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用贼眉鼠眼来称呼,而且称呼的人还是一伙子人贩贼匪,实在是有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他清清嗓子道:“两位大哥是不是误会了?想必你们也知道外头正有不少人在找寻你们,其实我是奉了万指挥使的密令而来的,我想见见你们二当家,将万指挥使的话传递给他。”

姓辛的冷笑:“还装呢,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明明是顺天府的推官,跟那拨来追我们的人是一伙的!我不妨告诉你罢,你现在的小命就捏在我们手里,杀不杀也由我们说了算,别使那些小聪明小伎俩,到时候非但救不了自己,反倒搭上小命!”

唐泛心下一沉,顿时凉了半截。

不是因为对方威胁自己的性命,而是敌暗我明,他们竟然已经将自己的来历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而自己对他们的了解,除了从汪直口中得知的那些之外,一无所知。

姓辛的见唐泛一时无语,不由得意地笑了:“老实在这里待着,别想着耍什么花样,说不定还能多活一时半刻!”

他又对刘大个说:“这小子醒了,我去向二当家禀报,你好好在这里盯着!”

刘大个应了一声,姓辛的就匆匆走了。

刘大个人如其名,人高马大,这里的屋顶很低,像刘大个这样站着都还得微微弯腰,他颇感憋气,只能坐在椅子上,那椅子本来就已经摇摇晃晃,被他一屁股坐下去,哗啦一声全散了架,刘大个也跟着哎哟一声,整个人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唐泛想笑又不能笑,生怕招来对方迁怒,就使劲绷着脸,一脸关切道:“小兄弟,你没事罢?别是摔到骨头,要不擦点药酒罢?”

刘大个狠狠瞪了他一眼:“荒山野岭哪来的药酒,你给我闭嘴,不然我把这条椅子腿塞你嘴巴里去!”

唐泛叹息道:“小兄弟,刚才我听那位大哥称呼你姓刘是么,那我就喊你刘兄弟罢。刘兄弟啊,我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比我这瘦不伶仃的竹竿可强多了,想必身手也好得很,要是你肯效力官府,现在说不得已经当上巡捕班头了,何必将大好之躯浪费在这里呢?”

他摆出一副语重心长跟人谈心的样子,乃是看出在先前的对话中,这刘大个明显是脑子有点不够用的那种人,是以准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能多套点内情。

如果换成刚才那个姓辛的留在这里,唐泛这样做,估计只会招来另一顿拳打脚踢而已。

果不其然,他一番奉承下来,就算刘大个还是不搭理他,但脸上表情已经微微放松了一点。

唐泛再接再厉:“在我进来之前,外头已经有锦衣卫和西厂的人在联合搜捕你们,锦衣卫和西厂是什么来头,不用我多说,你也应该知道罢?那些人手段狠辣,毫无顾忌,可不是我这种顺天府的一般官员可比的,你们要是落到他们手里,什么弹琵琶,十指不沾阳春水,轮番酷刑上阵,到时候就生不如死了,现在你又没有闹出人命,只不过是拐了几个孩童而已,事情完全还有商榷的余地,大可没必要闹到这种程度的。照我说,你要是肯弃暗投明,帮我一道出去,我能担保你毫发无损,不仅如此,还能在顺天府里当个巡捕,那可不是要比东躲西藏的日子威风多了?”

他在那里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冷不防刘大个忽然问:“那什么顺天府的巡捕,一年下来有多少薪俸?”

唐泛劝得正起劲,没奈何一不留神实话实说:“十几两罢。”

“我只要在二当家手下做事,一年就不止五十两,干嘛跟着你去赚那十几两?”刘大个一脸“你有病”地看着他,“你就别蒙我了,辛大哥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一年顶了天也才几十两,我又不能当官,那有个屁用?我看你还不如加入我们算了,二当家会带你吃香喝辣的!”

唐泛:……得,一不留神,被反招降了!

他定了定神,继续摆出一副坦诚沟通的面孔,用温和的语气降低对方的心防:“说起来,我怎么总听你说二当家二当家的,你们大当家丁一目,那也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啊!”

