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山归来

  我站在雪里。
雪很安静,安静得像脚下的雪山。一片冰天雪地,但我却觉得很温暖,就好像漫山遍野白色的并不是雪,而是软软的棉花。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的,伴随着一阵雷鸣般的巨响,山坡上的雪地被撕裂成了一块块的,而且每一块都有一间房子那么大,最上面的雪块开始坍塌,裹挟着下面的雪块。这些雪块变成了一头狂怒的白色巨兽,带着吞噬天地的气势向我猛扑过来。一阵震破耳膜的咆哮之后是像冰刃一样锐利的风。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一点儿都没打算逃。
身后却有人绝望地大叫:“雪崩!”
我刚要回过头去,面前却闪出了一个膀大腰圆的背影,横在我跟白色巨兽之间。
他摘下手套,伸出右手,像神经病似的大喊:“快出来啊!”
我用手挡住扑面而来的雪粒。就在白色巨兽张开大口,要把他和我一口吞下的时候,天地之间红光一闪。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站在那个胖子身后,只能看见他的手背。
他张开右手五指,从指缝里散射出暗红色的光,那光像水的波纹一样涌动。波纹一样的暗红色的光,把那头白色的巨兽笼罩了起来。巨兽迟疑着,慢慢收起了它的狂怒,最后竟然像看见了主人的温顺小狗,俯下身来,温柔地用鼻子去嗅那人伸出的右手。
红光大盛,巨兽旋转着,缩小着,最后竟然像是被红光卷入,封印在那人的右手里,一场雪崩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胖胖的身影,像是用尽了所有的生命力,砰的一声倒在雪里。
我这才反应过来:“水哥!”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没有雪山,没有水哥,没有日本人,也没有——小希。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在我一个人住的复式公寓里。下午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我的背心都被汗湿透了。
10月下旬的深圳,气温依然不低,很多人睡觉还会开空调。但是,从雪山回来之后,我从心里就变得特别惧怕寒冷。热水器要调到40摄氏度以上,喝威士忌不但不加冰,甚至还想加热茶做成Hot Toddy。做梦的时候,不是梦见雪崩,就是梦见自己变成一具鲜艳的尸体,埋在厚厚的雪层下。所以,我宁愿睡得浑身大汗,也不敢开空调,似乎在酷热之中才有一丝安全感。
我用双手撑着沙发垫,吃力地坐起来。流了那么多汗竟然还想上厕所,看来是凌晨喝完“麦卡伦”(威士忌的一种品牌)之后口渴,喝了太多的水。膀胱充斥着尿意,我想站起身来,但看了一眼茶几上搁着的拐杖,还是决定再忍忍。
是的,从雪山回来之后,我光荣负伤,成了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因为日本人小野捅的那一刀。医生说起码要卧床休息三个月,恢复得好的话走路看不出瘸,但是要去跑马拉松,这辈子就先别打算了。然后,我还得到了眼前的这副拐杖,作为时刻提醒自己是残疾人的证据。
不过,我这个需要卧床休息三个月的人,还不是那群人里最惨的。
“重力反转”事件结束后,倒挂的红色雪山不见了,半空中的红色雪球也消失了,小希失踪了,还有那几个倒霉的日本人,最惨的是我们的向导多吉,被直升机机翼搅拌成了碎肉。
本来,我们这些人都要葬身在随后而来的雪崩里,成为雪底下新的尸体,留在卡瓦格博跟山神做伴。但是,千钧一发之际,水哥召唤出了寄生在他体内的红色小虫子,也就是地库里的那只貔貅。
貔貅把铺天盖地的雪都吞到了肚子里,转移到了某个神秘的异次元。或者,那些雪并没有转移到异次元,而是以某种形态留在了水哥体内。证据就是水哥的后遗症——根本没喝那么多水,但每隔十几分钟就要上一次厕所,而且据他说,撒出来的都是冰水,冻得他鸡鸡直哆嗦。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水哥,希望他在有生之年能把那些雪水全部排出体外。不知道他一泡尿能撒出多少,当时塌下来的那些雪可起码有几百吨。
至于那些日本人,还有哭成泪人的内奸小明,都让梁Sir召唤来的相关部门人员带回去处理了。
