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外科医生做惯精细手术的手,切起来动作麻利又漂亮,随曦觉得特别赏心悦目:“小叔你真厉害。”
季景深笑着瞥了她一眼,低声:“昨天下午给我发短信了?”
“啊…是啊,”他一直没回,随曦也忘了这回事,“奶奶想让你来家里吃饭,这段时间帮了我们很多忙要好好感谢。”
“不用这么客气,都是举手之劳,”他说,“那吃饭的话,动物园回来估计要下午,吃晚饭吧,又要麻烦你和你奶奶了。”
“不麻烦,小叔你喜欢吃什么,我跟奶奶…”话戛然而止,随曦一想不对,奶奶已经出去买菜了啊。
“什么都可以,”季景深把切好的葱整齐铺好,余光注意到已经在咕噜冒泡的水,轻轻抬下巴示意,“水开了。”
随曦小心翼翼揭开锅盖,把准备好的小馄饨倒进去。
季景深吃早饭,随曦坐在他对面,翻开体检报告一项项仔细看。
然而只能看得懂身高体重之类简单明了的,愈到后头愈是复杂,跟天书一样,随曦看得一脸懵,问:“小叔,体检报告的结果是什么啊?”
“总体趋势是好的,但是老年人,多多少少都会存在一些病,或重或轻,比如糖尿病,你奶奶血糖也是偏高的,以后饮食一定要清淡一些,切忌摄入过多糖分。”
“还有就是高血压,这也是中老年人的常见病,从体检报告上来看,你奶奶的血压值虽然没有超过太多,但还是比正常值要稍高一些,所以还是那句话,饮食尽量清淡,营养合理,每天保持适量运动,最重要心态要放平稳,就能把血压控制好。”
最后他做了个总结:“其他问题暂时没有发现,但如果有任何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及时就医,不要拖。”
随曦认真记下:“谢谢小叔。”
“说过不需要这么客气,”季景深收拾碗筷进厨房,动作很快地洗干净,“走了,开过去还要点时间。”
周末出门游玩的人多,都赶在了这个时候,车子刚驶入主城区没多久,就遇上了堵车。
跟车停稳,季景深开了条缝隙通风,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
“一会儿想先看什么?”
随曦眼睛一亮:“狮子!”
季景深笑:“这么有执念啊?”看她这么兴奋期待的模样,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逗逗她的心态,脸色一肃,一本正经地说:“但是小叔先提前告诉你,动物园里的狮子都是散养在路边的。”
“散养?”
“对,伸手就可以摸到,怕不怕?”
随曦闻言,不受控制地开始思维发散,她想到自己和小叔走在路上,然后路旁突然跳出来一只狮子,就像辛巴的坏叔叔刀疤一样,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咬来…
思及此,她脸色白了白。
季景深见她反应不对,连忙收起玩笑姿态,放轻声音问她:“害怕了?”
“…有一点。”她坦承。
随曦是标准的南方女孩子,长相漂亮且没有攻击性,连声线都软的像水,令他本就有的抱歉心态更是扩大了几分。
“好了,小叔不骗你了。”季景深道歉:“刚才说的话不要当真,嗯?”
随曦发懵:“…什么?”
“动物园的狮子都是关着的,就算你想摸,也摸不到,只有野生动物园的狮子才会散养,但游客会坐车进去,中途不可以开窗和下车,所以也是碰不到的,”他解释完,等了片刻让她消化下,再问,“还害不害怕?”
随曦摇摇头,方才生出的那些畏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被骗结果她还当真的小羞恼,她趁他没注意,悄悄摸摸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声如蚊讷地嘀咕着什么,不过季景深是听不清了。
这一小插曲过去,拥堵的车流渐渐疏散,穿过绕城高架,终于到了今天的目的地,大门外已经有不少车,季景深绕了两圈才找到一个空位,停稳熄火,排队去买门票。
顺手买了张地图,季景深仔细对照此刻方位,指给随曦看:“我们现在在这里,离狮虎山有一定距离。”意味着不可能第一个看到狮子了。
“没关系。”
尽管有丁点的失望,不过看离的最近的长颈鹿就在百米之外,随曦还是激动地扯扯季景深的衣袖。季景深知道她的迫不及待,长腿一迈,率先走去。
从长颈鹿开始,两人一路经过大象区、猴子区、游禽湖和熊山,终于到了随曦心心念念的狮虎山。防护措施做的很到位,隔着又高又重的栅栏和水波荡漾的鸿沟,十几只狮子或坐或卧在地上,看起来懒洋洋的。
“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他微微弯腰问她。
两人来得巧,正好碰上饲养员在分发肉,本懒懒坐卧着的狮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各自叼走肉大口嚼咽,随曦盯着看,半晌仰头小声:“电影和现实果然是有区别的。”
季景深挑起眉:“怎么说?”
