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一声急喝,内侍匆忙出来,慌得六神无主,连忙吩咐人,“快!快去找辅国公来!”

车厢里的赵抚宁停止了咳嗽,无声无息地侧躺着,一只手伸在外头,还死死捏着一枚玉佩。

叶将白远远看着对面站得笔直的赵长念,一双狐眸半眯。

赵长念本就娇小,站在这大军之前,怎么看怎么突兀,要不是她身侧有北堂缪护着,随便谁放支冷箭她就得香消玉殒。

不过,北堂缪是不是护得太紧了点?两人几乎是贴着站的,北堂缪一只手还放在她身后,亲密得紧呢。

正冷笑,后头便是一阵骚动,叶将白回神,知道赵抚宁肯定是命丧黄泉了,侧头朝良策颔首,然后不慌不忙地就穿过人群,走到赵长念的对面去。

长念等了许久也没见赵抚宁出来,倒是叶将白,施施然一身锦袍就来了,与她相对而站,脸上带笑。

“太子的意思,是希望殿下能让一让。”他拢着袖子,气定神闲地道,“不然当真打起来,伤着先帝棺椁也是不好的。”

若是手里有石头,赵长念定是要朝这人脸上砸的!他哪里来的脸跟她提先帝棺椁?若不是这群畜生,她父皇何至于九泉之下仍旧不得安宁?

“太子无权进宫。”她咬牙道,“名不正,言不顺,更有忤逆之举在先!”

“七殿下何出此言?”叶将白淡声道,“太子良孝,愿意替先皇补偿过失,如何算是忤逆?况且,先帝在时,太子一直未曾被废,何来‘名不正言不顺’?”

他远远地看着她,像很久以前宫宴上一般,笑得和善:“七殿下委实是多虑了。”

第167章 叶将白

旁边一直沉默的北堂缪突然开口:“要是在下没记错,当初是国公亲传圣旨,被太子所违。回宫禀于先帝,令太子远遁离京的也是国公。如今国公以何来说太子名正言顺?”

他侧眼看向对面:“风不见得多大,草怎么自己弯腰了?”

正准备反驳的长念一愣,颇为意外地看了北堂缪一眼。

她家兄长向来是不喜欢多话的,不曾想在这千军万马之中,倒是开了口。而且,这是直骂叶将白墙头草啊,半点颜面都没留。

本来笑得很和善的叶将白,转眼看向他,眼神霎时凉了。

“凡事讲体统。”他冷声道,“先帝未曾下旨废黜太子,太子便就是名正言顺。”

没有先帝的废黜圣旨,对长念等人来说是致命的弱点,长念自个儿也知道这点,所以拉了拉北堂缪的衣袖,低声道:“兄长,莫与他作口舌之争。”

北堂缪低头,抿唇:“我见不得他欺负你。”

“弱肉强食,算不得欺负。”长念笑道,“看谁站得住脚些罢了。”

她说话时北堂缪低下了头,两人靠得很近,亲昵得很。

庞安站在叶将白身后,正想说点恭维话,就听得国公一声冷哼,如六月里堕了冰窟,凉得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国…国公。”他抖着嗓子低声道,“您如今临危受命,咱们数十位将军连同这几万大军,便以您马首是瞻了。”

叶将白回过神来,侧头看了看他,脸上泛起笑意,和善地道:“将军不用担心,在下既然受命,就必定带着各位闯开这宫门。”

这笑意俊美动人,刚刚的冰冷仿佛只是他的幻觉一般,庞安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忙不迭地拱手:“都倚仗国公了!”

谁也没想过太子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暴毙,眼下这场面,一退必定连累全族,故而他们没人敢把消息外泄,只将全部希望都放在叶将白身上。

叶将白投效太子,有能力又有手段,最近与各位将军的关系也甚是好,太子没了,众人理所应当地就跟随他,半点也没往别处想。

一切都是这么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叶将白收回目光,拢袖看着对面高高扬起的战旗,勾唇。

赵长念想赢他,太难了,之前他唯一的缺点是没有兵权,而现在,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兵权。

她要以何来抵挡“太子之师”呢?

两厢对峙,赵长念也知道自己不占上风,低声吩咐了冯静贤两句,看着他离开,心里仍旧没底。

这样耗下去,伤的只会是她这边的士气,得想想办法才行。但如今,朝廷之中臣心不稳,她无名无分,兵力又处下风,二皇兄的援兵恐要两日之后才能完全抵达京都,等不到那个时候,这宫门怕是就要破了。

怎么办?