梁Sir答应在案卷里把我跟水哥的痕迹抹干净,这样我们就不必去协助调查,以及面对接下来的一堆解释不清的问题,而是继续过普通人的生活。作为交换,我答应梁Sir以后有需要的话,要利用身体里隐藏着的秘密,去他所属的秘密部门干一些秘密的“勾当”。至于以上的三个“秘密”分别指的是什么,梁Sir狡黠地笑道:“鬼叔,到时你就知道了。”

第2章 来打理水族箱的何小天

  我还是憋不住尿意,伸手拿过拐杖,拄着走到了厕所。威士忌喝得太多,撒出来的也有一股酒精味儿。不过,我自嘲地想,最起码不是冰的。这时,门口传来电子门卡开锁的声音。
忘了介绍,我现在住的是一套高档公寓,两年前刚建好,小复式,两层加起来80多平方米,楼下是客厅、厨房、卫生间,楼上是卧室。鉴于我目前行动不便,所以经常就是在楼下的沙发上休息,昨晚就是这样。
我是个特别怕麻烦的人,装修什么的想起来头就要爆炸。当初会买这套复式公寓,很大原因是它带真正的精装修。别的地方就不说了,连房门用的锁都不是普通的电子锁,而是三星的指纹密码锁——韩剧《来自星星的你》同款,进门的时候,需要先输入密码,然后再按指纹。住进来一年多,我曾经给谈了半年的女朋友录入了指纹,分手之后就删掉了。至于另外一种开门的方式——电子门卡,我给的是水族店的一个小伙子。
我在复式的一楼放了一个两米长的水族箱,就是海缸,里面养了各种海鱼,小丑鱼啊,鲷啊什么的,还有珊瑚、海星和几只小虾。水族箱正对面放着一把按摩椅。觉得累的时候,我就躺在按摩椅上,看着缸里的鱼游来游去。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清空脑子里的内存,同时还能给身体充电,非常舒服。
但是,开过海缸的人都知道,打理这样一个缸,特别费劲:一开始,就要将盐水调节到特定的比例,再用一个月来“爆藻”,也就是让缸里的海水长满海藻,再把藻除掉,这样水质就会比较稳定。“爆藻”完成之后,再慢慢地放进鱼跟珊瑚。但这样还不算完,如果想养好还得定期测试水中的钙镁pH值,补充微量元素,天热上冷水,天冷上加热棒,比养个孩子还费劲。
幸好,这是用钱就能解决的问题。我怕烦弄不来,于是请人打理,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我让水族店的小伙子每星期过来打理一次水族箱,每个月给他两千块,轻松搞定。
这个小伙子叫何小天,二十三四岁,瘦高,有点儿驼背,皮肤白得有点儿病态。手脚很长,脸很小,却戴着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长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不过是在水族馆打工的,又不是什么青年艺术家,不知道搞得那么文艺干吗。何小天不太爱说话,问一句答一句,从来不爱跟我这个客户拉家常。
不过,虽然我看何小天并不是特别顺眼,但是他养鱼的技能确实没得说。他跟那些鱼简直像是能对话似的,他往水族箱旁边一站,鱼不但不怕他,而且还游到缸的这一边,好像终于等到主人下班回家的小狗。
我这个真正的主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小丑鱼钻进珊瑚里,三间火箭、一字鲷游到缸的另一边,像是我要把它们捞出来煮成鱼汤似的。
我问过何小天这是怎么回事。何小天当时说,他喂惯了鱼,身上有鱼的气味,所以那些鱼把他当成同类。我半信半疑:“鱼也有气味,也有嗅觉器官?”何小天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一个白痴,简短地说:“当然有。”
想起应该是何小天来了,我也就不再紧张,慢吞吞地冲了马桶,然后拄着拐杖走到客厅。
一个瘦高个子推开门,果然是何小天。他走了进来,朝着我点了点头,连“你好”都没说一句,就走到水族箱旁边工作去了。
何小天养护水族箱的工作,大概包括擦缸壁的藻、换水、喂食、补充蒸发的水量,还有补充缺少的微量元素,一整套弄完要好几个小时。
正常来说,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自己也不会那么累。不过,这何小天就是个闷罐子,只顾埋头干活,对我爱答不理的。作为一个只能宅在家里的行动不便人士,好不容易逮住了个人,我当然想跟他多聊几句。
于是,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千方百计地寻找话题,从一切直男喜欢的东西开始聊,女人、车、酒、足球、赌博、电影……没一样是他感兴趣的。
我所有的伎俩都用完了,只能承认对他完全没辙,也就放弃了聊天的打算。
刚要拿起手机刷朋友圈,却听见何小天说:“可惜了。”
我抬头望去:“什么可惜了?”
