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
盯着。
脖子有点儿酸。
盯着。
好困……
想想现在应该有凌晨四五点,我怀疑再过一阵子,天都快亮了。
折腾了那么久,会困也很正常。
我手放在舱门,下巴枕在手上,眼皮子耷拉着,马上就要睡着了……
突然,咚咚咚!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惊醒了,却发现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皱眉看去,机翼旁边的一个舷窗里,传出了手电筒的光柱,应该是唐双叫我过去吧。
我没有多想,便顺着飞机的外壁,朝那个露出光线的舷窗游了过去。游到那里的时候,刚抬起头,光柱就照了下来,让我差点儿睁不开眼。光柱移开之后,看见的是唐双兴奋的脸。虽然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是那张脸洋溢着快乐的表情,我想她应该是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以解开困扰了她二十多年的梦魇。
我大喊着:“好了没?”
看起来,她并没有听到我喊的是什么,因为我同样听不见她的回复,只能看见她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兴奋地跟我描述着什么。从她的口型,我能勉强看出安全、马上、很好等字眼。
我挠了挠头,总而言之,看来她这趟冒险没有白折腾,应该是把重要的问题解决了。这样的话最好,她高兴,大家都高兴,趁现在水还没涨起来,赶紧出来游回岸上……
第46章 巨浪袭来
这么想着,我不经意地往西边看去。
这一次,我差点儿尿了。不,因为下半身是被海水浸泡着,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尿到了水里。
西边是一波滔天巨浪,比刚才的还要高,还要来势汹汹。
这下惨了。
我支起身子,用力拍着舷窗,大喊道:“唐双,快出来!”
她转过脸,用耳朵贴着舷窗,想要听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起伏越来越大的海水中,用最大的音量喊:“浪来啦!”
唐双应该是听到了,眉毛皱成一团,转身就往舱门的方向走。
我刚准备回去接应,眼角的余光却看见舷窗里她的身体突然向后一倒。我张大了嘴巴,想了两秒,才回过神来——唐双又晕了。
毕竟她今晚背上被石头砸中晕了一次,水上飞机降落时晕了一次,被水哥扛到路上时又晕了一次,这种状态下,正常人早就躺倒了,怎么可能像她这样闹得那么欢腾?
不过现在看来,她也是凭着意志力死撑,其实体力早就透支完了。刚才在机舱里不知道看见什么,狂喜了一阵,现在又听我说海浪来了,心里太紧张,一口气没接上去,整个人就晕倒了。
我也急得要晕倒了,但这个时候,作为一个男人,不允许我晕。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舱门游去。巨浪推着我身下的水也从西向东快速流动着。我把头埋进水里,用力蹬着脚逆流而上,但是身体移动的速度,让我怀疑自己是在水里倒退。
抬头看一眼那巨浪,已经迫在眉睫。
这个时候,脑子里有个声音对我说,蔡必贵,你其实可以放弃。趁着水位变高,爬到飞机上面,然后顺势而下,被冲到西边的岸上,再爬上去就好了,生命没有太大危险。
蔡必贵,你何必拼了这条老命,跑到机舱里去救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拉拉”?别痴心妄想啦,她对男人没兴趣,救了她也不会跟你在一起的。更何况,就现在的形式,你确定进去了还能再出来?
脑袋里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每句话都有十足的说服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右边耳朵嗡嗡的一阵轰鸣,刚才那个唠叨的声音果然闭嘴了。
其实它说得有道理,我确实可以选择逃避,丢下唐双,一个人逃命。只是这样一来,我又重蹈了雪山上的覆辙,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妹子——虽然没有深厚感情,但起码互相有好感,认可对方——离开自己的世界,剩下我活在后悔中。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可能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会像唐双一样,重复做一个悲伤又可怕的梦吧。
我会想起唐双说的话,做人不过就是判断形势,做出选择,承担后果。我想清楚了,窝囊地活下去,是我无法承担的后果;相比之下,英勇赴死还更容易接受一点。
更何况,还未必会死呢。
那巨浪已经越来越近,水位也变得高了起来,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既然在水里难以游动,我干脆脱离水面,手抓着舷窗一个个地挪过去。
这么想着,我也这么做了。
果然,虽然舷窗突出的部位很少,手指抓得很累,手臂接近在双杠上挪的动作更累,但这么一来,比在水里游要有效率得多。
一个、两个、三个……等我移到舱门旁边时,看见水面早已淹过了底部,开始往机舱里涌了。
糟了,唐双……
我左脚努力往舱门那边够去,可在马上就要踩到的时候,突然巨浪涌到了面前。我猝不及防,舷窗更不像底下的铁架子那么好抓,我一下就被卷进了浪里,往后冲走了。
巨浪带着一些水草、珊瑚碎片快速向东冲去。在水流的对比下,原本静止不动的A310客机,竟然像是在水里逆流而上,往相反的方向起飞了。我也像是飘浮在空中的人,看着A310从身边飞过,心里猛然一动,这不就是我在梦里看到的情景吗?
