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最终没有战胜感性,云薇咬咬牙拿起衣服下了楼。
小秋正好冲完澡走出来,只来得及问一声:“云薇,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我下楼,一会儿就回来。”
“呃,人生地不熟的。”
晚上十点多,大家多数在娱乐馆里游泳、打保龄球,云薇从客房出来,没碰到一个人,出了宾馆大门,外面黑漆漆一片,她的夜盲症发作,只能停住脚步稍作适应,好在江颜打亮了车灯,将车子开了过来,云薇快步走过去,打开副驾驶车门。
车里还有其他人。
沈平醉醺醺的,“上次叫你嫂子,我得收回,原来江颜还没有我大呢,弟妹。”
云薇坐上去,沈平立即又说:“就去旁边那个农家菜吧,做得挺正宗的,这个时段又清静。”
江颜侧头问她:“能吃得惯吗?”
云薇点点头,“行。”
她开始有些诧异,过了一会儿她就知道江颜为什么没跟沈平解释清楚,对一个已经喝得醺醺然的人讲清楚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实在太困难了。之前她看沈平打扮得十分商务,只知道他外交圆滑精明,却不知他还是个性情中人,说什么也要请她吃饭略表心意。
刚刚上了两道菜,沈平就举起酒杯敬云薇,“这杯酒我得敬弟妹,没有弟妹,我和江颜的关系也走不到今天,这小子我们虽然早就认识,可是他从不求人,总感觉让人难以亲近,他这次突然来请我帮忙,让我真是惊讶。”
云薇侧头看江颜,江颜没有援助她的意思,她倒是愿意和自己喜欢的人联系在一起,就好像回到了以前一样,可是江颜呢,明明对她没意思,却也不慌不忙。既然如此,她也就大大方方地接受这个称呼,反正难受的又不是她。
自投罗网(7)
云薇拿过酒杯,浅浅地尝一口,没承想这农家自酿的酒不但不那么辣人还有几分的香甜。
沈平接着说:“没想到你两次到过秦岭拍照,那可是我一直以来想要去的地方。”
江颜修长的手指点着茶杯的边缘,狭长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仍旧光彩照人,“秦岭的雪景很美。”
沈平颇为羡慕,“我之前想跟团去,谁知道总也协调不好时间,哎,你是怎么去的?”
“前些年,秦岭拍摄还不是很火,去的人很少,我自己一个人带着地图和帐篷。”他那时只喜欢到幽静的地方去拍摄,第二次去,是因为那张照片…只是拿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需要了。
“秦岭,是不是你送我的那张照片?”云薇忽然想起那照片里的山脉,好像就是…
江颜忍不住笑,“你地理还不是很差。”
“你自己一个人去的?”她以前央求过江颜带她去那张照片的拍摄地,江颜考虑了半天告诉她,“去是可以去,可惜我们没有向导,容易迷路。”她早就知道那一定是他敷衍她的借口。
江颜挑眉看她,“不然呢?”
为什么就和记忆中的不一样呢?到底以前是梦还是她现在在做梦?云薇抿嘴笑,唯一让她庆幸的是,这一切还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江颜没有声讨她不说,也没有将她当作陌生人。
心情一好,她忍不住多喝了两杯,席间沈平说一些趣事,她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这些年她很少这样快乐过。
饭后,他们坐在农家院的院子里醒酒,亭子上的藤蔓像是真的一样,月光散下来照在地上,如同蒙了一层细沙,她将下巴枕在手背上数沙粒。
沈平也像是受周围环境感染,“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喜欢开着车到处去逛,出去了几年回来之后发现,记忆中的东西全都变了。你们说人奇怪不奇怪,看到这些变了的东西,心里会很难受,好像这个世界再也不是自己的一样。如果人懂得遗忘,就不会徒增伤感。”
云薇抬起头看看星空,“人的记忆在人心里那么重要,有时候感觉重要得就像是支撑一生的支柱,如果把一切都忘记了,生活也就没有了意义。”她说完这些话转过脸去看江颜。
“江颜,”风一吹,让她反而更加不清醒起来,胆子也大了一些,“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江颜静静地看着她,“人的一生要经历许多事,没必要将一切全都记住。”
云薇笑笑,笑得眼角有些湿润,“对对对,你说得对,这世上聪明的人都懂得取舍,都会这样做。”
江颜说:“如果有些记忆是不美好的,你可以试着慢慢忘记。”
云薇抬起头来,冲着江颜笑,江颜的眉毛那么好看,秀丽挺拔,她想像以前一样用手指在他眉毛上划啊划,一直到他的眉梢,江颜会趁着她的手没离开时,握住她的手指,将她微微一转拉进怀里,他的下巴上有一股剃须水的薄荷清香。
云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真的将手指伸出来触到江颜的眉尖上,半晌她才喃喃自语,“那如果忘不了呢?”她忍不住吞咽,“无论如何也都忘不掉呢?”