他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株从水族箱里捞出来的珊瑚:“死了一株。”
之前,我也有过错误的想法,以为珊瑚就是像海底的树枝那样的灰色或者白色的丫杈。其实,那只是某一类珊瑚虫死后的骨骼。珊瑚虫活着的时候,有各种各样颜色艳丽的触手和软体,更像是海葵或者水螅,会随着水流慢慢摆动,很有种花枝招展的感觉。活珊瑚是吃肉的,所以何小天每周过来的时候,都会给它们喂虾肉,就是这样才发现珊瑚死了一株吧。
不过,说实在的,我真看不出他手上那株珊瑚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何小天盯着手里的珊瑚,脸上一副悲伤的表情,好像那是他养了十年的狗。这个怪人似乎把原本应该放到同类身上的情感,都倾注到了海底生物上面。
慢着,珊瑚——这倒是个打开话匣子的好方法。
我拄起拐杖,走到水族箱边,安慰他:“别伤心了,不就是一株珊瑚嘛。”
何小天说:“对不起,把你的珊瑚养死了。”
我摇了摇头:“这有什么。”我指着水族箱里空出来的那一块位置:“这个坑太难看了,你下次给我带一株新的珊瑚过来种下去吧。”
何小天抬起头来:“行,要什么样的?”
我回忆了一下,去年秋天跟当时的女朋友去了趟马尔代夫芙花芬岛。浮潜的时候看见了蝠鲼,也就是魔鬼鱼,还有各种好看的珊瑚。其中有一种——我对何小天描述道:“是一颗颗聚在一起的,像一串葡萄,又像是一盘豌豆,软绵绵的……”接着用手比画了一下,“一颗是这么大,一簇大概这么大……”
何小天点点头:“你说的是气泡珊瑚,是大水螅体硬珊瑚的一种。养这种珊瑚,要注意不能跟别的珊瑚活体放得太近,不然它的水螅体会跟其他珊瑚打架,伤害到其他珊瑚。”
我的搭讪手段终于奏效了。何小天说起他的专业领域,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瞬间从闷罐子变成了话痨。
介绍完气泡珊瑚后,何小天问:“白气泡跟绿气泡,我们店里都有,你要哪种?”
我在马尔代夫浮潜看到的,其实就是他所说的绿色的气泡珊瑚,像一颗颗绿色的、软绵绵的豌豆,在水底摇曳生姿,非常好看。
不过,看着何小天没有表情的那张脸,我突然想作弄一下他。
我故意用手摸着腮帮,装出认真回忆的样子:“呃,我记得当时看见的,不是绿色,也不是白色的,是……是橙色的。”
何小天果然被难住了,皱眉道:“橙色的气泡珊瑚?”
我点点头,继续补充:“对,特别鲜艳的橙色。不光这样,气泡中间还有圆形的花纹,白色的。我数过,每颗气泡上刚好四个圆形,聚在一起像是四叶草,特别漂亮。”
何小天疑惑地说:“你说的这种珊瑚……我从来没见过。”
我看着他疑惑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没见过就对了,我说的这种珊瑚,地球上任何一片海都找不到——除了我的脑海,因为我描述的这种珊瑚,完全是我自己瞎编出来的。
我左手拄着拐杖,努力站稳,伸出右手拍了拍何小天的肩膀,装出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哎呀,没关系啦。找不到就算了,下星期你过来的时候,就带一株你说的那个什么绿气泡吧。多少钱到时给你。”
何小天转过身去,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鱼听:“好的。”然后,他就单方面结束了这个话题,继续整理他的——不对,是我的水族箱。

第3章 想念小希

  好歹我也是需要帮助的行动不便人士,这小子竟然也不扶一下我。我拄着拐杖走向沙发,一边暗自感慨,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是不够的。
我拄着拐杖回到沙发上躺下,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我摸了摸肚子,从起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这时突然感觉饿得不行了。冰箱里还有些食材,但是现在并不想去煮;公寓楼下的馆子也不少,可我现在这样一个形象,也不太想出去丢人现眼。那么,只剩一个方法了——叫外卖。
我翻开手机通讯录,想要叫个“萧记”的牛肉河粉。在“萧记”这条记录上面,本来还有另一条记录的。
小希!
