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时,正想着,忽然间胸口一痛,有什么深深贯进身体。

全身的血与注意力都流向胸口,白澪震骇地睁大眼睛,眼前皇帝的笑容模糊地晃动着,越来越白,他缓缓将视线挪到胸口,见到了一截血红血红的剑尖。

什么时候…

身后的人松开了手,白澪咬着牙跪了下去,捂着胸口跪在元武帝面前。

元武帝双手负于身后,依旧含笑看着他。

白澪全身冷汗,他一格一格地转头,骨瓷依旧立于原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低着头,他刚想出声,身后的人迅速点了他哑穴。

他回过头去看身后的人,那人站在他身后,模糊的视线一点点上爬,定格在对方面庞上,逐渐清晰。

“你…!”

他连眼眶都开始战栗了。

那人轻轻俯身,手指一根一根张开,伸向插在他背后的剑柄,然后一根一根握住,捏紧。

“我知道你恨我,总想超过我。”

男人轻轻笑着低头,在他耳边低语。

“可惜,你永远无法超越我。”

语毕手一抽,拔出了剑,血液从伤口中飞射而出,雨淋一般噼噼啪啪打在地上。

剧烈的疼痛中白澪闷哼着倒在地上,他眉头深深蹙着,冷汗从额际滑落,他死一般盯着站在他身边的人,那人笑容温和平静,却透出一股浓重的黑来。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我不可能活着?”男人笑着反问,“你当真以为你派的人在我与青儿成亲的那晚把我杀了?”

“——我徐孟天,哪里有如此容易死去的?”

金銮殿金碧辉煌。

那些浓重而绚烂的金银华美,在经历多少朝代多少帝王之后,光鲜如昨。

多少人流干了血,融进历史沙河中,只为坐上那大殿尽头的龙椅。

那些黄金白银浸出一种奢靡沉钝的腐朽,白澪躺在大殿冰凉的地板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冷。元武帝在笑,徐孟天也在笑,他们的笑容充满刺目的讥诮与嘲讽,在他视线中旋转荡漾。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幼时,他被遗弃在风雪中。

白澪难堪地闭上了眼,这种感觉,仿佛全身被人剥光当街行走一般的寒凉耻辱。

元武帝揉揉眉,一侧的男子便招来人,将白澪尸体裹住,悄悄抬出去。

“爱卿明智,竟晓得皇弟对朕企图痛下杀手。”元武帝缓缓转身,走回龙椅上慢慢坐下,他看着太监上前在他眼皮底下清理血迹,眉间一抹疲倦。

徐孟天俯首:“圣上英明,四皇子图谋篡位大逆不道,自然当立即斩草除根。”

“说来,他且是你同门师兄,这般你倒是忍心。”元武帝道,“徐爱卿身为谋士,伴朕身边四年,虽是晓得爱卿做事利落干脆,下手颇狠,但对相熟之人这般舍得心狠,倒是头一回。”

徐孟天看着方才被鲜血染过的地面,在经过太监迅速的清理下光洁如新,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

只不过已经发生了,改变了。

他抬头对皇弟一礼,微笑道:“圣上日理万机,可愿抽空听在下说点儿家常之事?”

元武帝抬手,“爱卿说此倒是稀罕,请讲。”

“当年在下曾收过一名姑娘入房,那姑娘是自小在父亲门下长大的,却在成亲之日被在下连累一并杀害,那时四皇子暗中派人趁成亲之时将在下刺杀,新娘看见一切,唯恐露出破绽便一并将她杀了,此事,并未禀报四皇子殿下。”

徐孟天道:“无论何种原因,那位姑娘的死皆是被在下连累,由他起,在下又何来怜悯之心去求圣上放四皇子一条生路?”

元武帝点点头,叹道:“想不到徐爱卿还是重情之人,那位姑娘可有墓属?待朕派个人去看扫一番也是好的。”

徐孟天又是一礼,“圣上宅心仁厚,徐某在此替她谢过了,只不过那姑娘身处遥远之地,恐怕不便,待在下去看她之时,定将圣上心意传达给她。”

元武帝满意地笑了,目光一转,这才将注意力放在骨瓷身上,后者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如一尊冰作雕像,他太静太静,元武帝一时间竟将他忽略。

与此同时,徐孟天也侧过首,望向骨瓷。

“这修罗先知,倒看着稀奇。”元武帝道。

徐孟天走过去,“圣上莫看他这般孩童面孔,他一双盲眼,看着的可比在下要清楚多了。”

“徐爱卿觉,该如何处置他?”

“他本乃与四皇子合谋弑君的同伙,但这般死了,倒是可惜。”徐孟天笑道,“不如将他封为司天台祭司,侍奉祭坛,另一方面由在下监护看管,以窥天机庇盛世安稳,圣上觉得如何?”