江颜说:“如果你能过得幸福…那么这些也就都无所谓了。”
“那么,”云薇看着江颜出神,笑了又笑,“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幸福。”
她觉得江颜的眼睛就是一轮藏在海底的明月,她追逐着月光,渐渐地沉沦,“江颜,对不起。”他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清楚地说:“我现在才发现,我怎么也忘不了。”不管是记忆还是现实,她的人生已经不能没有他。“这已经是最底线了,真的最底线了。”她眼前越来越模糊,“所以,真的不要再对我有太多苛求。”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和江颜一起去吃冰激凌,各式各样的冰激凌摆满了桌子,他们比赛看谁吃得快,她将一大个冰球都放进嘴里,最后终于比江颜多吃了一个冰球,她得意洋洋地实施惩罚,扣起拇指和中指使劲弹向江颜的额头,结果被他躲过了,两个人开始这种追逐游戏,从冷饮店到大街上,江颜越跑越快,她渐渐跟不上,她不停地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他却怎么也不肯停下来。直到她气得流下眼泪,他才肯止住脚步,扬起他那秀丽的眉毛,用少有认真的表情看着她,“云薇,我得先走了,我要早走一步。”
她呼呼地喘着粗气,眼睛不敢眨一下,生怕他转头就走了,“江颜。”她叫他的名字,他距离她太远了,她无计可施,从兜里掏出手机,不断地贴到耳朵上比划。她的手机吊坠不断地撞在她的手背上,那是他们一起买的男女娃娃,她的娃娃粉红色的,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颤颤巍巍地晃动。
“江颜,记得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江颜,别走得时间太长,知道吗?”
“江颜,别一直不给我消息,知道吗?”
“我可以原地等,一直等,一直等到你回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站累了,夜幕低垂,街上的人都走了精光,她忽然感觉到十分的冷,她抱着肩膀缩起来,当她以为自己要被冻僵的时候,一双脚停留在她的视线里,她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
颀长的身材,笔挺的西装,少有的英俊脸庞,他的眉毛平缓地舒展,一双眼眸讳莫如深,让她看不清楚,看不明白,“江颜。”她轻轻地喊,生怕他从她眼前消失。
他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的肩膀上,他比她更加小心翼翼,仿佛她就是一个一触就坏的水晶娃娃。他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遮挡着,生怕她看到他眼底的秘密,他一步步在前面走,她紧紧地在后面跟,他的步幅轻缓,让她正好能跟上,她走到他身边,挽起他的手。他仿佛连呼吸都是静悄悄的,他虽然表情依旧冷漠,可是微微上扬的嘴角弧度却是柔和的。
她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江颜。”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回视她,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更加深暗,他的声音就像飞舞的雪花一样,一片片棱角分明,略带悲伤,“我不是江颜。”
她松开他的手。
他的手从半空中垂下去,如同凋零的花朵。
云薇猛然之间惊醒,睁开眼睛,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仔细地辨认周围的一切,她这才发现,她竟然躺在宾馆的床上。
“再给我拿壶水。”是小秋的声音。
云薇坐起来,头还是有些晕,乍看一样东西,看不清楚,天旋地转的感觉。
小秋从门口走进来,看到她,露出诧异的表情,“你这么快就醒了,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明天早上。”
云薇抬起手腕看表,凌晨两点。
她这是怎么回来的?她明明没有醉,怎么会…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怎么吐得一塌糊涂。”小秋一边倒水给她,一边询问。
“我吐了?”她喝得不多啊,不是都说高兴的时候喝酒不容易醉吗?最后的记忆是她还很清醒地和江颜说话,怎么会忽然之间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都不记得了?吐得床单、被罩、人家身上全都是。”
“谁把我送回来的?”虽然问,但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和沈平喝得都像醉鬼,唯有江颜保持清醒。
“江颜把你背回来的。”
云薇哭笑不得,她从来没有当着江颜的面如此失态,怎么这种糗事一股脑都冒出来了。她不想去联想自己的丑态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他人呢?”
