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呼吸过去,唐泛还沉浸在震惊的情绪里:“广川兄,你竟然会烧饭啊?真是,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没真是出个所以然来,外头就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真是太厉害了!”唐大人长吁口气,将感叹补充完毕,然后才起身去开门。
外面站着阿冬,她没等唐泛开口,就急急道:“唐大人,救救我!”
小姑娘要跪下,唐泛拦住她:“发生了什么事?”
阿冬哭丧着脸:“阿春姐姐告诉我,说老爷让人明日去找人牙子过来,要将我发卖了!”
唐泛吃了一惊:“只卖你一个?”
阿冬点点头:“前些日子已经卖了一批了,管家爷爷知道我想来您这儿,原本也是没什么意见的,谁知道今日他们忽然改变了主意,说要将我卖掉!”
为了将事情说清楚,她咬牙忍住眼泪,但说到后边,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唐大人,怎么办,您去跟管家爷爷说好不好,我不想被卖掉!”
唐泛知道,这一定不是管家老李的意思,九成九出自李家少爷李麟的主意。
估计是早上那件事情使得李麟心中怨恨,又不能直接跟唐泛对着干,索性就准备先下手为强,将阿冬卖掉,让唐泛的打算落空,反正这是李家的奴婢,谁也管不着。
想到这里,唐泛一时也有些无语。
张氏在时,他也曾见过李麟几面,当时他生性羞涩,话也有点少,不过同为读书人,他对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的唐泛很有几分景仰,唐泛也指点过他几句。
没想到时过境迁,因为家中变故,李麟心性大变,变成如今不近人情的模样。
也不知道张氏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
说到底,李麟要卖阿冬,也是天经地义的,唐泛确实管不着,他本想这几日再想想办法,谁知道李麟竟然马上就要把人卖掉,如果被卖到不好的人家,那以后阿冬可就要吃苦受罪了。
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唐泛有些不忍心:“这样罢,别着急,你先回去,我想想办法。”
阿冬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感,闻言很听话地点点头,抹着眼泪回去了。
她是偷偷溜出来的,自然不能从正门出来,回去的时候也要绕一大圈从后门回去。
唐泛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一边在心里想着办法。
却听身后有人道:“你想要她?”
唐泛点点头,又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歧义,就把阿冬的事情略说了一下:“正好我这边也缺个打扫烧饭的人,阿冬倒也勤快,可以胜任。”
隋州点点头:“其实这件事也不难,你不用管了,我帮你解决。”
这样仗义的朋友上哪儿去找,唐大人那个感动啊,连忙拱手道:“那就多谢广川兄了!”
隋州又道:“你既与李家闹出这般矛盾,住处的事情又要怎么办?”
唐泛并没有和他说自己正在四处找房子的事情,隋州却能注意到这一点,可见其心思细腻。
“京城大,房子也多,想必还是能找到的。”唐泛道。
隋州沉吟片刻:“你若愿意,可以搬去与我同住。”
唐泛一愣:“这,不妥罢?嫂夫人不会不高兴么?”
隋州冷冷道:“我尚未娶妻。”
唐泛:“那如夫人总有罢……”
隋州不悦:“既未纳妾,也无乱七八糟的侍婢。”
没等唐泛再问出什么,他又道:“父母与长兄同住,我一个人搬出来,不必担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对方诚意邀请,唐泛再拒绝就不好了,他长揖到底,诚恳道:“那就暂且叨扰广川兄了!”
其实隋州人冷归冷,却并不难相处,两人也有共同话题,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不止会烧饭,手艺比自己还要好上百倍不止。
这么一想想,唐大人其实还有点小激动呢。
隋州冷漠的嘴角终于微微一勾。
“你我熟稔,何必客气。”
第27章
隋州的住处是一座小三进的宅子,如果一大家子住的话,还是有些拥挤,但若是像现在隋州只是一个人住,那就宽敞得过分了,再加一个唐泛也不过分,三间主房,三间厢房,除了隋州自己住的一间主房,一间厢房用于存放杂物之外,另外两间主房和厢房都任由唐泛挑选。
备注:不收房租。
唐泛没想过白吃白住,不过隋州并不缺他这点租金,反正就算唐泛不来,这么一大间宅子,他照样也是一个人住。
隋百户既然冷着脸说不收钱,唐大人也就没有坚持,不过只要有空,他就会往家里搬些米和面,以及其它一些食材,等于承包了伙食费,对此隋州没有任何意见。
唐泛挑了一间厢房作为自己的房间,这不是因为他扭捏客气,不敢住正房,而是那间屋子朝东,开门就是院子,视野光线都不错,有空闲的时候还可以在院子里和柱廊下种种花草。
