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姐懵懵懂懂,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说:“这是宫怨诗,你还小着呢,这会儿不明白,将来就知道了。”
虽然我读书不算多,但是御沟诗叶我是知道的,那宫女题了诗在叶子上,叶子顺水流出宫外,最终辗转的缔结了一段良缘。这诗既然刻在叶子上,又弄的如此精致,倒象一件传情的信物,王家纵然将凤姐当男孩儿一般养大,也绝不会让她身上带着这样的东西,所以要层层包起来装在箱中。可是这东西是哪儿来的呢?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算了,也许是意外得来的,和凤姐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巧姐还小,这东西当得不玩具,我把叶子把玩一阵,想不出头绪,就顺手塞进了身上戴的荷包里面。
平儿抱着一包衣服进来,这是给巧姐收拾的。虽然跟那些人说的是只去一年半载,但是平儿是明白情形的,知道这一去就不再来了。所以巧姐的四季衣裳都捡那轻软厚密,不是特别招眼儿的打起了包。我和她的也都是这样,那些大红缎羽纱绣金的百蝶穿花的华丽富贵衣裳都没有带,只捡着素雅些家常些的实用衣裳收拾了,大毛衣裳皮裙皮袍子以后可能没有条件再做了,所以倒是能带的都带了,以后改一改穿。
“巧儿的不用带这么多,小孩子长得快,来年…可能就都穿不上了。”
巧姐歪着头看我,眼睛忽闪忽闪的极是天真可爱:“我们要去这么久么?”
“嗯,南方很好玩的,多住些时日不好么?”
“好!”
平儿把包袱打开让我过了目,就重新系了起来。我们订做的那辆车今天就可以去取了,平儿已经把工价银子都称好包好交给小厮带去了,我一想着那车子的方便舒适,就真有些急不可待的想快些上路了。
想一想,两辈子都算上,我还真没出过几次门呢,上辈子生病,这辈子住在深宅大院里头,外面的天地多宽多广,我只在想象中任意驰骋纵游过。
加上有文秀在,也不用去担心出行的安全问题。虽然文秀谦虚,我却也知道她的功夫绝非泛泛,自保是足足有余了。
平儿说:“奶奶刚才叫小红来吩咐了什么事?我看她脸红红的走了。”
我微笑着说:“她说要随我回南去,我没答应。不过我却给了她一个好去处,她不好意思呢。”
外头小丫头说:“奶奶,芸二爷来了。”
我说:“好,知道了。”
平儿有些迷糊,这倒不怪她不知道。我要不是看过书,我也不知道贾芸和小红的这一段遗帕因缘啊。反正我是要走了,不如走之前成全了他俩的好。书里的贾芸后来在贾府败落后还是挺仗义的一个人,小红和他的事在这年代算是伤风败俗,可是我觉得他们俩追求爱情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我小声跟平儿说了,她先是讶异,后来就用帕子捂着嘴笑,点头说:“奶奶放心,我知道了。”
我说:“那你先去跟他说吧,回来我再吩咐他。”平儿笑嘻嘻掀帘子去了,显然能成全一对有情人,她也是挺乐意的。我听着她在外屋和贾芸说了两句话,一边搂着巧姐玩,一边又有点恍惚,只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但是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36
我后来问平儿,可是她也不知道那玉佩的来历。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这玉佩的存在。
我想起我和宝玉告别,贾家的人来了好些送我,不过贾母当然不会来,我去向她辞行的时候,她的态度很冷淡。
贾琏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是真的有要紧事还是他不想送我。
我和鸳鸯低声说了两句话,鸳鸯只是垂头不语,手拉着我的手紧紧的握了一下,又给我磕了一个头。
“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捎给你爹妈的?”我记得鸳鸯的父母是在南边看房子的几房家人之一。
鸳鸯摇摇头:“没有什么,就是两件衣裳,两双鞋,我已经托给平儿了。我老子娘也都有年纪,又不会钻营,所以当初才被打发到南边去的。奶奶也不必太多费心。”
我点点头:“那你自己多多保重。老太太有年纪了,有些事什么时候来谁也说不准。大太太早就想出头,到时候必有一番恶斗,你也该早做打算。”
“谢谢奶奶,只是…我怎么能离了老太太就去呢?”