从雪山回来之后,我就把她的号码删了,不然每次看到,心里总会觉得莫名地难受。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我可以从手机内存里抹掉她的号码,但是没办法从大脑的额叶皮层里删掉关于小希的记忆,甚至没法删掉在通讯录的这个位置曾经有过她的号码的记忆。
很难说小希飞向那个天空中倒挂的红色雪山空间的动机,是听到了任清平的召唤,还是为了结束重力反转救下我们这些人,可能两者都有。
当时,我们谁也没能料到,在暴风雪笼罩的卡瓦格博顶峰,由于受到了倒挂的红色雪山的影响,我们所处的一小块区域内,出现了小概率事件,也就是重力反转。当我们的身体感觉到向下走时,实际上反而是在上山;当我们努力向上攀登,才是真正在走下山的路。
在暴风雪中,没有一个人能接受这种违背常识的逻辑。所以,想要下山的我们,反而在不知不觉中登上了卡瓦格博的顶峰。但无论如何,那天在雪山上小希像敦煌壁画飞天般的身影,会永远记在我脑里,成为我白天的记忆、晚上的梦。无法忘记的,还有她当时留下的那两句话:“叔,我会让你推倒的……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多亏了水哥的貔貅,我活了下来,但是,她承诺的“让我推倒”,怕是只有下辈子才能实现了。我下意识地在拨号键盘上按下了一组号码,顺手就拨了出去。电话接通以后,响起的还是那个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我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机,双手抱着后脑。
从雪山回来之后,我跟梁Sir有过几次联系。他答应过我,回到他在国际刑警组织里的那个神秘部门之后,会跟信得过的同事一起研究小希去的是哪个异空间,以及把她救回这个世界的可能性。
不过,不用去判断他语气透露出来的信息,我自己心里也清楚,我这辈子再见到小希的可能性约等于零。我叹了口气,心里更加烦躁。
何小天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又继续忙着擦玻璃去了。
我也想能像他这样,站着干活;外面天气那么好,我更想出去跑个步,游个泳,去健身房举个铁,或者开车到处闲逛。如果伤的是左腿的话,最后一件事其实能做,可恶之处在于,小野刺中的偏偏是我的右腿。
叔在朋友圈是出了名的闲不住,怕无聊,这样把我关在一个房间里,简直是要了我的老命。
为了消磨时间,我尝试过煲美剧。可是,好看的连着看,一两天也就看完了;大部分又不好看,远没有水哥讲的地库的故事,还有我们亲身经历的卡瓦格博雪山那么精彩。
我也撸了几把年轻人酷爱的英雄联盟,然后发现:像这种无聊的游戏,对金钱缺乏应有的尊重,想花钱变强都不行,对人民币玩家极端不友善——叔一向是不屑于玩儿的,尤其是对面的小学生把我虐成狗,同一边的小学生把我骂成狗时。这种环境太损耗一个人的自尊心了。
我还下载了各种惊险刺激的动作片,结果发现随着年纪增长,兴奋点也变高了,并没有得到什么快感。
无奈之下,我尝试联系了三四个以前有暧昧关系的小妹妹,倒是有两个愿意过来。总算是有一件有益身心健康的事情可以做了。可惜,天不遂人愿。
一个妹子在实地考察完我的伤腿之后,母性大发,又是帮我做饭,又是帮我洗衣服。我害怕再这样下去就只能发展成男女朋友了,第二次她再说要过来,我就撒谎说回去住院了。
妹子是个好妹子,还说要到医院照顾我,我只好继续撒谎,说是到了首都的什么专科医院。
至于第二个妹子,跟我记忆中的样子相比,胖了足足有30斤。打开门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但是想不放她进来,已经没办法了。两年前好好的一个32C水蛇腰,现在变成了水桶。跟她一边聊天的时候,我一边在琢磨:她是不是也掉进了水哥的那个地库,在离开之前发了同样的毒誓。
据网上流行的说法,自己约的炮,流着泪也要打完。不过,我可没有这样视死如归的觉悟。总而言之,当我好不容易打消了她的龌龊念头,把她送出房门的那一刹那,我做了一个决定——在腿恢复到可以先实地考察,再决定是不是带回家之前,再也不随便约妹子了。
在雪山的帐篷外,梁Sir跟我说过,我跟什么高维生物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三维、四维什么的我不太懂,另一个三围我是很懂的,而且要求特别高。