“我觉得电影里对狮子的形象,是做过美化的,看起来比较亲近可爱,如果站在现实中来看,其实是冷漠凶残要更多。”
“但这个肯定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上做的美化,所以一定会有相通之处,”她打个比方,“比如小叔你看,和电影里一样,它们每一只都好大,站起来比我还高…”
季景深忍不住笑:“观察的很仔细,语文学得不错。”
得了夸奖,随曦很高兴,这种感觉,和在学校里被老师表扬是不一样的,更像是被自己崇拜的长辈肯定,自然也更欢喜。
离开狮虎区,两人踩着午饭的点在动物园里随便吃了点,随曦去卫生间,季景深在餐厅门口等,玩手机的空闲,发现路边有人在卖棉花糖。
这种又甜又黏的东西,他向来是不感冒的,但看周围有很多小朋友围着,偶尔夹杂着几个年轻的女孩子,他想随曦应该也会喜欢,便过去,挑了个大的买下。
随曦出来,被递到眼前的白团子吓了跳:“这是什么?”
“棉花糖,吃过吗?”
“没有。”
“那尝尝看。”
洁白的云团,同名字一样,像棉花般柔软,随曦咬了一口,被甜得微微眯起眼睛。
季景深看了会儿,移开目光至手中地图上,数了数没去过的还有几处,然后带着随曦往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整个动物园逛完已过下午四点,随曦累得不想说话,一上车就倒头睡着,季景深抽空拿了后座常备的毯子给她盖上,平稳开到家。
她睡得正香,大眼阖着长睫轻颤,季景深思忖后没有叫醒,从储物柜里拿了烟,轻手蹑脚下车。
******
一年一度的运动会到来,经过入场仪式,所有运动项目有条不紊地开始。
800米被安排在下午,随曦在各个班级规定的位置坐着,被从广播站下来的程晓婷以上厕所为借口拉走。
“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程晓婷凑到她耳边,神情有些紧张和害羞,“昨天季律同意试试看,所以我和他…唔,在一起了,谢谢你曦曦。”
随曦意外了一瞬:“真的啊,那恭喜你了。”
程晓婷涨红脸:“还只是试试看呢…”随即抱住随曦的手臂,撒娇般蹭了蹭:“曦曦,一会儿季律有跳高比赛,我们一起去加油,好不好?”
“好,陪你去。”
“曦曦你最好了!”程晓婷在她脸上亲了下,眉飞色舞。
拿着号码布完成比赛前的检录,季律做着热身运动,想到什么,叹了口气。
“昨天晚上好不容易同意来学校看我比赛,早上又跟我说医院临时有事只能下午过来,”季律满脸郁闷,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我就参加了这么一个跳高比赛,他还错过。”说到此他看向随曦:“不过你的800米在下午哎,可以看到你的。”
即便季律没说是谁,随曦也知道:“是吗…”小叔会过来?
突然有点开心。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开心。
程晓婷听得云里雾里:“你们在说谁?”
“我小叔。”
程晓婷哦了声,说起了别的话题。随曦听着听着完全飘了神,思绪倒退回去动物园回来的那个下午,在车里,她睡着又被冷醒,睁开眼发现主驾没人。
她一慌,全然没发现已经到家楼下,下意识就要下车去找,刚触到车把,眼角余光里有颀长身影窜入,她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侧对着她,正在抽烟的男人。
白色的烟雾在指尖袅袅蒸腾,缭绕间模糊了他的面容,其实随曦不喜欢烟,但是就是这一刻,她觉得这样的小叔好看。
特别的那种。
14、第十四章:
不过直到女子800米开始检录,随曦也没见到季景深,她站在跑道上压腿,还没开始,精神已经处于高度准备状态。
程晓婷见她满额头的汗,抽了张纸给她擦擦:“放轻松啊,我和季律都会给你加油的。”
“我知道。”
说是这么说,但身体一直很紧绷,过度紧张的后果就是枪响的那一刻,随曦慢了一拍才起跑,瞬间就被甩开距离。
努力追上第二名,随曦慢下来,跟着跑了一圈,体力消耗飞快,她眼前模糊成一片,不断有汗水落下。
慢慢地,离终点只剩两百米,她注意到在她前面的两个人开始加速,随曦也想,可力气已经耗尽了,眼看着要被后头的人超过…
就在这时,她看见跑道边一直在陪跑的季律拼命指着前方,大声喊着什么神色鼓励,她怔了秒,一个念头倏地破土而出。
是不是小叔来了,就在终点等她?