知道不妙,却是被堵在死胡同里,一条生路都没有,长念几近绝望,僵硬地站在原地。

午时已至,烈日当空,叶将白看着对面那人干裂的嘴唇,正想说点什么,却见一直紧闭的宫门突然“吱呀”一声,缓缓开合向两侧。

沉闷的声音引得众人侧目,长念跟着看过去,就见十二个黄门太监鱼贯而出,分列两侧。走在最后的那个,手里捧着一道明黄的东西。

“太后有旨——”

那太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饶是面对这大场面,声音也没抖:“奉天承运,太后诏曰:赵氏皇室嫡长子抚宁,私掘皇陵,亵渎先帝,不忠不孝,罔顾人伦,是为赵氏皇室之大耻。着,废黜其太子之位,改立七皇子长念,择日登基,钦此。”

亮堂的嗓门刚起了个头,旁边就不断有羽箭射过去。那太监身子未动,顺顺当当地将旨意念完,眉目间有威严之色。

长念很是意外,瞧着那羽箭纷飞之中岿然不动的人,又觉得喉咙发紧。

“护住他。”她急道,“把人护住!”

身边的将士闻声而动,然而,对面太子的人也动了,刀剑与人马齐冲,一道羽箭破空,百步穿杨。长念的人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羽箭没进宣旨太监的心口。

太监脸色皱白,不敢吸气,却是缓缓将手里的懿旨卷好,高举过头顶:“请殿下…接旨。”

心里堵得慌,长念大步上前,推开堵着路的人,急急朝他跑过去。

“殿下!”身后有人惊呼,长念没回头,她知道这一路危险得很,人家能射杀宣旨太监,也就能射杀她。但这旨意,她拼死也得接下来!

刀剑无眼,叶将白浑身僵硬地看着她从人刀口下穿过,瘦小的身子倒是成了优势,左躲右闪,灵活地上去,重重地接住了懿旨。

“长念接旨。”拿下卷轴,她红着眼看着那太监。

太监朝她一笑,低声道:“太后说了,她老了,在宫里也没别的用,帮不了殿下太多…只能做这件事。”

他说得很快,声音却是越来越低:“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她没有特别偏私太子,太后说,您是个很好的孩子…”

赵家的江山,要靠您担着了。

最后这句话终究是没能念出来,宣旨太监往后重重一倒,砸在了这宫门口,鲜血喷洒出来,湿了几块青砖。

长念想拉他,却没能拉住,呆呆地站着被血溅了一身,心口连着四肢百阖,都忍不住发抖。

“护驾!护驾!”身后一片嘈杂,有人朝她冲杀而来,又被她身后的人挡了回去。长念捏着懿旨,抖着手将那太监睁着的眼给合上,然后起身,看向远处鹤立人群的叶将白。

他脸色很难看,想必是被太后的懿旨给气的,但他尚算冷静,没有命人上来取她性命,这些个躁动的人,不过都是太子亲眷。

“叶将白。”她喊。

然而,声音太小,淹没在了刀枪的碰撞声里。长念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嘴边,大喊:“叶将白!”

叶将白,叶将白。

一声又一声,喊得声嘶力竭。

叶将白看见了,待听清她在喊什么之后,微微一愣。

拥挤嘈杂的人群里,她与他敌对而立,她就站在那里,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小脸涨得通红,眼神却执拗。

第168章 杀

叶将白觉得,赵长念的眼睛是他见过最漂亮的,黑白分明,杏仁的形状,眼尾微微上扬,顾盼之间像怯怯的小鹿,他每次盯着她瞧,都能瞧上许久不腻。

而现在,那双眼里迸发出属于狮子的厉光,穿过人群,直击他的心口。

叶将白一瞬间竟然有点不敢应。

旁边的庞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皱眉道:“这算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唤您,难不成还要您过去?”

