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作者:卫风

1

是不是因为睡前翻了几页红楼梦,所以我才会现在梦到自己成了红楼中人?

我梦到的,正好是自己睡前看的那一段。

其实红楼我反反复复不知看了多少遍,因为这本书,是有限的几本我能够看的书。其他的,都不被允许。即使是这一本,也是我苦苦争取,用一星期不肯吃药的抗争运动换来的。

凡是会引起情绪大起大落,会对我脆弱的心脏和多发事故的呼吸道和肺产生威胁的东西,我都不能触及。

那时候我怎么反驳叔叔的?哦…对,我说的是,连一点喜欢的书都不能看,整天养花晒太阳,这种生活没有一点乐趣,怎么会让人有想活下去的动力呢?

经过艰难的抗争,我总算争取到了一些可以看的书。但是这些书也必须由叔叔审阅过目才可以批准通过。有好些著名悲剧,著名喜剧都因此被他否决,这本红楼梦还是我极力争取来的。

但是前一阵子天骤然降温,我又不能出屋子了。贴着窗玻璃向外看,花园里落了一地的树叶,叔叔这一阵子忙,家政公司来打扫的日子又还没有到,看上去外面的秋景肃杀凄凉,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红楼里面的话,衰草枯杨,当年笏满床。

我的床上当然不是铺满了那种代表着富贵财禄的玉笏板。除了书,还是书。

看来看去的一堆书,还是红楼最经得起琢磨。而且每一次看,注意的地方都不同。

有时候是只挑有黛玉的看,有时候则是注意情节。还有一次因为叔叔不许保姆给我吃口味重的东西,我只好翻开书在里面找美食,望书止渴。看人曹老爷子那笔力,平常的菜也写得那样活色生香令人食指大动。有一节里,厨房柳嫂子给芳官单做的两菜一汤外加饭后甜点的套餐,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腌的胭脂鹅脯,奶油松瓤卷酥,还有一碗热腾腾碧荧荧的绿畦香稻梗米饭。其实那红米饭也好绿米饭也好什么香米饭也罢,不一定有现在的米饭口喊好。但是,想象永远比现实美丽,搞得我一边看一边直流口水,不得已去弄了个水果沙拉甜甜嘴巴兼填填肚子。

最近气闷的时候很多,经常会坐着坐着就觉得喘不上气来,用喷剂喝药水也不见缓解,只是过一会儿会稍微好一些,很缓慢也很无奈,但是叔叔出差在外面还不忘早晚打电话来问我身体觉得怎么样时,我总说很好,一切正常。电话那边他的声音总是很疲倦,想必工作忙的很。

我想叔叔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成家,我的拖累占了一大部分。我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不结婚,明明对他有意思的女性并不是没有。但是他只说没有合心的。其实…他是怕如果有了婶婶,会对我不好吧?

胸口又有点闷,我从抽屉里拿出药瓶,一个一个排好摆在面前。

药是越吃越多了,可是效果却显得越来越小了。

我倒了水,一粒粒数着药片,数了一把在手心里,我的吃药功底绝不是盖的,按叔叔话说,不会吃饭的时候就吃药,这么看来我和书里的林妹妹也差不多了,只不过我既没有人家的美貌,也没有人家的才情,只有多愁多病这一条象她,实在无用。

吃了药之后食欲全无,拿出冰箱里的素包子热一热吃了一个半,另外半个实在吃不下,胸口还是发闷,我慢慢的移到床边躺下,拉过被子给自己盖上,然后再顺手摸过枕头边的大部书。

我睡之前时常想,也许我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不会起来了。上次体检的时候孙大夫虽然没有说,但是我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情况只有坏,没有好。

书里面凤姐惊闻贾琏偷娶尤二姐,那个气,那个恨…

多好啊,这么爱恨鲜明,敢做敢为…

我这一生都不可能这样过,这样生活,这样放纵自己,爱恨,喜怒都那么自在,那么令人羡慕…

是因为我这样想着,所以才会梦到自己变成了书里面的人吗?

