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这间客栈名为咏竹楼,开得颇大,前庭后院,又厢房亦有茶厅,茶厅坐落在二楼,一间一间卷着帷帐和帘幕,青灯与堪伏渊便坐在茶阁里,青灯遥遥望着皇宫朱红的宫墙,有些发怔。

堪伏渊坐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青灯转头见茶阁门帘都未被撩起,而常封却已立于一边,不禁再次惊讶于常封的身手。

等等,难道常封一路上一直跟随?

那又为何此时出现。难不成是夜凝宫出了什么事儿?

常封低头行礼:“宫主。”

堪伏渊微微眯眼,神情罕见地凝重几分,停顿了一会儿才起身,摸摸青灯的头发:“坐好了,莫吓跑。”

青灯笑着点头,“好。”

语毕,她本以为他转身就走的,毕竟他是行事迅厉的风格,哪知他却在面前站了又站,目光锁在她面庞上欲言又止,青灯推推他,笑道:“我没事儿啦,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不会乱跑的,你去吧。”

堪伏渊这才转身走了,常封沉默地在前头带路,一晃眼轻功起步,速速来到京城外的一片森林中。

堪伏渊抬眼,这正正处于皇宫的城后森林,树木密集高大,一条河流蜿蜒流过,再往南走些,便是皇宫中日常物资进出的通道。

“宫主,这边。”

常封立于河滩一块大石后,堪伏渊双手负于身后踱过去,随着靠近,大石背后便露出一双脚来。

是双男人的脚,穿着已经被水浸泡得破烂的黑靴,却是识得出那时上等的黑曜云纹金丝靴,皇家御用。

他往前走了些,便看清了石滩上男尸的面容,金边白衣,面容即便泡在水中已经微微变形也不减皇室风度威严。

白澪。

已经成为浮尸的白澪。

堪伏渊立于原地注视着,眉宇间多了一丝阴霾。

“这是布在皇城附近的眼线发现的,深夜子时顺着从皇城里内河漂出城外,天亮些时下头的人见此人衣着不俗便拖上岸来,哪知…”

常封后头没说了。堪伏渊微微眯眼,上前蹲下撸开赤红的衣袖按在白澪胸膛上,闭上了双眼。

常封正欲阻止,却见堪伏渊极快地催动了功法,九霄盘龙印的赤红花纹散发着夺目光芒,如一条血红的蛇,盘缠在他手臂上,沿着慢慢爬进白澪的胸膛中。

须臾,躺在地上的男人身子一抽,竟咳出一口水来。

常封一震,连忙上前,堪伏渊伸手示意他稳住,道:“只是问些话罢了。”

微风吹过,白澪的嘴唇苍白异常,他缓缓睁开了眼,绯矾囵檀看见堪伏渊低垂的脸,极是冷漠的模样,滞了一滞便拉开嘴角咧出一丝干裂的笑来,似乎对他的到来未有多少惊讶。

“你来了。”

他一边说,寒冷的河水一边从嘴巴里冒出来。

“谁做的。”堪伏渊不动声色地问。

白澪笑着,笑得苍白而嘲讽,浮肿的脸扭曲了,“徐孟天。”

堪伏渊不言。

“他没有死,堪伏渊,他没有死,我们都被骗了,他这么些年一直呆在宫里,如今成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连宰相都得忌惮几分的…哈、哈、哈。”

他每“哈”地笑一声,便有一大汪水淌出嘴角,连带着河水中的泥土与蛆虫漫出,身子抽搐了一阵,他才断断续续地说,“骨瓷护法在司天台,神枢谷巫主设有结界,三日后祭天大典他方才离开结界出现,主持祭祀。”

“好。”

他闭了闭眼,缓了缓,又朦胧地睁开浑浊的眼,似乎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小青灯呢?”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到现在这个文…一个长评也没有

SO SAD

这究竟是多么寒碜凄惨的是一件事儿啊,灯灯要哭了啊,千里要哭了啊TAT嘤嘤嘤千里不是你们的真爱吗?