巨浪猛烈地砸在我脸上,把我整个人砸进了水里。幸好身上有救生衣,我在水流里翻了两圈,又慢悠悠地浮到了水面上。
突然“砰”的一声,我拦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是飞机尾翼。原来水流那么湍急,在几秒内就把我从飞机头部冲到了尾部。我双手死死抓住尾翼,以免被冲得更远,再定睛往驾驶舱那边看去……
刚才一个巨浪,让水面整整升高了两米,整个机舱门已经被全部淹到了水里。在这样的情况下,相信整个机舱也已经灌满了水。
唐双还在里面!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脑子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蔡必贵,放弃吧,她已经被淹死啦。”
我咬着牙,摇了摇头。
不,不一定的。
水既然是猛地冲了过来,而不是慢慢地灌进去,那么在机舱的天花板跟舱门之间,应该还有空气没来得及跑掉,所以留着一点儿空隙。唐双虽然晕了过去,但是身上穿着救生衣,能让她浮到水面跟天花板的空隙之中。救生衣救了她的命,可是,救生衣也会要了她的命。
别说唐双现在晕了过去,就算已经清醒了,身上穿着的那件救生衣也会让她无法潜入水中,进而被舱门顶部卡着,无法游出来。所以为什么坐飞机时,空姐会强调要出了机舱才能给救生衣充气,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既然这样,就需要有外部的力量去把唐双拖出机舱。而这个外部力量,只能是我。
第47章 英雄救美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存侥幸地看向酒窖那边,希望会有追兵出现。不,现在应该叫救兵了。鹤璞岛那帮家伙如果能现在出现,把唐双救出来,再把我们抓回去,爱关多久都随意啊。就算不给Wi-Fi,我也认了。可是,水面上空空如也,并没有我想要看到的水上摩托、救生艇什么的。
这样看来,危急时刻还是只能靠自己。
幸好,跟刚才一样,这第二波浪到达东边的湖岸之后,也反弹了回来,所以水流反而变得和缓了。与此同时,水面上升的速度也在变缓,似乎静止不动了。
我放开飞机尾翼,用力朝着机舱门游去,这时比刚才轻松多了,两分钟就到了舱门的上方。
就在我想潜进水里去时,也遇到了一样的问题:救生衣的浮力很大,我根本没办法往下潜。
我看着脚下隐约可见的舱门,如果要钻进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脱掉救生衣,往下潜。可是,如果真的这么做,等下拼了老命把唐双拖出来,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游回岸上,就真的是个未知数了。
我环顾四周,这里也完全没有能把救生衣脱下来之后暂时固定的地方。
舱门里咕嘟咕嘟冒出几个大气泡,说明在水压的作用下,空气已经开始往外跑,唐双的生存空间正在慢慢变小。
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多考虑了。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拼就拼了吧。
我三下五除二地解下救生衣,用力往飞机尾翼的地方一抛,寄望于它能刚好挂在那上面——虽然我也知道机会很渺茫。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腔,然后就猛地往水里一扎!
当手能抓到机舱门的上边框时,就好用力多了,我顺势往机舱里面钻。感觉快要透不过气时,整个人终于都钻进了机舱里。万幸,我刚才的判断是正确的,在水面跟天花板之间,还有不到20厘米的空隙,仰着头让脸跟天花板平行,还能够勉强换气。
我深深吸了一口不那么纯净的空气,再次扎进水里。
机舱里黑漆漆的,幸好刚才唐双带进来的小手电还亮着,在水流的裹挟中翻滚着,光柱变换之中,照到了水面漂浮的长条状物体上——那是唐双。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看上去她还在昏迷中,但幸好刚才没被机舱里的座椅什么的钩住,而是顺利地浮了上来。
来不及想太多,更来不及观察这被水淹了大半的机舱是什么样子,我拼了老命,朝大概十个座位外的唐双游去。
到了唐双跟前,我不由得大呼侥幸。可能是上天没打算让她死在这里,或者是这机舱里谁的灵魂在保佑她,总而言之,她正面朝上,并没有因为水淹而窒息。唐双的头朝着我这边,我用手指探到她鼻子下,很好,虽然微弱,但是感觉到了呼吸。既然上天要她活下去,那我就来助上天一臂之力。
事不宜迟,我一只手拖着她,一只手扒拉着往外游。好不容易到了舱门,这时水位比刚才我钻进来时又稍微高了一些。
唐双穿着救生衣,整个身体都浮在水面上,就比舱门的上边框,高出了足足有20厘米。
这该怎么把她弄出去?