刘大个正闲得无聊,见有个人愿意和他聊天打发时间,也就顺着他的话道:“是啊,不过我也不知道,自从加入南城帮,我就从来没有见过大当家,在我眼里,二当家就是最厉害的人物了,智比那什么诸……”

唐泛:“诸葛。”

刘大个:“对,智比诸葛!我们都服气得很,自我跟着二当家以来,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家里的婆娘也能做上一身绸衫穿穿了!”

唐泛笑道:“那可真不错,我还穿不上绸衫呢,不过你婆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平日里也没少担惊受怕罢?”

刘大个道:“我没让她知道,她因为我在外头干短工呢!”

唐泛道:“那你家在京城吗,现在困在这里,你不怕她担心啊?”

刘大个:“没办法啊,谁让那帮人搜得紧,不过这里离我家也不远,要是可以回去的话,一个时辰也就绰绰有余了!”

唐泛道:“刘兄弟,你我虽然立场不同,不过我跟你一见如故,彼此都谈得来,我也不忍看着你夫妻离散,容我冒昧问一句,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之后,西厂肯定会调动全京城搜捕你们,到时候就算这里是荒郊野外,他们也未必找不到啊,你们就算想走,只怕也走不了!”

刘大个挠挠脑袋:“那也没办法啊,富贵险中求,二当家都不怕,我们自然也不怕了,不过他们很难找到这里来的,二当家说了,这里虽然跟上面只有一尺之遥,但只要我们不出去,他们就找不到这里来,让我们安心哩!”

唐泛心头一喜,他从刘大个口中得到两个很重要的信息:一是他们现在很可能还在那个荒村里,二是这里很可能位于地下,南城帮借着荒村有利的地形和环境,在这里挖了几个足以容身的地窖,用作藏身之处。

以隋州他们的警醒,如果山上找不到人,他们一定会下山返回来找自己。

也就是说,他只要能够出去报信,又或者可以向地面上传递消息,说不定就可以将这里所有人都一网打尽了。

唐泛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啊,不过你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罢?”

刘大个防备道:“你问那么多作甚,是不是想知道出口在哪,我不会告诉你的!”

唐泛无语。

你说这人聪明罢,他三下两下就让唐泛套了话,说他笨罢,人家又挺警惕的,关键时刻绝不含糊。

唐泛都有点摸不清他是装傻还是真傻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嘿嘿一声:“你这厮挺有能耐啊,还想套刘大个的话!跟我走罢,咱们二当家听说你醒了,想见你!”

那个姓辛的去而复返,大步走了过来,粗鲁地揪住唐泛的肩膀,将他一把提起来。

唐泛双手被绑,又在地上坐得久了,身体失去重心,被他一拽,就不由自主往他身上倒去。

姓辛的一脸嫌恶地推开他:“看你细皮嫩肉的,该不是个玩后庭花的罢,老子不好这口,死开点!”

唐泛:“……”

他也想爆粗口了,奈何人在屋檐下,小命捏在别人手里,还是老实点好。

唐大人挤出抱歉的笑容,做低伏小道:“对不住,对不住!脚麻了,不是故意的!”

他又一脸讨好地问道:“我现在小命捏在你们手里,哪里还敢妄动啊!敢问辛大哥,不知你们二当家找我有什么事?”

姓辛的看了他一眼,嫌弃地微嗤一声:“我怎么知道!像你这种贪生怕死的软骨头,果然上不了台面,若不是二当家还说要见你一面,我老早就送你上路了,哪里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啰嗦!”

他这一瞥,唐泛便瞧见他眼里一掠而过的嗜血光芒,立时明白这是一个与刘大个截然不同的人物,对方肯定见过血,而且手上说不定还沾了不少条人命。

跟这种亡命之徒,自然就不能用和刘大个那种方式去交流了,说再多也没用。

唐泛索性就闭上嘴,准备看看自己到底身处什么地方,好记住道路。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姓辛的又捡起刚刚丢在地上的布条,将他的双眼蒙了起来,然后推着他往前走。

唐泛没有办法,只得一边走,一边凭着感觉数步子。

他感觉自己往前走了十来步左右,又被推着往右拐,然后又走了两三步左右,就隐隐听见孩童稚嫩的声音,不过他们似乎被堵着嘴巴,所以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随即又有人低喝“老实点,再出声明天不给你们饭吃”之类的话。

唐泛心中一动,不过没来得及多想,他就又被推着往左拐,走了五六步,又往右拐,终于被按着肩膀停下来。

“二当家,人带来了!”姓辛的道。

“把他带进来。”唐泛听见一个人如是道。

他正忙着记方位,冷不防被那姓辛的用力推了进去,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扑倒在地,狼狈得很。

边上便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埋怨道:“辛石头,他跟你有杀父之仇啊,作什么这么狠?”