找了个休沐的日子,他就将自己的东西搬了过来。
李麟没想到自己拿捏唐泛不成,对方还这么快就找到了新住处。
阿冬的事情同样很快得到解决,唐泛不好出面,隋州却完全没有这个顾忌。
他连面都用不着露,北镇抚司的人只要往李家一站,说李漫的案子还没结,要将一干人等提去问话,把阿春阿秋阿冬等仆役通通拉走,放回来又提过去,放回来又提过去,这么整上几回,李家就吃不消了,李管家拉着锦衣卫求他们高抬贵手,偷偷地塞银两,北镇抚司的人也不干,最后李家只好双手奉上卖身契,不单是阿冬的,还有阿春的。
张氏不在了,阿春也不愿意再留在李家,她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恢复自由身,出去嫁人,之前李麟想要她做妾,她不愿意也没办法,唐泛好人做到底,既然决定搭救阿冬了,就顺带连阿春一并带出来,阿秋愿意留在李家,就由得她去。
三天时间,事情就办得妥妥当当,让唐泛不由得感叹北镇抚司确实效率奇高,而且能人之所不能,难怪人人听见锦衣卫几个字都要闻声变色。
阿冬自小就卖入李家,离开了李家就只能来找唐泛,别无去处。
不过唐泛没有拿捏着阿冬的卖身契,而是当着她的面将卖身契烧掉,跟她说好,将她收为义妹,十五岁之前收留她,十五岁之后如果她想嫁人,也不强留,到时候唐泛自然会拾掇一份嫁妆,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阿冬自然千肯万肯,当即就改口称唐泛为大哥,原本没有没有姓氏的她,从今往后名字前面也多了个姓氏,唐冬。
家里原本住着两个镇日早出晚归的大男人,家务活通常只能雇短工来干,就算隋州会烧饭,也不可能天天都有空做,阿冬来了之后,短工也不用雇了,饭也由她烧了,主动承担起家务活,她年纪虽小,又有些贪吃好玩,干起活却也利落,不过两天,里里外外就都焕然一新,还真种上不少花花草草,隋州和唐泛都表示很满意。
唐大人从此过上了不用操心打扫卫生和做饭的幸福生活。
那个很可能与白莲教有关的妇人陈氏的下落还在被追查着,潘大人那边却是各种焦躁了。
无它,白玉骏马的下落虽然有了,但是汪直也给潘宾出了个难题。
白玉骏马明明在尚铭那里,汪直却非说是自己丢失的东西,可难道潘宾能对汪直照实说吗?万一汪直说“尚铭那尊白玉骏马不是我的那尊,但我的那尊与他一模一样”,那让潘宾上哪去变出另外一尊一样的给他?
潘宾原先还疑心汪直这是故意想整自己,但是后来他去打听了一下,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阵子东厂抢了西厂两桩“生意”,在皇帝面前狠狠出了一回风头,再加上汪直出来经营西厂之后,跟万贵妃的关系就逐渐疏远,万贵妃也不再怎么帮他在皇帝面前说好话,少了枕头风的效果,汪直就被尚铭压了一头。
潘宾帮汪直寻找白玉骏马的事情传到尚铭那里,肯定会让尚铭气歪了鼻子:什么意思,这明明是我的东西,你非说是你丢的,敢情成我偷的了!
汪直毕竟不到二十岁,年少气盛,不如宫中那些熬了数十年的宦官那般老成,会想出这种点子来恶心尚铭也不奇怪。
两个宦官争宠斗法,这本来也不关顺天府的事情,但汪直闹了这么一出,连带把潘宾也拖下水,尚铭恶心汪直的同时,肯定会把潘宾也给记恨上。
一想到这里,潘宾就跟吃了黄连一样苦,那心情和寒冬腊月里的小白菜似的,哇凉哇凉。
他觉得自己特别命苦: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好不容易熬到三品官,结果头顶大山一座大似一座,座座都得罪不得,这回还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早知如此,当初还真不如外调当个四品知府呢,起码人家天高皇帝远,没这些糟心事,舒坦!
现在发这些牢骚也晚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谁也不要得罪,把这件事揭过去,两个死宦官爱怎么斗就怎么斗,最好都别扯上顺天府。
但两全其美的办法岂是那么好找的?
潘宾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
跟汪直说“您那白玉骏马找不到”?
当然不行,汪直一个办差无能的折子上去,弹劾潘宾绰绰有余。
跟汪直说“您那白玉骏马就在尚铭家里”?
也不行,那就等于得罪了尚铭。
跟汪直说“要不别整我了,您要是看尚铭不顺眼,就直接去找他死磕啊,何必为难我这个顺天府尹呢”?
那就更不行了,官场上没这么直来直往的,到时候汪直二一推作五,潘宾也没辙。
潘宾简直都快愁白头发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师弟。
上回唐泛跟着他去赴宴的时候,汪直对他的印象好似还不错,说不定会有什么法子。
潘宾将唐泛找来,语重心长道:“润青啊,有师兄在顺天府一天,有事还能多照顾你一些,若是我被外放贬谪,到时候上官换人,你自己可要多加留心,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了!”