总之,在腿好之前,我只能继续无聊下去,困在这套公寓里,闷得发霉腐烂掉。

第4章 臆想中的橙色珊瑚真的找到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尘封已久的PS3帮我度过了七个无聊的白天,两瓶麦卡伦18年、一瓶大摩亚历山大三世陪着我度过了漫漫长夜。
星期三,闷罐子何小天来打理水族箱的日子到了。
我提前点了些鸭脖子,又给了送外卖的小弟一点小费,让他帮忙到楼下超市买了几瓶德国啤酒。我想年轻人应该喝不惯威士忌,而且那么热的天,又吃着辣鸭脖,再喝42度的威士忌,直接就能喷火了。
是的,我准备跟何小天道个歉,告诉他橙色带花纹的气泡珊瑚只是上星期无聊开的玩笑,然后再请他喝点啤酒,吃个鸭脖,聊下人生和理想。
下午三点,电子门卡开门的声音准时响起。
我准备迎接何小天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没想到出现在门背后的,却是他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如果说他以前是一个病态忧郁的艺术家,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带着病态狂热的艺术家。
何小天提起手中的透明塑料水族箱,兴奋地说:“气泡珊瑚,橙色,有四叶草一样的花纹。”
我吃了一惊,看向他手中的塑料水族箱。水里真的有一团东西,颜色是鲜艳的橙色。
何小天走了进来,门都忘了关,把塑料水族箱交到了我手上。
我打开水族箱的盖子,朝里面看去。晃动的海水中有一株橙色的气泡珊瑚。每一个橙色气泡中间,有四个白色的圆圈,聚拢成四叶草的形状。
真是见鬼!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上个星期,为了作弄何小天而胡编乱造的东西,竟然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一点画在纸上的二次元物体突然出现在三次元里的违和感。
实际上,为了打发时间,我还特意上网搜索了一下气泡珊瑚。淘宝上卖的只有何小天说的白气泡跟绿气泡;至于各种资料里,我找到了带花纹的气泡珊瑚,也有其他颜色的气泡珊瑚,但绝对没发现眼前这种,橙色的、带四叶草花纹的气泡珊瑚。
何小天站在旁边,兴奋地说:“怎么样,很美吧?是不是跟你在马尔代夫看见的一样?”
我吞了一口口水,支支吾吾道:“嗯,没错,就是这种。”
确定他找到了我所要的珊瑚,何小天更开心了:“那就好。这种珊瑚特别稀有,我以前也没见过。”
我把塑料水族箱放到茶几上那几瓶德国啤酒旁边,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何小天:“这种珊瑚,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何小天伸手挠头,答非所问地说:“这个品种非常稀少,所以比较贵,要1200块。不对,1500块。”
我根本不在乎价格,让我燃起熊熊好奇心的,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到底从哪里弄到的这种珊瑚——网上没有公开售卖,甚至各种百科里都没有收录的珍稀珊瑚。
要知道,珍稀一般是濒危的同义词。眼前的这种珊瑚在原产地国家一定属于保护物种。比如,为了缓解珊瑚日益减少的情况,马尔代夫就严禁游客打捞任何种类的珊瑚,并且还提供游客以每株15美元的价格自己去种珊瑚的活动。
何小天显然不擅长撒谎:“这个是……朋友,一个朋友给我的。”
我皱着眉头问:“什么朋友?”
何小天慌了阵脚:“网上认识的。这珊瑚,我帮你放进水族箱里吧。不要钱,当我送给你的。”
看着他如此慌乱的样子,我心里不由得好笑。这孩子本质是很纯朴的,以前沉默寡言的样子,并不是为了装酷耍帅,真的只是不擅长跟人沟通而已。同时,我也更好奇了。
我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小天,这珊瑚……你是从国外买的吧?”
何小天手上拿着那株珊瑚,正要往我的大水族箱里挖坑放下去,听我这么一说,身体一抖,珊瑚都差点儿掉地上了。他转过身来,结结巴巴地说:“你怎……怎么知道的?”