元武帝点头,“依你便是。”

徐孟天又走近了些,蹲□看着骨瓷低垂的脸,说:“想见姐姐?”

少年紧闭的睫毛微微一颤。

“我晓得你助白澪是无心,我且将消息放出,青儿会来找你。”徐孟天道,“正好,我也想她了,我们一起等她来罢。”

即便恢复了记忆,青灯对神枢谷最后的模样已经十分模糊了。

落下的雨浇灭了燃烧在村落的四周的火焰,尸体与血液散发出来陈腐气息令人窒息,平日宁静的村落陷入死寂,她躺在废墟中,仿佛看到了族人的幽魂,在四周缥缈游荡。

船靠了岸,青灯脚踩上土地。

雾尚未散去,青灯抬起头,四周也是寂寂,没有一丝声息。

这里是…无妄城?

“走罢。”

堪伏渊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去,常封沉默地跟在身后。

走了一段路算是出了港口,雾淡了些,青灯依稀见四周景致,放眼望去,愣了一愣。

竟是没有一座屋宇是完好的。

原来那些飞阁流丹,朱楼玉瓦,歌台酒肆,全然是满地的废墟与坍塌的断壁,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她忍不住上前几步,这其中,没有一具尸体,气息干干净净。只是空了,只是塌了。

究竟是多深的仇恨,才将这座城踏遍,无一完好?

面前大道上一个人慢慢行来,是名白衣红腰带的女子,正是夜凝宫里打扮的侍女,她走上前对堪伏渊行了一礼,道:“宫主。”

堪伏渊点点头,那侍女便对青灯道:“顾姑娘这边请。”

虽是满地碎石,似乎有人清理打扫过,倒也劈出一条干净平坦的路,青灯随着侍女往前走,只是望着四周景色,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知是不是冬的缘故,连鸟叫都没有了。

她上次来的时候,不仅有啁啾的鸟叫,同时车水马龙,人影攒动,夜里燃起万家灯火,热闹非凡。她还记得他背着她走过烟花散落的大道,他在喧闹的集市摊贩上给她买了一支簪,他带她去玉春楼被灌得烂醉,她又在穆安寺玄天楼泼了他一壶冷茶。

那一夜漫天烟火,城里的人都在笑闹,如今望去,化为空荡荡的死寂。

一路恰好经过玉春楼,青灯折眼望去,这袅亭的楼阁也烧了大半,缺了一个口呼呼地漏风。

最终上了山。

雾气散去,阳光落下来,青灯站在石阶栈道上转身,山下这片城仿佛被战争狠狠碾压而过一般。

“城里的人…都死了么?”

她终是忍不住开口。

“走了一些,死了一些,又走了一些。”堪伏渊说得颇淡,“小心脚下。”

青灯抬眼,夜凝宫的模样依旧伫立在高山之上,那巍峨而庞大的赤红宫殿在阳光下依旧张扬雄伟。

作者有话要说:神展开…

徐孟天话中包含了很多谜底_(:3」∠)_

最近事情越来越多了更新扛不住了喂QAQ

泥萌快来治愈窝QAQ

☆、第六十九章

宫里还是那个样子。

本就冷清,如今更加寂静,宫里侍女少了许多,王安生王总管倒还是在的,穿着绿绸长衣,候在宫门口,见了他便行礼。

等看到青灯,微微一怔,继而笑起来,“顾姑娘。”

青灯跟着回礼。

进宫后她望着宫殿赤红的高高墙壁,仿佛连那鲜艳的红都蒙上一层惨淡的灰。

堪伏渊带着青灯进了寝宫,里头物事还是在的,一应俱全,寝宫里搁了一只熏香暖炉,淡雅的香气中堪伏渊道:“你先歇着,王总管那边还有些事儿去办,下午我带你去看止水。”

青灯愣了一愣,堪伏渊淡笑道:“你跟我回夜凝宫是为了看止水罢,忙完了我陪你去。”

语毕,他便转身欲走,感觉衣袖被人轻轻拉住,回头见青灯低着头,手指攥着他一片衣角,小声开口:“不仅是因为止水,是我想跟你回来。”

堪伏渊眨眨眼,笑起来,“好。”

青灯抬起头,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没有想过,无妄城如今会是这个样子。”

她在净篁楼的时候听下人听说,却未料到情况严重如此。

堪伏渊伸手摸摸她的脸,只是道:“你好好歇着,下午我来看你。”

堪伏渊走后青灯先是歇了一阵,又出了寝宫转转,冬季里万物皆是荒芜,四周的树木大多凋零,只有一些苍松矗立着,夜凝宫也几乎是空了的模样,她走了大半段路也只是见了寥寥几个侍卫。

她停下脚步,面前是一片悬崖,一条木径吊桥延伸到对面,也是一处断崖,断崖上坐落一座小屋,有院落环绕。

骨崖小筑。

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这里。

青灯独自走过桥,小筑里已是数月无人打理的模样,她还记得那个一身银白的孩子坐在窗前,手执一笔朱砂描绘符咒,任由窗外的夕阳落上桌面。

她坐在他坐过的位置,手指拂过桌面,一层细细的灰。

堪伏渊来找她时,她维持这个姿势望向窗外许久,身影单薄,他站了站,便走进屋握住她的手,眉目一紧。

“怎么这么冷?”