看着水位慢慢变高,行不行都只能这么做了。
我深深吸了最后一口气,然后潜进海水里。我的右手仍然抓住唐双的救生衣,以防她漂走,身体却往舱门外钻,整个人都埋在了水里。然后,我双脚用力踩着舱门旁边的飞机外壁,咬紧牙关,拼命把她往水里拖。
最艰难的是一开始——我简直把牙龈都咬出了血——等把她拖进水里,救生衣卡在上门框时,就要容易一点儿了。我在水下没办法呼吸,又不敢浮到水面换气,只能拼着继续把她往外拖。而她的脸上也出现了难受的表情,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咕嘟咕嘟往外冒气泡。
我拼了死命,她的胸出来了,上半身出来了,膝盖出来了……脚踝卡在了门框上。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脏狂跳着,也要蹦出胸腔,耳朵里嗡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用尽肌肉里最后一点儿ATP(腺嘌呤核苷三磷酸是一种不稳定的高能化合物,水解时释放出能量较多,是生物体内最直接的能量来源),往外一扯,终于,她整个人都从门里出来了。
在救生衣的作用下,她开始往上浮。而如同刚才她骑在我肩上一般——只有一件救生衣,不够浮起两个人。
我在最后一刻,勉强把她身体翻转了一下,让她正面朝上,这样浮出水面后她才能顺利呼吸。而筋疲力尽的我开始往水里沉下去。
我双手徒劳地往上抓,当然什么也抓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穿着橙红色的救生衣,离我越来越远。水面的上方,已经有微微发白的光亮,那适合人类生存的陆地上,已经迎来了第一抹晨光吧?
一个场景在我脑海里浮现,那是在雪山之巅,另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人,也是这样往上,再往上,离绝望的我越来越远。不过幸运的是,我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上一次,那个姑娘往上飘,是去赴死,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我;这一次,唐双往上漂,她可以活下去,而我将会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吧。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意识开始模糊。渴望氧气的嘴巴,开始不由自主地张开,咸腥的海水止不住地灌入,即使我用力掐住自己的脖子,也是无济于事。
身体翻转了一个方向,脸朝着黑漆漆的湖底沉去,沉去……离那条莫名其妙的飞机跑道,越来越近。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救我了。
我就要死了呀,混蛋。
除非……
在意识完全丧失之前,我微微睁开的眼睛里,看见一头黑色的魔鬼,在水里像天使一样拍动翅膀,向我靠近。
是幻觉吧?果然是梦啊。
第48章 真相大白
我在松软的大床上醒来,看见的是窗帘透进来的太阳光。
我猛地要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浑身的每寸肌肉,没有一寸属于自己。
我想要问自己是怎么了,张口说出来的一个字却是:“水。”
“给。”
我接过床边的一只手递过来的水杯,微微支起脖子,猛地一口气灌了进去。
淡水通过食道的感觉,真好。
我把杯子还给那只手,用被海水腌得像咸肉一样的嗓音说:“谢谢。”
然后我发现,那是一只皱巴巴的手。
再一看,从窗帘透进来的光线里,那个在床边坐着轮椅,伸手接过水杯的人,赫然就是——付老爷子!
我马上就吓得全醒了,所有的记忆也一瞬间回到脑里。
我从床上蹦了起来,身体往后倾,大喊道:“唐双呢!你把她怎么了!”
付老爷子阴阴地笑着,没有说话。
我想要扑上去抓住他的衣领,给他丑陋的脸上来一拳,但是软弱无力的肌肉拖住了我。
限制我行动的,还有身后传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在这儿呢,鬼叔你醒啦,上个厕所发生了那么多事。”
我回头看去,在浴室的门口,倾泻而入的猛烈阳光中,站着一个优雅的人影,像是曙光女神。
唐双,她怎么会……一阵眩晕袭来。
在彻底晕过去之前,我想唐双晕了四次,我这才晕第二次,不算太丢脸吧?