可是到时候,你未必就能脱身了。
我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贾母是她无法摆脱的桎梏和枷锁,贾母活着一日她就不能够离开。但是贾母一死了,谁来保护她?
我已经自顾不暇。
我看的有限的几本穿越小说里,主角都可以利用自己的先知先觉改变故事中人物的命运,甚至改变历史的走向。然而真到了这里,才发现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很小,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让自己远离这个泥潭。
我也想帮助宝玉黛玉,我也想让迎春有个不那么糟的归宿…可是,我既不能爬上屋顶高喊贾府要败落了,我也不能去跑到每个人面前去告诉他们,太难将至了,赶紧各自逃命吧。
没人会听信,比较可能的一种情况是我被当成疯子关起来。
况且,我都不知道他们每个人的确切结局——因为众所周知,那本书真正的后续,已经散失了,张爱玲的人生三大恨,一恨就是红楼未完。
我真的很疑惑,红楼梦的最后结局,到底是怎样的?
来不及考虑这么多,送别的人已经从屋里出来了。
宝玉,黛玉,宝钗,迎春探春惜春,还有李纨,宝琴,薛姨妈也来了,和王夫人站在一起。
刚才拜别了贾母,现在还得拜别王夫人,她既是姑妈,又是婶子,也是贾府除了贾母之外,女眷中的第二号实权人物。
我再拜别她们,一旁的人急忙扶起我来,王夫人拿着帕子拭着并不怎么湿润的眼角:“你一路要多保重,到了南边儿就打发人送个信来,药材什么的都带了么?自己一定要多当心…”
只听她这么吩咐,真的是挺体贴的。
“是,太太请放心,等我身体好转了,就会回来的。”
回来?那是不可能了。
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期了…也或者,根本没有再相见的一天了。
这么一想,我对她倒也有几分真心真意。我犯不着讨厌她…因为这样根本没有意义。
其他人的送别词大同小异,宝玉和黛玉看着我的目光令我觉得心里酸楚。这两个人这么纯洁脆弱,他们真的可以经得起以后的风风雨雨吗?也许我所说的话都没有意义,我做的举动也没有办法实际帮到他们…
但是起码,我努力过了。
还有迎春,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与孙绍祖那不是人的东西差一点成了夫妻,是的,她和原本的死亡的命运擦身而过,可是现在在前方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以贾赦那不是东西的禽兽品行,还有邢夫人那德行,迎春的将来,看不到什么希望的光亮。
宝玉比府里的女眷自由得多,他可以送我出府。
平儿已经在车边等我,把巧姐抱上去,我也上了车之后,车门闭了起来,但是车厢里一点也不暗,车厢两边窗子采光很好,最大限度的利用了车里的每一寸空间,让人觉得非常舒适。
巧姐一上车就被那做在壁上的一个个格子迷住了,里面放着各种路上能用得到的东西。还包括我塞进去的一小卷自己默写下来的儿歌,可以车上哄巧姐的时候抽出来读给她听。宝玉骑着马跟在车子一边。马蹄踏在石板地上清脆而规律的响着,车辙做的一定十分精巧,转动时没有那样刺耳的轧轧声,显得稳当而轻松。
“娘,我们就坐车回南边吗?”
“不,我们先去码头乘船,然后再换车。金陵是很远的,要走好些天呢。”
“那,这车子我们也一起带着吗?船上能一起装着吗?”
我摸摸她的头发,爱怜的说:“可以的呀,这辆车就是特意做了留我们赶路用的。”
巧姐得到了保证,放下心来,继续研究车上吸引她的各式东西。对她来说,新鲜的旅程即将开始,甚至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但是…我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那陌生未知的,隐隐的感到惶恐和不安。
出来了,之后呢?
以后的每一步,要如何走下去?