我嘿嘿一笑:“很简单啊。刚才我问你多少钱,你一开始说的是1200块,后来又说是1500块,那多出来的这300块,应该是快递费用。要300块那么贵,应该是从挺远的地方运过来的。”
何小天瞪大了眼睛:“好厉害。”
我得意地点点头,继续推断道:“很远的地方……不会是eBay或者亚马逊买的吧?”
何小天脸上紧张的表情,突然一下就放松起来:“对,对,就是eBay。”
我不怀好意地拆穿道:“刚才,你不是说,是一个网上认识的朋友给你的吗?”
他艰难地尝试圆谎:“是的,是……是我一个网上认识的朋友在eBay上买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没道理啊,无论是eBay还是亚马逊,都不会允许出售这种——濒危物种的。”
听到“濒危物种”四个字,何小天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我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手掌,把他吓了一跳。然后,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好了,告诉我,到底是在哪里买的。”
何小天想了足足有十几秒钟,最后终于不情愿地说出两个字。
深网!
我皱起了眉头:“深网?深网是什么?新的电商网站?”
何小天摇了摇头:“深网不是一个网站,是很多网站,它是百度不到的,网址也很复杂,是一长串没有意义的字符,然后还要用‘洋葱’……”
听他说得乱七八糟的,我也一头雾水,但大概能知道,何小天说的深网,是不同于正常网站的……一些网站。之所以叫作深网,就是因为比普通的网站要“深”,进入的时候需要一些门槛,大部分人都没有上过,甚至连叔这样的好奇宝宝,都没有听说过。而在这样的网站上面,可以买到跟我捏造出来的长得一模一样的橙色气泡珊瑚。要给这珊瑚贴两张标签的话,那就是珍稀、非法。
深网。
我突然对这个东西起了浓厚的兴趣。
要知道,叔本来就是个求知欲特别旺盛,或者说八卦心很强的男人,尤其现在是伤了腿,关在公寓里的状态,更需要好玩的东西来打发时间。而何小天说的这个深网,听起来新奇、好玩、刺激,能一次性满足我的三个愿望。
我伸出右手,打断了何小天:“小天,要怎么才能上这个深网?”
何小天瞪大了眼睛:“你要上深网干吗?那上面很危险的。”
听见这个关键字,我就更来劲了:“危险?比如说?”
何小天除了海底世界这个专业领域,其他的话题,他说起来都相当费劲:“危险就是说……那上面有很多骗子,而且,买了不好的东西,有可能会被警察突击检查……”
我嘿嘿一笑,一个网上的丛林,里面有各种好玩的东西,还能跟骗子、警察斗智斗勇——对于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士来说,有比这更好玩的事情吗?
我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深网有风险,入门需谨慎。不过,我还是对这个深网很感兴趣,小天你就教我怎么上吧,所有风险我自己负责。”
何小天还在犹豫:“如果有一天警察……”
我打消他的疑虑:“放心,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何小天还是不放心:“深网上面有很多木马、黑客,万一他们把你骗了,把卡上的钱都偷走了……”
我皱起了眉头,这倒是个问题。叔虽然有基本的互联网知识,也对人性有一点认识,能够对抗普通的“社会工程学”。但是,在纯技术流的专业黑客面前,我也就是个手无寸铁的小白用户,战斗力为五的渣滓。
我想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主意:“对了,这样吧。小天,我马上要给你付这个月的工资了,等下除了给你两千块,我再给你打一万块。这些钱,你帮我买个Surface Pro 3,安装好你说的什么‘洋葱’,让我可以直接上深网。这一台Surface除了上深网,别的什么都不干,这样就起到了物理隔绝的作用,不怕黑客了。你觉得怎么样?”
何小天想了好一会儿,才说:“Surface……你要什么版本的?”
我耸了耸肩膀:“最低版本,五六千的就行。反正只是用来上网,对性能内存没什么要求,对吧?”
何小天果然是个实诚孩子,又说:“那你给我六千就行,如果多了我再退给你。”
我摆了摆手:“别啰唆了,就给你一万,有多的就是你的劳务费。劳动是要得到报酬的,这样劳动才显得有价值。”
多么好的一桩交易,何小天却不太愿意接受:“这样不太好吧?”
我认真道:“我说好就好。”
他还想说什么,我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行了,行了,都是大男人,那么啰唆干吗?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