再次醒来时,我看见的是唐双温柔的脸,她正坐在床边,两只手里握着我的手。
果然,付老爷子不过是个噩梦而已。
她看着我笑:“鬼叔,你醒啦,要喝水吗?”
我点点头,然后发现窗帘已经拉开,自己正睡在水屋的床上,躺在洁白的床单里。
我深深吸了口气,发现自己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接过唐双递过来的水,依然是一口喝光。
把杯子还给她的时候,我把胸中的疑问一连串都吐了出来:“唐双,我是怎么了?谁救了我?谁救了你?甜爷跟水哥呢?付老爷子呢,对了付老爷子呢?他怎么会放……”
“世侄,我在这儿。”
我又吓了一跳,然而这不是幻听,也不是梦,朝着床尾那边看去的时候,付老爷子正坐着轮椅,沐浴在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双温柔地扶着我的腋下,让我坐起身来,靠在床头。她还帮我拿了枕头,垫在腰后。
我扭头对她说:“谢谢。”
她看了我一眼:“我才应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果然是因为我的英勇行为感动了唐双,让她温柔得像个女人。好吧,她本来就是个女人……
付老爷子干巴巴地笑道:“你们都该谢谢大黑,不是它的话,两条小命都要丢喽。”
我皱着眉头,感觉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糨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怎么得救的?你,唐双,你跟付老头,不,付老爷子,又怎么能那么友好地在一间房子里?那水上飞机都烂在湖底了吧,你们……”
我突然警觉起来:“你们是一伙的?”
唐双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呢?鬼叔,前晚是你救……”
我吃了一惊:“前晚?我睡了多久?”
她的表情稍微有一点儿心疼:“两天一夜,鬼叔,是这样的,你救了我,大黑又救了我们俩,当然还有薄荷跟苍鹭,他们开船把我们捞起来的。甜爷跟水哥都很好,现在吃午饭去了。具体细节,以后我慢慢跟你说。现在嘛,我想请你听一个故事,听完之后,你就会知道我跟付老爷子是怎么和解的,我们俩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唐双看向了付老爷子,两人交换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我看着他们的表情,下巴都掉在了地上:“付老爷子是你亲爹?”
唐双跟付老爷子面面相觑,呆了三秒,然后一起爆发出了剧烈的笑声。
我一头雾水,茫然不知所以。
付老爷子笑得都咳嗽了起来:“哈哈,小蔡,不,老头子还是叫你世侄吧,世侄啊,不愧是写小说的,脑坑……”
唐双提醒长辈:“是脑洞。”
付老爷子点头:“对对,是脑洞,世侄的脑洞很大啊。”
我先看看唐双,又看看付老爷子,这两人前几天还是仇人,现在却好得像同穿一条裤子。这不是一伙是什么?虽然并不知道唐双这么搭上性命地玩我,到底是图个什么,或许有钱人的兴趣比较奇葩……
唐双的手在我头发上摸了一下:“别瞎想了,我们讲给你听吧。”
她看向付老爷子:“老爷子,还是您来讲。”
我皱着眉头问:“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听他讲过了?”
付老爷子代替唐双回答道:“没错,昨天啊,侄女先醒喽,老头子给她讲了两遍,她也哭了两遍。不过侄女真不愧是她的女儿,有一股英气,这不早上一觉醒来,现在都会照顾你了嘛,还能跟你打情骂俏……哎,老头子又扯远喽,这人年纪一大啊……”
唐双帮他刹住了车:“您开始说吧,二十多年前……”
付老爷子尴尬地一笑:“啊,世侄啊,老头子捡你好理解的,尽量长话短说。你要是一时明白不了呢,没关系,先记着,以后慢慢想喽。”
我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是看起来一没有要把我关岛上,二没有要我赔水上飞机的钱,不就是听故事嘛,你讲一百个我也愿意听的。
唐双看着我说:“故事有点儿长,你好好听,别打岔。说不定哪一天,你还能把它写进小说里呢。”
我看了眼唐双,又看着付老爷子,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您说,我不打岔。”
付老爷子欣喜地看了我一眼,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完全无法理解:“1991年,苏联解体……”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什么什么?苏联解体?这也扯太远了吧?”
唐双抚摸着我的肩膀:“不是说好不打岔吗?”
付老爷子摇了摇头,像是早猜到了我的反应,并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往下说:“KGB,也就是克格勃,相当于美国的中情局,开始召回潜伏在世界各地的间谍。”
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到床单上了,这画风突变啊,什么鬼,又是苏联又是美国,又是克格勃又是中情局的,间谍!什么鬼!拍《007》还是《碟中谍》?