宝玉沉默的跟着马车并行,车子走的并不快,但是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我们在码头停下来,包下的这条船不算太大,但是连车带人一起运走不在话下。
宝玉低声说:“凤姐姐,你…是不是不再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转头看着河面。春寒料峭,但是河边的柳树远远看去已经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绿。
离开贾府我觉得呼吸都畅通了许多,我从河上收回视线,盯着宝玉衣摆上的大幅精美刺绣出神。
我不善于告别,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敷衍别人的话我不想对他说。
宝玉,黛玉他们,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不同的。
若是可以,我真想把他们一起带走啊。
河上的风是凉而潮湿的,宝玉的大红衣裳在这带着潮意的空气里似乎被沾湿了,那红色显得更加沉静而纯正。
“凤姐姐,你…多保重。”
“你也一样,”我对他说:“要是,要是真有一日,你就到南边去找我,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尽力。”
他勉强一笑。
“你回去吧,别让老太太,太太担心,船也要开了,我们得赶早上路,以免错过了下一个集镇不好过夜。”
他点点头:“好。”
我们在码头告别,宝玉站在岸上朝我挥手。河上的湿气令他的身形看起来朦胧不清,小厮们站的远远的,令宝玉的身影更显得孤单。
等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我松了口气,吩咐平儿让船在下一个小渡头先靠一下岸,不忙着赶路。
平儿有些疑惑的问:“奶奶,这是为何?不如趁着顺水一气儿赶过去,到十里铺的时候再歇,正好就在那里过夜了。”
是,按正常来说是那样,过了十里铺,才算真正离开了京城。
但是,我和文秀约好了在离了京城的第一个小渡口见面,会合之后她和我们一起起程上路。
船桨打水的声音,运河的水波荡漾,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我望着船舷窗外的景致,微微笑了。
37
我们等到了正午时分,船上备有大米菜蔬,平儿也去船尾帮忙做饭。这里到底不象住在宅子里,不知烧的木柴还是柴草,飘荡着一股儿烟气,并不呛人,和着煮饭的香气,反而让人觉得很好闻。
巧姐睁着大眼睛,从舷窗往外看。幸好窗户外面并不直接就是河,外面还有可以容两个走过的船板,但就是这样我也不让她趴在窗户上,万一她看到什么东西,一兴奋或是一惊吓,掉到河里去那可怎么办?这会儿的河水凉的要死,不淹死也冻死她了。
巧姐高兴的要命,一会儿指着说:“娘,你看那个。”一会儿又大惊小怪:“哎呀那边船上有两个小孩儿呢!”一副典型的没出过门的小孩子样。可是我也不比她好到哪儿去,眼前所见的一切都那么新鲜,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我把巧姐抱怀里让她坐我腿上,挨个指着我们能看见的东西,娘俩一起讨论的不亦乐乎,连人家撑船的篱尖上包着是铁皮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都能拿来猜猜猜。做好的饭菜端上来,三菜一汤,做的当然远不如贾府那么精细美味,但是我,平儿和巧姐三个人都吃的很香。平儿起先还不肯坐,我笑着说:“以后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别把什么上下尊卑的总挂在心上。平儿,我记得你比我小着三岁呢,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你当我是姐姐,我当你是妹妹,巧姐,以后不要管平儿叫姐姐了,要叫姨,知道吗?”
巧姐嘴角沾着一粒米,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乖巧的唤了一声:“平姨。”
我说:“你看,巧儿都改口了,你快坐吧。”
平儿借着弯腰拿筷子的时候,轻快的拭了拭眼角,斜身坐了下来:“都快吃吧,
菜凉的快。”又问巧姐:“舱里冷不冷?回来不能再开着窗户了,你看看你的脸都冻红了。”
“就开半扇啊,我从来还没坐过船呢。”巧姐央告她说:“就条缝也行。”
平儿看她一眼:“那也只能看一会儿,河上风大,今天太阳又不好。过了午你还得睡一会儿觉呢,别光顾玩。”
巧姐吃的挺快,漱完口又想趴窗户那里去看,平儿赶紧拦她,说刚吃了饭不能喝冷风,不让她开窗户,巧姐扭来扭去的不老实,在椅子上坐不住。
平儿给我挟了些菜。这时节外面没什么新鲜菜蔬,远不象后来那样都是反季节蔬菜,白菜萝卜这些能过冬易存储的才是一般人常吃的家常菜蔬,另外就是豆芽豆腐这种四季都能吃到的东西。巧姐以前过惯了好日子,以后恐怕一下子都没有了,不知道她能不能习惯。
“奶奶,吃过饭是不是就开船?走的晚的话,恐怕天黑前到不了十里铺了。”
我说:“再等等,还有件事情没有办完。”
我和文秀说了是今天动身的,她绝不会忘记了日子,可能有什么事情耽误了,所以现在还没有到。
平儿看看我,倒没有再多说什么。
巧姐平时午饭后都会睡一会儿,平儿安置她去睡,我说:“你也歇会儿吧。”
天刚过午,但是因为天阴的关系,舱里也并不亮,我向岸上张望,起了风,来来往往的人都缩着头。船身轻轻摇晃着,我靠着一个府里带出来的大软枕,轻轻打了个呵欠,可能文秀还要等一会才能来,毕竟她也得收拾整理。我刚把窗子合上,就听见舱门被轻轻叩了两下。
我轻声问:“是谁?”