酸痛的全身瞬间积蓄了无穷的气力,随曦咬咬牙,拼尽全力向终点冲去…
过线后站不稳扑倒,随曦被程晓婷扶起来,长跑过后肌肉缺氧的后遗症排山倒海袭来,她接过季律递来的水猛灌了一瓶,大口大口喘气。
“曦曦你太棒了,第二名啊!”程晓婷给她比了个赞。随曦听言笑了笑,想到季景深,连忙坐直了些左顾右盼。
然而没有。
乌泱泱的人群,都是穿着校服或运动服的学生,她皱眉,不死心的目光又转了一圈。
没有,还是没有。
“你在看什么?”程晓婷奇怪地问。
随曦没有回答,沉默片刻,装作不经意问季律:“刚刚你上蹿下跳地指终点做什么?”
“啊?”季律反应过来:“哦,我就是提醒你终点快到了啊,很厉害嘛曦曦,一眨眼你就把第二名超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她还以为…
裤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季律借着程晓婷的遮挡快速看了眼,鼻子哼了声:“小叔这个骗子。”
随曦听到:“怎么了?”
“答应我下午会来的,现在又发短信说临时加台手术走不开了,本来还以为能看见你比赛的,这下好…”
程晓婷顺口接了句:“你小叔是医生啊?”
“是啊,在中心医院。”
两人后面聊了什么随曦没再去听。
原本说好会来看比赛的人最终没来,说不沮丧是假话,当时随曦以为是约定未成的失望,很久之后才明白,那其实是没有见到他的难过。
******
运动会的余温过去后,南临开始大幅降温,十二月份更是破天荒地下了一次雪,有新闻预测,这会是近十年来南方最冷的一个冬天。
转眼间到了一月,突然南临就开始下起暴雪,成日成夜不休不止,整座城市仿佛要被大雪掩埋,道路上哪里都是厚厚的积雪,出行变得极度困难。
也不记得连着下了几日,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就这样逐渐演变成几十年罕见一次的特大雪灾。
因担心学生上下学途中的安全问题,学校特地放假一周,随曦在家里陪奶奶看电视,新闻里也在报道此次雪灾,南方各地受灾严重,直接经济损失超过一千五百亿人民币。
客厅里开了暖风,奶奶喝了口热水,望着窗外洋洋洒洒的大雪叹息:“今年不是奥运年么,怎么刚开年就碰到这样的灾祸了…”
傍晚吃过饭,奶奶临时得知同小区一个经常一起买菜的老奶奶出门在外滑倒摔伤,已经住进了医院,她说什么也要去探望,当即就熬了热汤。
做的有些多了,一个大保温壶不够放,奶奶想到季景深就在市中心医院工作,干脆匀了匀装成两壶,也给他送一壶过去。
随曦做作业间隙出来倒水,见奶奶坐着在穿鞋,脚边放了个袋子,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她放下水杯问:“奶奶,你去哪里?”
“去趟医院,你在家好好写作业。”
随曦心一跳,赶紧阻止:“怎么了要去医院,现在天都黑了,还下大雪,怎么能一个人出去,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奶奶解释完:“都是一起买菜的,人家住院了奶奶总要去看看的,放心,奶奶慢慢走。”
“不行!”随曦拒绝,想了想,又说:“要不然这样吧,奶奶你在家休息,我替你去看,好吗?”
“…没事的。”
随曦不听,更快地换好鞋子拎起袋子:“哪个医院几楼几号病床?”
