋文峰道,“且寻一只鸡来,喂它蛇毒,再叫仵作来验,是否与贺大死时一模一样。”
他说罢,雷鸿便打算去抓这条蛇。
他双指如电,一出手便去夹小白蛇的头部要害处。只要夹住了这处,就咬不了人了。
先前雷鸿也是这么抓住小白蛇的,自觉应当手到擒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夹住时,意外突然发生。
小白蛇尾巴一甩,竟然转了个头,朝他手指咬下。
雷鸿大惊,反手一掌。
掌风将小白蛇推开,往另一边甩去。
“啊!”围观的百姓惊呼。
这蛇被甩到另一名护卫身上。那护卫毫无防备,眼看就要被咬中,胡乱舞刀,竟将小白蛇抛向其中一个雅座。
因为抛得高,小白蛇直接抛过了竹帘,从上面落了进去。
“啊!”一声尖叫,明湘跳了出来。
正在堂中观看审案的明晟一呆:“阿湘!”
“啊!”这公鸭嗓属于明皓,他也蹦出来了。
“六弟!”明晟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这两个小家伙,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紧接着,明湘的话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窖:“七姐,七姐还在里面!”她指着雅座喊。
雷鸿已经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扯下竹帘,拔刀而出。
“蛇在哪…”
最后一个“里”字,被他吞了回去。
雅座的角落,一名少女端坐饮茶,听得雷鸿的声音,转头向外看过来。
眉如远山聚,眼是水波横。
芙蓉初绽,春色在堂。
周遭顿时一静。
满堂的慌乱,映着她神情淡泊的脸庞。刹时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水墨背景,只她一人,独聚色彩。
“在那里!”
明湘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
雷鸿收束心神,向她所指看去,又是一怔。
那条小白蛇就在茶盘中,一根筷子穿头而过,正中要害,将它牢牢钉在一块发糕上。
鲜血流出来,浸红了发糕,蛇尾扭了两下,慢慢不动了。
雷鸿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姑娘,这蛇…是你杀的?”
026章问名
明微起身施礼,然后回答:“方才这蛇突然掉进来,小女一时受惊,手里正好拿着筷子,便往前一插,没想到插个正着。扰了大人问案,真是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