“凤姐姐,是我。”
虽然压低了声音,却还能听出是文秀。
我跳下椅子,三步并做两步过去一把拉开门,门外的人朝我微微一笑,拱手说:“这位娘子,小生有礼了。”
我的天啊,这少年可真是俊秀不凡…眉修目朗,唇红齿白,打住!我抬手捂住了嘴。
我睁大了眼:“文秀?”
“凤姐姐,你瞧我这身打扮怎么样?”
穿着一身蓝色文士装,少年打扮的李文秀走了进来,我震惊之余还没忘了顺手关上门。
“文秀…我的天呐,我差点没认出你来。”我上下打量他。文秀的男装扮相真可以说完美!她肯定把胸口用面条勒起来了——虽然我觉得以她的胸围来说勒与不勒没有两样。不过她在女装的那种英气妩媚换成了男装竟然成了这么奇异的,这么独特的魅力!
唔,记得以前似乎有一个女明星也是这样,扮女装的时候不失妩媚,扮起男装来也是英气勃勃…
扯远了扯远了,现在要弄清楚李文秀为什么会这样打扮呢?实在是让我太意外了。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扮成这样的,以前…从塞外回中原的时候,我也扮成这样。还有,在塞外有时候出去牧羊或是练功,我也会扮男装,比女装要方便也安全。”
说的是,这道理我懂,不光在古代是这样,就是到了现代,一个单身女子出门长途跋涉也是很不安全的。文秀这样做很实际…
不过…我又打量她几眼,船上突然多了这么一个翩翩美少年,且不说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就算是平儿和巧姐,我都不好对她们解释啊。
“你的行季呢?”头疼的问题留到后面再说,我看她怎么就空着手进来了。
“还要什么行李?”文秀一笑:“就两套换洗衣服,我本来就身无长物,倒是一把剑从来不离身,我都放在舱尾房里了——那间房是给我留着的吧?”
“是啊,”我说:“你看出来了?”
“我猜着的,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又没有人住,也不是船家的房,那么肯定是给我留的了。”
唔,我该怎么把文秀介绍给平儿和巧姐呢?实说文秀是个姑娘,我们要一起上路,不过平儿一定会很奇怪,她也见过文秀的,但是她一定不知道我们后来又见面,还建立起一这么牢不可破的友谊。一切都是瞒着她进行的,现在要说清楚的话…不知道平儿怎么想啊?还是编点什么别的话把这事儿先对付过去,以后再慢慢的…
没等我编好词儿,舱门又被敲了两下,平儿说:“奶奶,是不是该开船…”
“奶奶!”平儿脸色煞白,压低了嗓门儿:“他是怎么进来的?”
“平儿,呃,我正要和你说,她要和我们一起去南边,你还…”记得她吧这下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平儿更急迫的对我说:“奶奶,我知道二爷对不住你,可是这还没离开京城多远,你不能让这么个人就和我们一块待在船上!被人看到了,奶奶的名声性命可就都完了!”
可是要不是她打断,我已经说出来这是文秀并不是个男子了。听平儿这意思,她以为我在养小白脸儿,和人偷情吗?
“我现在出去给奶奶把风,奶奶你打发他走,我们这就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