拇指捻了捻腰间的玉铃,叶将白垂眸失笑:“是啊,这人就是这样,任性起来不讲道理。”

庞安一愣,侧头。

他惊奇地发现,方才还气息低沉的国公,眼下竟就笑起来了,眉目舒展开,像三月里国公府开得最盛的桃花,半阖的眼里隐隐有光,心情极好。

“你开路。”国公道,“我要过去。”

庞安:“…”

纷飞的羽箭慢慢减少,最后归于地上,再没有新的射来。站在她身前护着的人稍稍让开一条路,长念就看见了顶着嘈杂朝她而来的叶将白。

不管是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上,还是硝烟弥漫的战场里,这人都贵气得很,一身月白暗绣仙鹤的锦衣随着他的步子衣摆翻飞,腰上的玉铃清脆作响,精致的玉冠上还别着一枚镂空细雕的龙簪。他身后太子一党满脸不甘心,蠢蠢欲动,却被叶良和林茂等人压得死死的。

漫天的杀气,都被他脸上那看不清真假的笑意给压了下去,他缓缓走至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问她:“想说什么?”

宫门的拱形城洞之中,两边亲信皆戒备拔刀,叶将白却像是来叙旧似的,闲闲散散地问她。

长念站直了身子,捏着拳头道:“太后懿旨已下,赵抚宁不再是太子,你们若再行兵权,就是谋逆。”

此话一出,叶将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袖掩唇,一双狐眸盯着她问:“殿下,我若不是为谋逆,今日为何要站在这里?”

长念咬牙:“你想借太子之名闯入皇宫,再利用赵家美人除去太子自己登基,算盘打得很响。可现在太子是我,你强闯入宫,便会受各地封王名正言顺地讨伐,即便登基也坐不稳皇位。”

“哦?”叶将白低笑,“这普天之下,能来讨伐我的封王,除了一个二皇子,殿下以为还有谁?”

长念一愣。

“三皇子已经失势,四皇子醉心美色,五皇子野心勃勃,但去往封地之后便一病至今,生死尚且堪忧,六皇子更是体弱多病,在封地被武将欺凌,半分没有实权。”叶将白笑道,“就连带兵来增援的二皇子,兵力也是不济。你赵家男儿,无一人堪用,殿下还说什么讨伐?”

长念脸色阴沉,捏着拳头仰头看他,道:“赵家还有七皇子。”

叶将白微微阖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是啊,最了不得的就是咱们七皇子,将我骗得团团转,真将个吃肉的老虎,错当了吃草的兔子。”

“但眼下,殿下就算拼尽全力,也未必受得住这皇宫。”

“是吗?”长念努力稳住自个儿的气势,冷笑道,“那若再加上你叶家上下的性命呢?”

叶将白一顿,脸色骤沉:“你说什么?”

“叶家上下百余口人,皆在刀刃之下。”赵长念迎上他的目光,不畏不惧,“只要你敢坐上那龙位,他们的人头就随之落地。听闻国公与叶家人素来不和,想必不会怜惜。但你当真不怜惜,留给你的,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名。”

没有人担得起这么重的恶名,就算是一手遮天的叶将白,一旦背负上,大业也必随之崩塌。

叶将白阴沉了眼神,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殿下好手段,只是不知殿下的命若也悬在刀刃之下,能不能换得我叶家上下平安?”

长念失笑:“不能。”

“我早料到国公会以我的命作要挟,但没用,死令已下,我的生死改变不了,只要国公登基,叶家上下必死无疑。”

“赵长念!”叶将白低喝。

听出他声音里的怒意,长念反而笑得更欢:“这些手段都是您教会我的,就算在九泉之下,我也会感念国公大恩。”

旁边的庞安听得恼火,大骂一声卑鄙,突然就拔了刀,直冲长念而来。

叶将白也是没料到他的动作,急喝一声:“庞将军!”

来不及,双方在这城洞里本就隔得近,庞安突然发难,长念避无可避,只能拔剑横于身前,想挡住他这一刀。

然而,赵长念这身子实在是太瘦弱了,细细的胳膊举着剑,怎么看都抵不住那庞安雷霆万钧的力道。叶将白大步上前,一手抓住庞安后衣,一边怒斥她:“闪开!”

往哪儿闪?长念左右都是人,压根来不及反应,还不如试试能不能接下来。

“不自量力!”叶将白急得甩袖。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从背后伸上来,稳稳地将长念捏着剑的双手握住。

“当——”

清脆的撞击声伴随着嗡鸣响彻整个城洞,庞安的刀劈在长念的剑刃上,剑下一寸,未能伤她分毫。

长念只觉得虎口发麻,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微微侧头。

北堂缪牢牢地握着她的手,一双眼看向对面离得更近的叶将白,反手躲去长剑,剑尖直抵他咽喉。

“你说谁不自量力?”他眯眼。

庞安大惊,想护驾已经是来不及,北堂缪这一剑角度极好,叶将白不管怎么动,都在他击杀范围之内。

眼瞧着那小不点儿无碍,叶将白这才懊悔自己冲动,白送人家破绽。

“你想杀我?”他问。

北堂缪理所应当地颔首:“在场的人当中,最想杀你的莫过于我。”

不管是为人,还是为国。

叶将白轻笑:“那你动手吧。”

长念回神,呆呆地看着北堂缪。

“殿下。”北堂缪头也不回地问她,“杀是不杀?”