付老爷子没有管我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们这些间谍啊,3年后,也就是1994年,就集中到了某个中立国家,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的,搭乘苏联航空的班机,两百多号人啊,满满一飞机的间谍,啊,对喽,那是他们唯一一架引进的空客飞机,刚交付不久,全球没多少人知道,更没几个人坐过,这里面呐……”
唐双像是家中小辈,撒娇地对付老爷子说:“您说正事。”
付老爷子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把话题引回正路:“都说让我们回国,解除职务,安排其他工作,但是谁相信啊?都不信的喽。有个在北美工作的同志搞到一份绝密情报,说是飞机一旦降落,荷枪实弹的士兵会等着我们,就地枪决。”
他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到那段岁月里:“我们呐,没那么天真,早有准备。从三年前就开始准备——轮换人手在这座岛,当时这还不叫鹤璞岛,这个名字是后来才起的,当时是个无名荒岛,在这里的潟湖底部,把水排干之后,修了一个机场。”
我听得头痛欲裂,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脑洞最大的编剧都不敢这么编。
唐双帮我轻轻按着太阳穴,示意我少安毋躁;她这么善解人意,手指又柔若无骨的,让我简直都忘了她是个“T”,要开始爱上她了。
付老爷子咳了两声,继续讲他那该死的故事:“世侄你知道,不论什么民航客机啊,苏联的也好,美国的也好,在水面迫降都是要死人的,所以没办法,我们只能在湖底修个跑道,等安全降落后再灌满水,不让卫星看见喽。这样呢,就可以伪造一个飞机失事掉海里的事故,我们这群人呢,也不用回去送死喽……”
我错愕地摇着头,付老爷子说的每个字,都灌进我耳朵里去了,但脑子里乱糟糟的真的就像进了水,一个字都理解不了。
我侧过头,用手拍拍耳朵,可能真的就是灌了海水,还没流干净吧?
付老爷子饶有趣味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总之,飞机最后就安全降落在这座岛上。我们都从湖底上来,湖水也重新灌入,遮住了跑道跟飞机。我们准备在这岛上隐姓埋名生活几年,然后再各自离开,分散到世界各地去。反正苏联都解散了,等风头过去,也就没人再追究这件事了。说到底,不过是两百多个没用的间谍啊。可是呢,这里面出了点儿小岔子。”
付老爷子的视线从我身上挪开,抬高,挪到了唐双的脸上。他的眼神里带着探询的意味,像是在请求唐双的许可,以便能继续讲下去。
我发现,唐双的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平静,那下面掩藏着巨大的忧伤。
然后,唐双点了点头。
付老爷子像是松了一口气,又整理了下思绪,慢悠悠地开口道:“有个别同志,准确来讲是一对夫妻喽,再确切地说,是侄女的亲生父母,尤其是当妻子这一个喽,不同意我们这种苟且偷生的做法。她脾气本来就差,这个时候就开始闹了。她说,本来上这架飞机,就是受了老公的骗,骗她是回国的。”
他叹了一口气,神态突然变得苍老:“她呢,不相信祖国会枪毙我们。他们这辈人跟老头子不一样了,都是克格勃从世界各地搜罗的孤儿,从小被其抚养长大,思想里都是绝对相信国家的。所以,她坚决要求回国。”
我双手抓住床单,在二十多年后,就连我这个不明就里的局外人,都知道这个女人——我看了眼唐双——这个唐双的亲生母亲,她的决定会给岛上的人带来多大的困扰。
不,应该是灭顶之灾吧。
付老爷子苦笑了一下:“世侄,你也猜到喽,我们不可能让她回去,不然的话,她一被严刑拷打,不,根本都不用拷打,她就会和盘托出的,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在岛上的人,全部都得被抓回去。”
他又看了一眼唐双:“有的同志啊,不,应该说大部分同志吧,为了确保安全,都认为要把这个女人处死。但是她的丈夫,还有老头子千方百计,终于保住了她的性命,只是把她关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她的业务能力是最强的啊,怎么可能被一间小屋子关住喽,第四天就逃了出来,竟然找到了所有的行李,而且偷了岛上一艘渔船,准备出海。她丈夫呢,无奈之下,一边不想妻子在岛上受罪,一边想着跟着她一起走,一路上劝,有可能让她回心转意,最起码不要说出岛的具体位置喽,这样就跟着她一起上了船。”
付老爷子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在船上,她做出了最不可原谅的事,就是按下了那个微型炸弹的遥控开关。她以为啊,那炸弹是在老头子住的小房子里的,可是机缘巧合,哦,机缘巧合喽……”
他重复了两次这个词,而且脸上微妙的神态,让我察觉到这一定不是“机缘巧合”那么简单。
像唐双这么聪明的人,更不可能没看出来,但她却依然保持着沉默,脸上毫无表情。我也就没有提出疑问。