…不长评收藏千里也可以呀,收藏千里可以咩QAQ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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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她在城里。”

白澪恍惚地笑了笑,“你且告诉她,那年她成亲时派去杀他们的人是我。目标本是徐孟天,他们错手杀了她,是我未言明清楚的过失,我腰上有一枚玉佩,小青灯若扛不住,你戴着玉佩去找宋岐山七巫,他们会应你的要求。”

堪伏渊沉声道:“你为何告知与本座?”

“这不是为你,只是为她,她这性子使不得,喜欢谁就认定了,我晓得那么多年前经过酒馆那一夜,她便不再是我的了…无论如何挽回也不再是我的了。”

白澪眼中划过一丝微亮的光,似乎忆起了何等美好之事,又似乎是望见所憧憬的未来,而这缕光极快地散了,他缓缓闭上眼,喉咙里挤出两声嘶哑的笑声。

“本皇子…本想在夺得这天下之时…封她为后,可惜啊…可惜…”

最后的声息被冷风吹散,四周零散的松木枝簌簌抖动,发出婆娑的声音,细碎的,机械的,年复一年。

地上的男人已经没了气息,一丝笑意滞留嘴角。

常封低下头,堪伏渊伸手于他腰间摸出了那枚玉佩,便起身折返。

“宫主…”

“葬这儿附近罢了。”

“是。”

青灯支着下巴坐在茶馆里,昏昏欲睡。

稍一不留神,她便趴在茶桌上打起瞌睡,明明知道不能睡过去了,明明是强打着精神,仍旧趴了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醒过来。

她睁开眼看着自己手指,细白的手指,因为进了紫剑山庄后从小到大的劳作,有一点点茧。

看得见。

之前那一次睁眼的彻天黑暗仿佛幻觉。

支起身子,炉上的茶水已经凉了,窗外傍晚的橘红光芒透过纱帘落进来,浅浅地铺展在地板上,青灯喝着茶水,无论冷热待她而言无甚区别,慢慢地饮啜,望着窗外楼下街道的景致,对面是些小摊贩,正门口卖包子的大娘似乎养了个姑娘,这姑娘就蹲在茶馆正下方的街口玩儿皮球,梳着两个翘翘的小辫子,穿着鹅黄色夹袄,可爱极了。

青灯也无事,堪伏渊要她等他,她便会一直等,盯着小丫头拍皮球玩,没看一会儿却听一边隐隐传来骚动,紧接着还伴有齐齐马蹄声。

一个眨眼,那马蹄声便格外地近了。

楼下的人开始急急忙忙收摊子往两边挪,那马蹄声齐齐阵仗十足,想必来头不小,正这么想着便见一辆马车疾疾驶来,马车做工极为优良,又是靛青的暗纹花帷帐,四角缀金色流苏,贵气十足,而这马车前头是两匹鬃毛雄马,身配宝石,矫健雄壮,马车后头还有两人各骑一匹马紧紧跟随。

看这架势这排场,非富即贵。

“让开!”带头的人急吼吼道。青灯觉得没意思,正欲降下帷帐,却目光一瞟见那包子摊大娘正手忙脚乱地挪摊子,两边的行人又急忙躲闪,那大娘便松开了攥女儿的手,而那一推一挤之间,小女孩怀里的皮球掉落在地上,蹦跶几下滚落到大道中央。

那小女孩眨眨眼睛,啪嗒啪嗒跑过去捡。

黄昏红艳艳的,小女孩的皮球也是红艳艳的。

青灯听见那大娘的尖叫时,自个儿已经从二楼茶馆跳下,身子一瞬朝小女孩掠去,在她伸手抱住小女孩的刹那,那厚重的马车已行至眼前,车夫瞪大了眼睛赶紧勒紧缰绳,两匹高大的马受了惊,嘶鸣着抬起上身,扬起尘埃。