有人喊我起身:“奶奶,奶奶,该起了。”

喊我的是平儿,我知道。不过这话听着还是很让人发窘啊,让人喊奶奶…我条件反射的就想回一句,乖孙子,让我再睡一会儿。

不过书里看到的平儿,和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平儿,那自然是不同。

靠自己的想象塑造的人物影像,在看到真人的时候一下子烟消云散。

眼前的这张脸庞,眼神清朗,细眉琼鼻,红唇一点,十分古典又温婉的相貌。

没人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她是平儿,就象梦中人无所不知的通常惯例一样。

只是平时的梦中看不了这样的清晰,连她修的这么精致整齐,描画工整的眉毛都看得这样分明。

她一边挂起帐子一边说:“今天外面风冷,奶奶要是穿夹的怕是不行。昨日奶奶回过太太,我已经让人把车马都备了,二门上也吩咐过了,奶奶是用罢早饭去,还是等日头升起来暖和了些再去?”

我有些迷糊,然后想起来,现在正是凤姐得知贾链偷娶尤二之后,定了计要害她了。很自然的说:“穿那件月白缎袄青绫裙子…”脑子里自然浮现出了今天的打算:“挽个环髻,把那套素银的镶珠攒丝凤头面拿出来我戴。”

平儿答应着,然后就有小丫头用盆端水进来,平儿替我挽袖子拿巾帕,我就着铜盆洗了脸。这时候的香皂当然不是正经香皂块儿,而是还叫做胰子的,易化易融不怎么好用的东西。反正脸上没什么油我也就没用,撩着温水洗了两把就行了。

我坐在凳上,平儿揭开妆奁扶正镜子,替我打散头发,细细梳理。我的手象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伸手拿起七彩小珐琅的西洋制匣子,看看,里面红扑扑香喷喷的,应该是胭脂,里面还分两格,颜色不同。一边是桃花红,另一边则是石榴红。另外一个盒子里的浅莹洁白,我伸手蘸起一点,闻了闻。这个应该是搽脸用的雪花膏。我把那个涂在脸上,又给自己匀一层细薄的宫粉。这些古代的化妆品倒是很有意思。我一样一样试过来,还给自己画了眉。按说我是不会化妆的,但是画眉的时候动作纯熟稳当,好象已经画过无数回了一样。平儿手脚很快,小梳一下一下沾着头油,已经很快梳好了发髻。

这镜子不是铜镜,是西洋玻璃水银镜。威尼斯人靠这镜子发了大财,法国人偷了制法来批量生产。在这书中的时代,也是豪富人家才能用得上的东西。

这一手也真算得上本事了。我记得这时代有好些妇人就靠浆洗,做针线,替人梳头这些活赚些钱讨生活。好的梳头婆子有时候有钱都请不到,人家忙的很。平儿在书里只提到心思细腻灵便,手巧不巧倒没说起。想来人总把心灵手巧在一起说,平儿能混到这个地位得凤姐如此信任倚重,时时都离不开她,说明她的确是有真本事。

看来我在梦中还自动给加进了种种细节来了。

梳好了头也化完了妆,不过吃早点的时候,唇印就留了一点在碗沿上。已经提前一天打过招呼,就不用再进去早省请安,套了车就出府了。

2

我从车帘子缝向外看,宁荣街显得很干净整齐,店铺行人都不少。

车是蓝黑两色挂着白色布围坠带,我想了想,记起来这会儿又有国孝又有家孝,宫里死了位太妃,贾家死了贾珍的爹,贾蓉的爷爷。所以后来凤姐才拿住把柄能和贾琏贾蓉他们闹事过不去,说他们国孝家孝在身,背旨瞒亲停妻再娶…

真是乱成一团。

凤姐做的事,虽然有的不好,但是摊上贾琏这么个色鬼色胚,也实在是…

如果她生在我们那时代,那该是多意气风发活的如鱼得水啊。

她不是没错,只是,她最大的错是没有生准时候。

至于做了“二奶”的尤二姐,在这个时代做小三其实也不是大不了的错。

我靠在那儿出神,这些事我以前没细想过。

既然都不算错,那到底是谁的错呢?

宁荣街后二里远近的小花枝巷内就是贾琏为尤二在这里偷买的房子,院门与别家比也不显得打眼。车在门前停下,小厮去叫门。

我扶着平儿下车,感觉着这个梦…怎么这样真实?

从车上跳下地,虽然扶着人的肩膀和手,还趸的脚掌刺疼。

疼?

真的…是疼!

我抬起头来…

这不是,不是梦?

感觉到那么鲜明的疼痛,我又跺了两下脚,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做泡影幻露消失,人依旧,景依旧。

我…

我这是…

我忽然间想了起来!