辛石头嘿嘿一笑:“九娘子,你这就心疼了?敢情你是看上了这小子,才不让二当家杀他的,这小子弱不禁风的,难道还能伺候得你舒服吗,真不若让兄弟来呢!”

九娘子沉下声音,娇喝道:“邓秀才,你就是这么管理手下的?任由他们对我这般无礼吗!”

唐泛听见方才让他进去的那个声音道:“石头,还不向九娘子赔罪!”

声音斯斯文文,想必就是众人口中的南城帮二当家邓秀才了。

辛石头只得瓮声瓮气地向九娘子赔了罪。

又听邓秀才道:“这位想必就是顺天府唐大人了?久仰大名啊。”

唐泛一笑:“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推官,哪来什么大名,二当家真是过誉了,不过我这眼睛方才被绑得太紧了,勒得生疼,二当家能不能先帮我摘下来?”

邓秀才笑道:“不就是想看看我们是何模样么,何必拐弯抹角?石头,帮唐大人解了眼睛,给他张椅子坐。”

布条被抽下来,唐泛吁了口气,顺道打量起眼前一切。

这同样是一间狭窄逼仄的内室,但不同的是,这里的摆设可就要比唐泛刚刚待的地方要舒服多了。

旁的不说,那几个人坐着的椅子,起码就不会摇摇欲坠。

坐在唐泛面前的有三个人,最左边的是一个老者,刚才一直没开口,中间就是邓秀才,右边则是刚才娇滴滴的九娘子。

除了辛石头之外,邓秀才和九娘子身后还各站着一个人,看模样应该是贴身保护的随从侍卫。

邓秀才人如其名,斯斯文文,三十上下年纪,唇上颌下生着修剪整齐的胡须。

从汪直口中,唐泛得知,这位邓秀才,虽然是南城帮的二当家,权力却大得很,由于帮主丁一目近年来不常露面,邓秀才反倒成了实权人物,帮众往往只知道邓秀才,而不知有帮主。

南城帮除了贩卖人口之外,还开青楼赌馆,放高利贷,样样都是暴利勾当,肥得流油,又因打通了官面上的关系,这些年无往不利,势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肆无忌惮,这才干出了连太子太傅家的女儿也有胆子下手的事来,只是没想到这次事情闹大了,万通也保不住他们,西厂更是摆出坚决追查到底的架势,他们没有办法,这才不得不跑到这里来。

如今见到邓秀才真人,唐泛心下便有了判断:甭看人家长相斯文,这肯定也是以为心狠手辣的主儿。

然而等到将视线移到旁边的九娘子身上时,唐泛一下子就愣住了。

九娘子看见他的神情,咯咯一笑:“唐大人何故如此吃惊,难道以前曾经见过我?”

唐泛很快恢复了常态,同样笑了起来:“不瞒姑娘,你的样貌与我见过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我确实差点认错人了。”

九娘子捂着嘴越发笑得花枝乱颤,又朝他抛了个媚眼:“你猜得没错,我与你见过的那位故人确实长得很像,不止如此,我们还是姐妹呢!”

唐泛淡定自若道:“原来是陈姑娘,如此看来,我见过的那位故人,应该就是令姐了?”

九娘子也没否认:“你眼力倒好。”

不错,眼前这位九娘子,正是唐泛先前在李家见过的那位李漫的妾室陈氏的妹妹。

当时李家案发,陈氏随即不知去向,他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陈氏的妹妹。

难怪自己的身份会曝光,敢情是拜这位九娘子所赐。

等他们二人对话告一段落,邓秀才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九娘子倒是好兴致,都快大难临头了,还能在这里叙旧。”

九娘子瞟了他一眼:“二当家这话就不对了,这事可是你惹下来的,要不是你绑了那两个烫手山芋,如今怎么会惹得官家的人纠缠不休?