眼见这马蹄就得重重踏在她身上,青灯抱紧小女孩努力地用身体将她完全覆盖,闭上眼。

那车夫想来也是经事的主,死死勒着缰绳愣是不让这马踩下去,牟足了劲儿,一时间马儿嘶吼马车摇晃,旁边行人看得心惊肉跳,那身后随从更是白了脸,生怕自己主子出了三长两短,却又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青灯只听混乱纷杂的各种声音,揉碎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车夫才勉强将这两匹马侧了身,安抚下来,一身冷汗。

青灯睁开眼,见已无危险便松开了小女孩,小女孩呆呆的,无法明白刚才经历了何种变故,等她母亲面色惊恐急急忙忙扑过来将她搂进怀里时,她才大声起哭起来,怀里还死死抱着红色的小皮球。

青灯坐在一边地上看着他们,身上落了灰。

“喂,你这丫头活腻了不成?!胆敢拦我们大人的马车,你可晓得我们大人这是要进宫里的,耽误了时辰升上怪罪下来,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用!”

马匹上一个随从骂骂咧咧地指着她,趾高气昂,“你知道车里面的人是谁么?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赶紧滚一边去莫再挡道!”

青灯撇撇嘴懒得理他,拍拍身上的灰正准备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沉沉地像是陷进冰坨子里。

“…”

这身子,怎么忽然就坏得这么快。

“你怎么还不起来,还赖在这儿不走了,啊?”那随从还在骂骂咧咧,越来越难听。青灯咬着牙努力地想站起来,她得缓缓,可她怕堪伏渊此时恰巧回来,看见她的样子。

不能让他看见。

她不能让他看见她变成废物的样子。

越是挣扎,越是站不起来,青灯心都凉了,随从还在骂,两边的行人便慢慢聚集过来。

青灯咬着唇,忽然一道清明声音落入耳中,是从马车里传来的:“究竟何事?”

声音淡然而温和。

青灯肩膀一颤。

她不会听错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声,她也不会听错。

那随从一听,赶紧扭头赔笑道:“真不好意思,叨扰到大人了,一点儿小事,不耽误…”

马车车帘被撩起,一张男人的脸露了出来,飞眉入鬓,温润如玉,他身穿竹月紫的锦衣,模样出尘。

路上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而他却将目光放在青灯身上,变了表情。

青灯也慢慢抬起头,对上男人的模样,她穿着浅水碧色的裙衫,雪白的小脸上沾了灰,那一双眼睛却更显明亮清澈。

此时那双眼睛却蒙上什么幻离梦境一般,又似见得世间不该有之物一般,呆呆地睁大了,双眸单单映出男人的容颜。

随从继续唠唠叨叨道:“这民女不懂规矩,估摸是乡下来的,徐大人莫介意,莫介意啊…徐大人?”

正说着,却见他慢慢下了车,然后慢慢走到女人面前,俯□去。

青灯扬起小脸看他。

徐孟天垂下眉眼,伸手用华贵锦缎袖子擦干净她脸上的灰,静静注视着,笑了起来,如春风拂面,如细雨桃花。

“青儿,好久不见。”

青灯醒过来的时已是第二日,身处一间装潢华美的屋子。

究竟是如何精致讲究,她也说不上来,只见这琉璃的地灯与镂空雕花的香炉,地毯厚实是大正的红,密密压绣上金丝儿边,床榻的帷帐是鸟羽捻成细线织出来的,外头开间摆着山水墨画的屏风,檀枝莲花的木架。

即便是当地富商,也不一定能摆出如此贵气的陈设来。

房间里极其暖和,青灯刚直起身,外头便行来一名侍女,窈窕端正,见了青灯一礼,道:“顾姑娘总可醒来了,奴婢这就去通知徐大人。”

…奴婢?