我已经,死了。

就在我躺下后,翻着书的时候,胸口越来越闷,无法呼吸,胸口痛得象刀绞一样。叔叔和孙大夫留的紧急电话就在枕边,我的手却抬不起来去碰触。

渐渐的,眼前越来越黑,身体沉重麻木疼痛的感觉似乎是重了,又象是轻了,最后…我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弥留之际我想过许多念头,想着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有灵魂存在,我能不能见到爸爸妈妈,叔叔终于可以不再被我负累了,希望他以后幸福…

最后想的是什么?

是了,我想起来,最后我想的是,但愿我下一世能敢说敢做,敢爱敢恨,精彩鲜明的活一辈子,哪怕象书中的凤姐那样…

那我现在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难道冥冥中有谁听到了我的愿望,真把我安到了这么个地方来?和红楼中是不是全完一样?

眼前两扇门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少妇,娇滴滴怯生生,挽着乌云髻,斜戴着一只衔珠凤钗,新嫁不久,鬓发间簪着几朵绒花,描眉画唇,脂粉薄匀,倒真是个美人。

这就是尤二姐?书中说她皮肤五官都胜过凤姐,我怎么不觉得呢?我倒觉得凤姐的长相,也就是我早上在镜子里看到的这张脸,倒显得比尤二姐顺眼。

不过尤二姐可能还不到二十,比凤姐小几岁,皮肤可能倒还真是细腻一些,肤色也显得更好,新嫁的女子有种妩媚兼容光焕发的感觉,这就胜出凤姐一大截了。凤姐过的是什么日子?晚睡早起,操心劳力兼斗气,还多灾多病的,气色怎么会好?

她微蹲身道了个万福,娇怯怯的陪着笑容说:“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望恕仓促之罪。”

似乎一切和书里说的一样,一样的人,一样的话。

我也回笑还礼,她急忙说:“使不得”,过来扶我,于是也就没松开,挽着手进了院,入了室。

我在堂屋左边的椅上坐下,丫环摆了垫褥,磕头见礼。我对这一章记忆犹新,凤姐说的话我倒也都能说得出,只是表情可能没那么诚恳入戏。但是这一番话已经让尤二姐感动之极,只是在是不是撇下这个家跟我走这件事上还沉吟不绝。

我真要把她带走吗?她的下场那么惨,始作俑者就是王熙凤…

可是既然来都来了,话在刚才没有多想的时候也已经说过了…但是我并不想杀人啊!虽然尤二姐最后是吞金自杀,但是下堕胎药令她流产重病那绝对是王熙凤的手笔。想到这个我打个了哆嗦。看书归看书,杀人我是绝对绝对干不出来的!

而且…我以前想不明白,在这个时代,其实凤姐没必要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她没孩子,尤二姐就算生下了儿子也得归嫡母教养,管凤姐叫娘管尤二只能叫姨娘,庶出的无论如何只是庶出的,尤二姐在贾府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不可能爬到凤姐的头上来——当然,前提是贾琏不出昏招儿不下黑手。

那个狗头贾琏会不会这么做的?他当然有可能!

我终于成功的诱骗到了尤二姐,出门上车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糟糕,我现在真的变成了凤姐,那贾琏那色鬼不就成了我的老公?

好象一个雷从天而落打在头上,我一下就傻了。

还有,我记得,记得…不但有老公,熙凤还有个女儿,叫巧姐…

我顿时眼前一黑,连女儿都有了!

我的天啊!人家一穿越都是天之骄女豆蔻年华!为什么一轮到我头上就已为人妻人母?老公姓贾名琏的还忒不是个东西,我身边的“二奶”尤二就是明证!她还叫二姐干什么?干脆直接改名叫尤二奶算了。不仅有尤二姐,还有平儿,秋桐,多姑娘…贾琏的这些烂事儿看书的时候我都觉得恶心,现在我居然成了凤姐,这还得了?

3

我几乎被震的傻了,一手本能的捂住胸口的心脏部位,放缓呼吸,但是熟悉的窒闷和不适感并没有袭来。

呵,对了,这不是我的身体!不是我那具不能跑不能跳,又怕冷又怕热的身体!不是那个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过份激动,连看书都受限制的破败多病的身体!

啊,这身体没有肺病哮喘和心脏先天缺陷!这是一具健康的身体!

这就行,这就行了!