她又笑吟吟地对唐泛道:“唐大人明鉴,此事也非我们有意为之,你看要怎么办才好呀?”

唐泛不知道这女人在帮里究竟是什么身份,却见邓秀才脸上的怒意一闪而逝,便顺着她的话道:“此事也好办,我知道诸位不是有意要与朝廷作对,只稍将这些孩童都放回去,这次的事情我们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邓秀才阴恻恻道:“只怕唐大人说了不算罢?”

唐泛笑道:“二当家有所不知,如今负责搜捕你们的,无非是西厂和锦衣卫。我与西厂提督还有几分私交,西厂如今逼你们逼得紧,无非是因为这批孩童里头有官眷,此事惊动了陛下,是以才要求彻查,若是诸位肯退一步,让我们将人交回去,自然也就大事化小了。至于锦衣卫那边,那就更好办了,听说贵帮与万指挥使私交不错,想必你们一句话,比我十句话还要管用。”

邓秀才还没有说话,九娘子就娇滴滴道:“二当家,我就说唐大人是最明理不过的,你还不相信呢,那帮小孩子资质再好,等卖出去了,全部价值也不过千两上下,那些西厂番子却能要了我们的命,现在他们奉了皇帝的命令,一定会像疯狗一样咬住我们不放,我们有必要为了一千两银子搭上性命吗?”

邓秀才缓缓道:“九娘子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上头现在对银钱看得极重,若少了这一千两,我今年的任务便完成不了。再说了,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万通担心被牵连,一定会找一个担责任的倒霉鬼,我若现在将孩童还回去,便是活生生的倒霉鬼,你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这点罢?还是说你就是故意想将我邓某人往火坑里推啊?”

听到这里,唐泛有些明白了。

当初陈氏失踪的客栈里,曾经留下白莲教的印记,九娘子若是陈氏的妹妹,那么她肯定也与白莲教有关联,这样说来,邓秀才口中的“上头”,很有可能就是白莲教。

而从两人的对话来看,不难看出这位邓秀才跟九娘子之间是有点矛盾的,他们观点不合,但这位九娘子很可能不是南城帮的人,而是白莲教派下来的客卿,所以邓秀才虽然跟她不对路,却发作不得。

九娘子的意思是让他与官家的人讲和,把孩童交出去,但邓秀才的意见却恰好相反,所以两人就有了分歧。

想到这里,唐泛不由暗暗心惊,如果邓秀才一意南逃,那自己岂不是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九娘子既然是白莲教的人,为何却又要处处维护自己呢?

女人的心思果然难猜得很。

九娘子笑道:“二当家言重了,你可是南城帮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若出事了,丁一目又无力支撑大局,南城帮还不是顷刻就散了?我只是觉得,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跟官家的人不死不休,于你,于本教大局,都没有什么好处,若是你因此坏了本教的大事,到时候也不需要你被官家的人追责了,你就会直接被教规处理了,你信不信?”

这些话里透露的信息太多,唐泛已经快要接收不过来了,他的手心背脊都沁出了一些冷汗,此刻他知道得越多,反倒越不是好事。

果不其然,邓秀才脸色一沉,目光扫过旁边的唐泛:“九娘子莫不是又犯了看见俊俏男人就走不动路的毛病?当着这小子的面竟然说了这么多,看来这小子是留不得了,今日我就代劳帮你除去罢,也免得日后给你招祸!”

说罢他的袖中银光一闪,亮出一把匕首,直接就向唐泛刺过来!

唐泛双手被缚,又坐在椅子上,哪里来得及逃跑,当下只能反射性地往后一仰,然而对方动作迅若闪电,转眼却已经到了跟前。

那匕首寒光闪闪,锋刃堪堪刺破他胸口的衣裳,眼看就要刺入皮肤!

却听九娘子娇喝一声:“你敢在我面前杀人!”

话音方落,一条鞭影席卷而至,打的却不是人,而是将那匕首一卷一扯,从邓秀才手中夺去!

这场变故不过瞬息之间,所有人都看呆了。

等两人的手下想起要护主的时候,双方却已经停下交锋。

九娘子冷声道:“我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二当家听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