付老爷子接着说道:“那个炸弹是在渔船上的,所以,反而把船炸喽。那个女同志跟她丈夫都受了点儿伤,虽然穿上了从A310上带的救生衣,最终还是在海里因饥寒交迫死喽。”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有震惊,有愤怒,有同情,还有些我看不出来的。一个久经风雨的间谍,在二十多年之后,垂垂老矣,说起这件事竟然还有强烈的情绪,说明当年发生的事情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付老爷子努力平复情绪,缓缓地说:“女同志以为,炸弹是放在老头子住的小房子里的,可是小房子不光老头子住,还有个当年才三岁的小女孩。”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心里无比震惊,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世侄,你猜对了,那个小女孩就是你身边的姑娘,唐双。是女同志的亲生女儿啊,跟她一起坐飞机到了这座岛上。三岁的小女孩……”
他苍凉地笑道:“纵然我们双手染满鲜血,可是三岁的小女孩有什么错啊。”
付老爷子闭上眼睛,缓缓地舒了口气,像是讲这么一个故事,已经耗尽了他原来就不多的生命力。
唐双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个故事接着讲了下去。
唐双脸上的神色比付老爷子还镇定,看起来,在昨天之后,她已经消化了故事里面的种种元素,把伤感或者愤怒都深深埋进了心底,不准备让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看见——就像潟湖里的那架A310。
她眼睛看着窗外,像是把自己抽离出来,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然后,我在岛上住了两个月,就提前跟着另一位女间谍,也就是我现在的妈妈,离开这座岛,辗转到了香港,后来嫁给了我现在的爸爸——唐嘉丰。这还要谢谢付伯伯,因为我爸爸在乌克兰做生意的时候,受了付伯伯很大的帮助,他把娶我妈妈为第二任妻子当成是报答付伯伯的恩情。”
听到这里,我眉头皱了起来:“恩情?可是他千方百计阻止你去找A310,还拍了那样一条视频,是不想你知道,你亲生妈妈的死跟他有关吧?”
唐双摇了摇头:“我宁愿这么理解,老爷子是在保护我,远离残忍的真相。在信仰跟亲生女儿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为了前者,甚至宁愿亲手杀掉后者……”
我目瞪口呆,无论是付老爷子、唐双,或者是唐双的亲生妈妈,都把人性的复杂展现得淋漓尽致。
唐双笑了一下,笑容那么清澈,却又包含了太多成分,就像一滴海水:“然后呢,我改了名字,年龄也被报大了两岁,忘掉了所有的一切,开始了崭新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只是不包括那个梦……”
她的笑容渐渐蒸发,像晒干的一滴海水:“如果我再做那个梦,也不会困扰,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身边那个骷髅,就是我的妈妈,亲生妈妈。她对我那么凶,她说我吵死人了……”
泪水从唐双的眼角奔腾而出,看上去比前天晚上的巨浪还要触目惊心。
唐双情绪终于崩溃:“她对我那么凶,可我还是,好想她!”
她再也说不下去,脸伏在我肩膀上,放肆地哭了起来。我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这个时候,除了借她一个肩膀,我还能帮她些什么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付老爷子开着他那辆电动轮椅,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
印度洋的风,从落地窗的缝隙,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吹起唐双的头发。温暖的黄色阳光,亘古不变,照耀着浅蓝和深蓝的海域。
时间过得那么快,再多的爱恨,在这颗渺小的行星里,不过是更渺小的一粒尘埃。
在我怀里的那个女人,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但是她却没有从我怀里挣脱,而是用一种奇异的声音说一些更奇怪的话。
鬼叔,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梦吗?
我说,梦里有个潜水的男人,从飞机舷窗的外面看着我。他会像个英雄,救我一命,而且还能治好我的病。
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只能喜欢同样性别的人,是一种奇怪的病。
我爸爸,当然是现在的爸爸,一直希望我能风风光光地出嫁,他说等着喝这杯喜酒,等了好多年。
现在,我好像,好像能够,有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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