长念眨眼,歪了歪脑袋。

不杀?那外头这大军必定破她皇宫,叶将白此人嗜血残暴,天下落在他手里,不会有好下场。

“杀。”她答。

第169章 暗中蛰伏的人

毫无感情的一个字,掷地有声,听得叶将白恍惚了片刻。

北堂缪闻声便动手,剑尖带着压迫直刺他的衣襟,逼得他回了神。

她要杀他,一点犹豫也没有,哪怕眼睁睁看他死在她面前,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不像他,竟还傻兮兮地上前来拉着庞安。

伸手飞快地握住北堂缪的剑尖,叶将白沉了脸,以左手换命,敏捷地躲开了北堂缪这一击。

利刃划破手掌,深可见骨,旁边有护卫惊呼,叶将白却是看也没看,飞快地后退几步,冷眼睨向赵长念。

她脸上一点意外也没有,像是早能料到他能脱身一般,还微微有些失望之色。

是当真很盼着他死。

胸口发闷,叶将白扯了手帕往左手上缠了两圈,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只往外走。

“攻城。”他下令。

北堂缪一击不中,已经没了机会,庞安上来与他缠斗,被他十招抵在墙上,一剑穿胸。

身后的人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北堂缪一把将长念往宫门里推,然后带人厮杀,下令关门。

“兄长!”长念惊呼,“我能一战,我能随你一战!”

朱红的宫门缓缓合上,北堂缪提着长剑回眸,朝她勾了勾唇。

“上阵杀敌是将军的职责,而您的职责,是守住这皇宫。”

长念瞪大了眼,努力想挣开身后黄宁忠的钳制,却只能眼看着宫门合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没去了北堂缪的脸。

外头的打杀声淹没了整个京都,长念怔愣地看了宫门许久,深吸一口气,扭头带人去往内阁。

朝中官员剩得不少,但眼看人都打到皇宫门口了,敢再为她出力的人也就寥寥无几。长念亲自选拔,提了一拨人上来,勉强应付当前形势,二皇子也在两日之后带援兵赶到。

但如叶将白所说,二皇子带的援兵不多,顶多是让北堂缪轻松两分罢了,完全不足以击退逆贼,长念废寝忘食,调度兵力,安排粮草,又挨个给封地的王爷们写信,寻求援助。

然而,远水难救近火,皇宫的大门,终究还是在十天之后被破了,原因是皇后让人打开了西侧宫的宫门,迎了敌军入宫。

长念两眼血红,听见消息便接了太后,与北堂缪一道往东迎山上撤退。

“敌不过。”她跪在太后面前,颤声道,“皇奶奶,孙儿尽力了,敌不过他们。”

慈祥的皇太后将她揽到膝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哀家都看着呢,是你父皇不好,未曾将兵权分与你,你与北堂将军都无愧于赵家的列祖列宗。”

“皇兄手里,应该也只有三镇新兵兵力才对。”长念哽咽,“孙儿不明白为什么会输,为什么他们的人像杀不完一般,击退了又来…”

太后拍着她肩膀的手一顿,神色复杂地动了动嘴,最终是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说是暂时撤兵,但他们到底是败了。长念与北堂缪清点了剩余的兵力,开始计划要如何才能养精蓄锐,重新打回去。

沐疏芳在旁边听着他们的部署,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来攻城的人,都是赵抚宁的人吗?”

长念一愣。

按理说,有兵权的人只有赵抚宁,叶将白就算麾下有许多能用的将领,但毕竟没有兵权,不足为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赵抚宁将一切权力都让给了叶将白,但总的来说,他们的兵力不至于会可怕至此。

“有没有一种可能。”北堂缪皱眉,“还有别的兵力在暗中助他们?”

长念不解:“世上会有这种出力不邀功的好人?卧底探子都不清楚他们的兵力来源,说明他们自己也是一笔糊涂账。什么人会借兵助他们,自己不捞半点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