“刚刚走。”云薇拉开被子下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脚步,走到门口她打开门,外面空空荡荡,她可真是傻,这个工夫他早就已经走了。
“云薇,你怎么不穿鞋呢?”小秋拿着拖鞋追赶过来。
她失魂落魄地转身,门都忘记去关,她好半天才把小秋的脸看清楚,“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江颜大学毕业那年,他和同寝室的人出去喝酒,结果那晚他喝多了,不知道他怎么迷迷糊糊跑到她学校门口,非要她出来见一面。
他的脸红红的,像一只带着酒气的苹果,他把脸沉进她的颈窝,好半天才又直起身来,“云薇,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拉着她的手,匆匆忙忙赶回他宿舍,她当时心跳如鼓,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初夏的风吹在她脸上,似是一把火,将她的眉眼都点着了。
宿舍里的人老老实实地走开,为他们留下单独的空间。
江颜拉着她的手坐在床铺上,他的目光比往常要深暗许多,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她有些害怕,“云薇,”他忽然倾过来,薄薄的嘴唇贴在她的嘴角上,她稍作挣扎,他立即展开双臂死死地抱住她,“云薇,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
她虽然害怕门外会有人偷听,可是在他的怀抱里无所遁形,她咬咬牙豁出去了,清楚地回答他,“不会。真的,不会。”
他舒了一口气,像和孩子一样,不再追问,“那好吧,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嗯了一声。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边,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我早就想跟你说,只是害怕你会生气…”
她静静地听,想他会跟她说什么呢。以前交往过的女朋友?她知道他在女生堆里可是备受欢迎的。
前些日子还有不少女生到她学校打听过她,她和江颜在他校园里散步,也会有人来围观。
里面有两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看江颜的眼神怪怪的。
是不是…
等了半天她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她试着喊了几声他的名字,他依旧没有动的迹象,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这才发现他平日里那调皮的眉眼早就已经舒展开,睡得个不亦乐乎。
她本来想趁他睡觉的时候离开,谁知道他忽然难受得起身呕吐,弄得床单、身上哪里都是,她留下来照顾他,帮他换洗床单,收拾秽物,一忙乎就到了深夜,学校这时候已经锁了大门,她只能在他卧室里过夜,周围陌生的环境让她总觉得怪怪的,靠在他身边眯了一会儿不敢深睡。
还好毕业在即,有人在宿舍楼里弹唱吉他,从《朋友》到《那些花儿》,她几乎将近几年所有的流行歌曲都复习了一遍,她就跟着那些歌曲,看着他沉睡的表情,一分一秒等到了黎明。
天亮之后江颜醒过来,发现她在他身边,先是一愣,然后高兴得像是个孩子。看到她给他洗的床单和衣服,表情十分得意。
可是她再问他,到底有什么事要跟她说,他扬扬眉毛,“我记不起来了。”
她不相信地追问,他愣了一会儿,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我真的说有事要告诉你?”
她觉得他是在装傻,拿起东西转身出了他宿舍,他跟在后面解释。谁知道越听他解释,她心里越生气。
她心眼也是小,就因为这一句话,硬是和江颜冷战了一个礼拜。
现在想来,那种酒醉的情况下,他真的有可能忘记了。
今天这种情况是倒了个儿,江颜反过来照顾她了。
“你不知道,你脚上那么脏,都是他帮你擦的。”
云薇听得一惊,看了小秋一会儿,“你怎么不阻止他。”
小秋表情有些委屈,“那种情况,我哪能插得上手啊。”顿了顿又说,“就算是我帮你弄,说不定还没人家做得好呢。”
小秋将房门关上,拉着云薇重新坐回床边,开始喋喋不休地询问:“云薇,你到底和江颜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看不明白啊。”
岂止是旁人看不明白,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他要结婚了。”
他伊人在侧,佳期已定,人生道路上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
小秋啊了一声,好半天才说:“他要结婚了?不会吧?那他和你,你们…”她看看云薇沉默的表情,搜肠刮肚地找到安慰的话,“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他会…不结婚了,反过来跟你在一起。”
“别做梦了。”云薇撩开被子重新躺下,她又不是天仙,有将人迷得神魂颠倒的本事。她多么希望她是《白蛇传》里的蛇妖,许仙转世那么多次,她还是能一眼找出他来,并且让他对自己一见倾心,义无反顾。
“先生,您要多大尺码的?”
江颜低头看看导购小姐的脚,“比你的小一点。”
“那就是37号的。”导购小姐顿了顿,“我拿给您看看。”
导购小姐从一堆货物中找出江颜需要的鞋码,“您看这个尺寸行不行。”江颜用手量了一下,比她的脚稍微大一些,穿着应该正合适。
江颜点点头,“就这双吧!”
导购小姐一脸笑容,急忙将鞋包装好,转身去打开电脑,一边忙活一边道歉,“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您得稍等一下。”
导购小姐一边输入密码登录销售系统,一边偷偷地看眼前这位先生,他是她们店里第一位顾客,今天早晨她比别人早到店里一步,远远地就看到他站在店门前等候。他西装扣子打开,手插进裤兜里,身材颀长,狭长的丹凤眼里光芒闪动,如同透过云层的一抹薄曦。
她很少见到这么英俊的男子,于是更加积极地向他介绍店里新款的鞋子。
他从货架上拿起一双喜欢的,为了测评鞋子的柔软舒适度,他将手伸进去试了试,然后才满意地向她询问鞋子的尺码。
她还从来没看过男人用手指来测量鞋子的长度。
她将钱款找好递还过去,“请您拿好。”
穿上这双鞋的人,一定非常幸福。
江颜将鞋子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启动车子之前,他忍不住再一次掏出钱包来看,钱包里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穿着白大褂,帅气阳光,眯着眼睛笑得十分开心。
“江医生。”他想起她在餐厅里拽着他的衣角叫他的名字,她的声音颤抖,眼睛中有着让人无法忽略的痛楚,目光茫然仿若在梦中,当他开口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角顿时泛起泪光。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听到她叫他江颜、江医生,他心里竟然也是高兴的。
江颜将钱包合上重新放回兜里,昨天收到了她的信息,他恍惚了好大一会儿,一整天他满脑子都是她话里的字字句句,到了酒店突然见到她让他吃了一惊,她公司领导介绍他们认识时,他也没有找到更好的说辞,她的脸沉下来,对他的表现一定十分不满意。
他原本以为,他有足够的冷静和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