唐泛苦笑,他知道潘宾这是以退为进,博取同情呢,也不废话:“师兄有什么事就吩咐罢!”
潘宾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这次寻找白玉骏马一事,汪直摆明了要故意为难,我怎么回复都不合适,得罪他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唐泛沉吟片刻:“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就看师兄有没有胆子说了。”
潘宾大喜过望:“好师弟,师兄就知道你足智多谋,有什么法子,快快道来!”
………………
一日后,同样是仙云馆,同样还是那个包间,汪直坐在席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潘宾:“潘大人找我前来,想必是已经寻到了白玉骏马的下落了?”
潘宾在心里骂了好几百遍死太监直娘贼,面上依旧笑容可掬:“不瞒汪公,白玉骏马还未找到。”
汪直挑眉:“那你叫我来作甚?潘大人故意耍我不成!”
潘宾道:“汪公稍安勿躁,且听下官道来。下官打听到,那东厂尙厂公家中,其实也有一尊白玉骏马,模样与汪公要找的甚为相似,但下官知道,尙公对那尊白玉骏马甚为喜爱,想必是不肯割爱的,而对于汪公而言,白玉骏马还在其次,您当务之急却有更大的危机。”
汪直哂笑:“潘大人危言耸听,无非是想逃脱责任罢?”
潘宾摇头:“非也。汪公如今上得陛下信重,下则统御西厂,可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听说汪公能入陛下青眼,除了汪公本身精明能干之外,还有赖万贵妃出言推荐,但如今您在外掌握西厂,涉及外政,万贵妃毕竟是宫闱中人,不好多加过问,如此一来也就很难帮您说得上话,而在陛下那边,尚铭终究是跟了他许多年的人,比起您,陛下对尚铭还是要更为亲近一些。若是尚铭在陛下面前多进谗言,您难免要吃亏。”
汪直心头一动,潘宾所言,正好说中了他的心事。
他为什么急吼吼地要揽权,为什么办了西厂之后还要扩张势力,跟尚铭对着干?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宠信不如尚铭,所以更要通过多立功劳,来巩固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这一点,万贵妃终究是后宫的人,她是帮不上忙的,只有汪直自己去努力。
要怎么努力呢?汪直想不到别的办法,京城的地盘已经被东厂和锦衣卫瓜分得差不多了,他只能从两者嘴里夺食,跟尚铭争宠。
但不管怎么说,西厂成立才两年,根本没法跟东厂和锦衣卫这种富有悠久历史底蕴的老牌特务机构相比,皇帝成立西厂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所以汪直必须表现得更加积极,立下更多的功劳,才能彻底巩固自己的地位,赢得皇帝信任,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屹立不倒。
在竞争压力与日俱增的情况下,大家为了争宠各出花招,千奇百怪,汪太监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汪直看向潘宾:“那么依潘大人之见,我该如何做呢?”
潘宾也不忙着开口说话,单用手指沾了沾杯中酒水,在红木圆桌上写下四个字:
军功、东宫。
汪直此人,在许多手握大权的官宦之中,算是非常有个性的。
他做事不是一味冲动,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他清清楚楚,也很会博取皇帝的欢心,不过因为年轻气盛,凡事喜欢出风头,所以还会想出让潘宾帮他找白玉骏马这种损人也不利己的点子来恶心尚铭,这也让他容易树立仇敌,像现在,潘宾虽然不敢怎样,但心里早就把他骂上几百遍了。
除此之外,汪直还很喜欢插手军事,虽然他未必精通,但只要一想到能够像名留青史的名将那样驰骋边疆,立不世之功,汪公公就觉得浑身热血,仿佛身上从来没有少过零部件。
所以潘宾写的“军功”很好理解,也正合了他的意。
汪直终于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
不过后面两个字就有些奇怪了。
汪直就问:“东宫是何意?”
潘宾道:“内宫之事,我等臣下也不敢妄议,不过听说当今东宫太子殿下好学勤勉,大臣俱赞曰有明君之相。”
这时代说话就流行说一半藏一半,不把话说明白,故意让别人去猜,出了什么事也好推脱,顺便装装逼,显出说话的艺术。
汪直琢磨着潘宾的语意,好像是让他去支持太子。
因为现在世人皆知,万贵妃跟当今太子不和,处处看他不顺眼,甚至还打算撺掇皇帝废了太子。
但汪直本身是万贵妃提拔上来的,让他去支持太子,万贵妃恼怒之下,他的西厂厂公也就当到头了吧?
所以他摇摇头,觉得潘宾出了个馊主意,还讥讽潘宾:“潘大人是顺天府尹,管好京畿一亩三分地也就罢了,对朝廷大事知之不详,就不要指手画脚!”
潘宾叹了口气:“汪公误会了,我非是让汪公站队。世上有万岁皇帝,岂有万岁贵妃的?汪公不为现在着想,也该为以后着想。若有机会,结个善缘,以后指不定也多一条退路。进退得当,才是万全之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