他握紧她的手,青灯回过头,仰头瞧着他,“忙完了?”

“嗯。”男人眼眸柔和了些,青灯起了身。

她随着他去了后山。

止水的墓在山头很高的地方,那儿风大,没有树,只有几个冒头的草,低低矮矮地趴着。

青灯走上去时,正好可将这无妄城景色收于眼底。

止水墓前刻着碑,碑身系上了一条蓝色长带,随风飘扬,青灯认得出那是止水的头带,碑旁插着一把巨大的钢刃,钢刃上罩着锁链,她这也是认得的,鬼鲛刃,止水最喜爱的武器。

钢刃在微白阳光下折射出锐利依旧的光芒,青灯站在墓前,蹲□看着碑文,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

堪伏渊只是不远不近立于她身后,看着她。

“止水护法死于攻城之时。”

不知何时王安生立在一边,双手拢袖,低头注视墓碑道。

“骨瓷护法结界被外面来的术师切裂,止水护法便与十二魔使其六守在裂口。四个日夜后,六位魔使归来,而他却没有。”

“他的功夫比魔使,是要上乘许多的。”

她知道何来术师,她和骨瓷的母亲。

而她又知道为何他那么厉害却回不来,那样的眼眸狠戾少年,经常露出鄙夷神情的少年,平常懒洋洋堪伏渊遇敌第一个挡在他面前的少年。

“顾姑娘不必太过惋惜,我们派人寻到止水护法尸体时,他是微笑着的。”

青灯抬起头,王安生摇摇首,叹息道:“止水护法在很久以前,曾有位心慕的少女,那少女名唤羚玫,当时四护法候补之一。那位少女…心中是爱慕着宫主的。”

她没有作声,只是蹲在墓碑前,王安生顿了顿,叹息中又多出一分无奈笑意来,“止水护法曾抱着羚玫姑娘的尸体约定替她守护宫主,或许在最后,羚玫姑娘来接他了罢。”

风吹过,墓碑上的蓝色头带猎猎扬起,连草儿也一并摇曳不止。

青灯又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往回走,堪伏渊在不远处等她,身上红衣在冬日苍冷的空气中格外鲜艳,她走过去时,以为夜凝宫侍卫正向他禀告什么,不一会儿便退了。

青灯走过去,堪伏渊抬头看她,略微沉默的模样。

“怎么了?”

堪伏渊望望天空,“年终将至了,灯儿。”

青灯等着他下文。

堪伏渊伸手摸摸她的肩膀,道:“消息传来,四皇子打算在过年圣上盛宴时,将骨瓷推举给圣上。”

青灯握紧了拳,将骨瓷推入朝中,以骨瓷的力量博得皇上宠爱定然容易,但骨瓷属白澪,以窥伺天际之辞,对皇帝加以蛊惑,到时候圣上驾崩也不知从何原因了,即便查来,也可将一切责任推到骨瓷身上,归为妖魔处置,四皇子大抵无事。

堪伏渊定定看看她,道:“你看起来倒也不甚惊慌。”

青灯低下头,“我觉得你将此话说于我听时,心中已经有了定数。”

堪伏渊笑笑:“宫中还有些事务,无妄城重建也在进行,后日启程赶到京都,绰绰有余。”

“重建?”青灯愣了愣,堪伏渊摸摸她的头,“灯儿,还有一些居民留在这里,那时避风头躲起来,如今将近过年他们也出来,人总得活下去。”

那个时候,青灯莫名觉得,堪伏渊其实是个好城主。

或许说,她从来没有觉得他坏过。

那些世俗中他做过的事,她莫名憎恨不起来。

两人正准备往回走,方才那通报的侍卫又急急忙忙上前,看了青灯一眼,欲言又止。

堪伏渊道:“何事,无妨说来。”

那侍卫犹豫一会儿,便如实道:“方才来了一道消息,说骨瓷护法已经被送入朝中,由圣上身边谋士举荐,封为司天台祭司。”

“谋士?”青灯微微皱眉,“白…四皇子呢?”

侍卫恭敬答:“那谋士据说是近几年圣上身边的大红人,身份却难以查出。至于四皇子,未得到此方面消息。”

堪伏渊道:“退下罢。”

侍卫退下后,两人慢慢往山下走。