青灯微微蹙起眉。

这侍女刚出门不一会儿,便有四名侍女涌进来,手端珍珠玉石,胭脂眉笔,朱钗碧链,徐徐行到青灯面前一礼,“顾姑娘,奴婢这就服侍您起身。”

等真正出门,早已是日上三竿。

她迤着海棠红的长长裙摆,发间也髻一朵雍容的海棠花,也不知在这冬日里哪里来的鲜艳,由侍女领着出了房,回廊行行复复行行,青灯抬起头放眼望去,见朱红的宫墙与金色的砖瓦,想来已是身处宫中了。

竟然如此容易就进了宫,她也不知是否该喜上一番。

最终被领到一座花园前,花园里栽满了梅花,此时一朵一朵皆然盛开,那点点骄傲的红,如女子心口的朱砂。

男子的身影在株株梅花中,只露出一片紫色衣角。

青灯踏着暗香走上前,那宫女也上前,屈膝道:“徐大人,顾姑娘来了。”

语毕,便款款退下,梅园静谧,走进了仿佛世外洞天。

徐孟天转身,望见女子静静立在原处,一身红衣如火点亮了冬日暗淡的天光,红唇雪肤,比满园梅花更为动人娇艳,入了一副万般珍贵的梅与美人画来。

她点了淡妆,额角贴了细细的钿花,眉眼低垂,竟有几分勾魂夺魄。

徐孟天先是上下将她看遍,这才柔柔笑道:“你这一身穿得很好。”

青灯不言。

徐孟天眼眸微眯,上前几步到她身前,梅香中他隐隐闻到一缕香气,那是她身上的海棠花香,他轻柔道:“见我还活着,你不开心?”

“不是。”

青灯摇摇头,她抬眼望着男子的面容几多恍惚,生涩地说:“我觉得,这是梦,所以不必太过开心,免得梦醒之后徒然难受。”

☆、第七十三章

徐孟天眉眼流过怔忪,眼前女子虽模样平静,但细细看来,她却是咬着朱唇,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掐紧。

他的心忽然软下来,她似是长大,又似是没有,记忆力她总是一身灰布衣衫如一只脏脏小麻雀,只有眼神是明亮的。

“不是梦,青儿。”徐孟天伸手捧住青灯的脸,俯下头,“你看,这不是梦,我还在这里。”

轻细言语间,男人的薄唇已经贴上女人娇嫩的唇瓣。

青灯只觉脑中轰地一声,空了。

他温柔地吮吸舔舐她的双唇,一点一点地啃啜。

…不一样。

和那个人不一样。

青灯脑袋有些晕,模模糊糊的。

他永远不会像徐孟天一样温温柔柔,循序渐进,细水长流。

那个人亲吻她时总是霸道而炽烈,滚烫的,强硬的,不由分说地攻城略地,据为己有,每每将她深吻道窒息崩溃才留给她一丝缝隙喘喘。

徐孟天抚摸着女人脸颊柔腻的肌肤,试探着将舌尖探进,她却僵硬似的,死死咬着牙关不动。

半晌后徐孟天无奈放开她,笑道:“青儿,把牙齿张开。”

青灯此时却后退一步,从他怀里抽出身来,抬头盯着他,说:“天哥哥,我且问你一些事儿。”

徐孟天定定看着她,笑道:“好。”

“天哥哥是怎么苏醒的?”

“青儿,我从未死去过。”徐孟天语气轻柔,一个字一个字敲在青灯心尖,“那棺椁里的人,是我寻来身材相符的尸身易容搁置的。”

青灯肩膀一震,她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你一早就晓得有人来杀你,所以成亲那日你是假死?”

“是。”徐孟天眼眸注视她的神情,毫无避讳地承认了,柔柔道,“青儿,我若还‘活’着,许多事情我是办不到的,我想要的东西,需要天下最具有权利的人来协助我,如今也将将成功,青儿,这些年苦了你,是我不对。”

“师父知道吗,晴霜…知道吗?”

徐孟天停滞半晌,才点头道:“是,他们一直都晓得。”

青灯深深地吸气。

全身仿佛浸在冰凉海水中,海藻缠住她的心胸,她的气力,她的声音。她努力地挺直腰杆呼吸着,来缓解久违的沉重感。

他们…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