奶奶见拗不过,只好答应,说罢补充:“还有一壶是给景深的,你记得亲自送他手上啊,趁热喝,别等凉了。”
随曦答应,拿了钥匙和公交卡出门。
入了夜的雪天,温度比白天更低,随曦怕滑倒走得很慢,顺利坐上去医院的公交车,在晃荡中后知后觉想到,小叔那么忙,她突然造访是不是应该提前打个招呼。
摸出手机,随曦从通讯录里翻出小叔的名字,拨通。
耐心地等了近一分钟,电话终于有人接,只不过不是季景深,是他的助手。
“季医生刚下台,稍等一下。”
随曦说好,安静等待。
几分钟后。
“曦曦?”
“是我,小叔,”随曦表明来意,仰头看了看所到站名,“我还有三站就到了。”
“这么大雪天出来多危险,”季景深蹙眉,但人都快到了,他还能说什么,“到了在医院一楼等一会儿,我下来接你。”
“好。”
公交开开停停,抵达目的地,随曦撑开伞下车,怕等下季景深找不到自己,就站在门岗处避雪等待。
正玩手机消磨时间,突然,救护车的叫声由远至近,扎进耳朵,随曦下意识抬眼,便见几辆车在急诊前停下,随即有平车被推出,躺在上面的人毫无意识浑身被红色浸染,鲜血滴滴答答顺着他垂在平车边沿的手留下,可怖至极。
面孔唰地煞白,随曦吓傻,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竟就这样盯着没移开眼。
“怎么了这是?”有人在问。
“听说是冰雪天路上刹不住车,连环车祸。”
耳里进着别人的讨论,大脑却是放空的,她几乎是目送着那些伤者被推进急诊,随曦很不想看,偏偏身体就是动不了,像是被黏住了一般,直至——
“不要看。”
身后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天气很冷,可是他的手很温暖,带着薄茧。
季景深带随曦进了门卫室,托门卫倒来一杯热水,放在她手心,才移开手掌。
“这么冷的天不进来要站在外面等,冻坏了吧?”
季景深刻意没有去提方才的事,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尽快忘记,可随曦忘不了,眼前好似蒙了一层红色血雾,看什么都不清楚。
握着水杯的手无法克制地发抖,掌心分明被烫的发热,身体却还是冷的,随曦哆嗦着嘴唇,很小声很小声地问:“小叔,刚刚那些人,会救回来的吧?”
“会的,”似乎是怕吓着她,他的声音压得很轻很温柔,比平常说话更沉一些,“医生会尽最大的努力。”
他的保证无形间就同一根定海神针,令她的焦虑、她的惶恐和她的不安消弭不少,随曦红着眼点点头。
静静陪了她会儿,季景深待随曦平复些:“不是要去看望?走吧,小叔带你过去。”
路上,随曦先拿了一壶给他:“奶奶做的,趁热喝。”
季景深意外,说了句谢谢,在32-34床病房门口停下,随曦独自进去。
老奶奶是认识随曦的,见有人给她带了热汤,顿时乐得合不拢嘴。随曦在旁陪了会儿,看老奶奶困了,细心地扶她躺下,掖好被角出去。
没想到季景深还在。
“小叔,我回去了。”
季景深送她下楼:“路上慢点,小心一点,到了给我发个短信。”
随曦都应下。刚下到一楼,又有救护车呼啸着开到急诊,这次离得远,随曦看不见什么情况,可脚下却忽然停住,如同生根,再无法移动。
一个小时前看到的那些再一次浮现在眼前,一辆辆平车,鲜红的血,不断有护士来回反复…
强迫自己忘掉,可这些场景就跟噩梦一样,驻扎在她脑海里不肯散去,她怕得想哭。
季景深捂住她耳朵不让她听,带她到椅子上坐,一直到救护车停了声音才松开,他在她身前蹲下:“还是害怕?”
随曦看着他的眼睛,摇摇头,半晌,又点点头,眼眶憋得通红。
才十三四岁的女孩,一个人看到那样的惨状…季景深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心情,转头看了眼外头,较之刚才雪下得愈发密集,他沉默地思考,良久——
“外面雪下得很大,夜深了,你一个人回去小叔没办法放心,”更何况她现在情况不好,“这样,小叔今晚要值夜班,你跟小叔上楼,在值班室睡一觉,好不好?明天早上小叔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