我不多求了,真的,这样我就已经满足了!

有丈夫不要紧,丈夫不是东西也没关系,有女儿也很好,总之,我以后能哭能笑,能跑能跳!我终于算是一个完整的真正的活着的人了!

只要确定了这一点,什么事咱都好说!别说凤姐还是富家少奶奶不少吃不缺穿,就是让我当个乞丐,只要有健康的身体那也一定没问题!

而且…这本书里的事情我熟记一大半,这等于玩RPG游戏有了做弊器万能金手指啊!虽然游戏我没怎么玩过但这个比方我却是了解的!

“姐姐…”可能我的脸色不太好看,尤二有些怯生生的问。这车里就坐了我们俩人,平儿和周瑞家的还有小丫头挤在后面车里,小厮们就跟着车走。她穿着娇嫩的海棠红色的裙子,湘妃色的褙子,耳坠来回打晃,真是个标准的古典美人。

“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忽然马车剧烈的一震,猛的停了下来。

我们这种马车只套着匹马,车身很轻,也只能走这种平坦的官道,本来速度也不快,怎么可能突然发出这么剧烈的颠簸?

尤二姐也吓了一跳,还慌着过来扶我。

我和你可是敌人啊,她真是搞不清楚状况。怪不得死掉的尤三姐给她托梦时说她心痴面软呢。

我掀开帘子问:“怎么了?”

小厮旺儿急忙答:“大奶奶,有个姑娘突然倒在我们马车前面了!”

我打个哆嗦,大奶奶?这称呼真让人发冷。

“看看怎么回事。”

我也能看见地下是伏了一个人,不知道死活,总之脚是一动不动的。

我第一反应是,是不是遇到叔叔说的那种拦街流氓了?他遇到过一次,事后很温和的向我解释过是怎么回事。就是有个人突然扑到他起动的车前面,然后说自己伤重讹诈医药费。

这时代是不是也有这种事?毕竟马车走的只有这么慢了,和人步行一个速度,这人不可能是被马车撞倒的。

“大奶奶,这姑娘好象是生了病,刚才走到咱们马车前就昏厥过去了,摸着手和头都滚烫…”小厮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是在现代遇到这种情况,选择一,打110,选择二,打120。可是现在这两样儿都没得选,周瑞家的过来献主意,说把她送到这条街头的那家药铺去,给点钱让那里的郎中照看照看。我看看被扶起来的那个姑娘,脸庞清秀,神情憔悴疲倦,眼睛紧闭,实在有些放不下心。这时候的郎中的职业道德我可信不过。要交给衙门的人?别开玩笑了,这地方的公差比强盗还强盗。

“把她搬后面车上,一起带回去吧,回去再找个好大夫给她看看。”

“奶奶,这不大合适吧…”

我看她一眼,周瑞家的很识相的马上低眉顺眼执行命令,让丫环小厮把那姑娘扶抱着弄到后面车上,于是继续前进。

尤二姐由衷而感动的看着我:“姐姐真是慈悲心肠。妹子错信那些小人的言语,误以为姐姐是那等容不得人的人,实在惭愧之极。”

这位名叫二姐正在做二奶这职业的,你没误认。要是现在还是原来的凤姐不是我装在这里充当芯子,你的下场只有一个字——惨!两个字,很惨。

我微微一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姐姐说的是。”

我坐在那里挺直背脊,能这么坐着而不用总弓着腰塌着肩膀,顾忌自己的身体会不过份疲倦,真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尤二姐在一旁偷偷的看我,然后也努力把背挺的更直,希望坐的更具仪态。

想变成象凤姐这样的人吗?是啊,干掉原配得到最后扶正,是每个做小老婆人的终身目标。贾琏娶她的时候就又哄又骗,说凤姐已经一年半载就要咽气了,到时候就接她进府做夫人。

就算我我不和她抢,她又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她真的会有这个机会吗?要扶正也是先轮到平儿…我记得学者们分析红楼的时候是这个结论,当然,那是在没有尤二姐的条件下推论出来。

我坐在车上浮想连翩,尤二姐住的地方离荣国府很近,车子已经拐进了西角门。

奇怪,我为什么知道这里是西角门?有个妇人领着几个小丫头过来扶我下车,我知道她是旺儿媳妇。没人告诉我,我就这么知道了。

那么…这些东西都是原来的?我算是继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